消失的身份

30

字体:16+-

街上乱纷纷的,到处都是大战前的景象。我感觉一切都像在梦里,有飘忽感,我像影子,过来过去的人也像影子。到端里门的时候,与迎面过来的一队背着枪的国军相遇,带队的军官站住,对着我愣怔了片刻,走了,我觉得这个军官面熟,想不起在哪见过,也许在梦里吧。

韩家院子铺满了陈年落叶,野草成片地从松软的落叶下长出来,其间开有紫色、黄色的小花。大杏树老了,叶子发红,稀稀拉拉,有些秋天的气象。树上宿着鸟,听到有人进来,呼啦啦飞尽,粪便雨点一样落下来。这院子好久没人打理了。

我打开自己曾经住的那间屋。半截蜡在窗台上立着,火柴盒在蜡旁边扔着,我走的时候屋里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好像这九年没人进来过。我把蒙在**的落了一层灰尘的床单揭下来,就躺下了。我没有心思收拾屋子,我脑子很乱,想起韩冬满脸青春的畅朗,鼓动我参加共军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其实,我的骨子里是不愿意投诚的,今天的投诚不比以往是向往共产主义,今天的投诚是为了保命,这就预示着我将没有气节地度过一生。可要跟家人团聚,只能这么做。其实在放弃逃往台湾的时候,我就选择了这条路。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去抬小一年的担架,错过了投诚的好时机,听韩冬的意思,现在投诚已有了不小的风险,但无论如何,投诚得越早越好。我盼望韩冬早点能接我去投诚。

长期的劳累,让我一觉睡到天黑,摸着黑吃了两块韩冬送的饼干,还想接着睡,现在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但脑子里翻江倒海,过去的什么事都想起来了,没有办法,只好数高粱穗子。数高粱穗子,是我在担架队那些不眠之夜总结出的催眠经验,家乡的高粱地鲜红洸洋、灿烂辉煌,家乡的高粱穗子如诗如歌、**昂然。家乡的高粱地永远用**漾着甘苦的清香气息,抚慰我孤独悲伤的心灵,让我狂躁的情绪得到宁静而沉入梦乡。

第二天,韩冬没有来。有几次我想去找李建,又怕错过韩冬,二哥是再三叮嘱我不要乱跑等着他的。对韩冬深厚的感情,使我总想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韩冬,或者说总想把自己跟韩冬绑在一起。韩冬送给我的一包烟安稳住了我的焦躁不安。四哥教导我学着抽烟,四哥说有时候烟能帮助你。我只是学会了,没有上瘾。

第三天,远处传来了炮声、枪声,跟郑州的很相似,解放军要攻城了。

投诚到了最后时刻,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冒着炮火去找韩冬。韩冬不在,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又去找李建,还是无人。这一天,我像无头的苍蝇又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韩冬的办公室——李建的住所——韩家院子,这三个地方循环往复,经受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折磨。

第四天,我是被喧嚣的声音吵醒的,这声音也是熟悉的,是市民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声音。西安城的解放预示着我的投诚化为泡影。

投诚不行了,退一步就是自首。我知道自首也要抓紧时间,但外面乱纷纷的,去哪里自首?还是要等韩冬来。我相信韩冬会来找我的。二哥是个热心肠,二哥是解放军军官,我救过二哥的命,即使无法投诚了,二哥完全可以带我去自首。二哥知道哪里可以自首,二哥会为我申辩我不是庄平,我不但没有共产党的血债,还为共产党做过好多事。我心里反复循环着这些念头,这些念头是我继续等下去的理由,这些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晌午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一阵敲门声,二哥终于回来了!我浑身一下充满了力量,爬起来跑出了屋。阳光十分强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呛人气味。被敲门声惊起的麻雀,在地上闪过灰淡的阴影。

嘭嘭嘭,这一次敲门声加重,我应着,加快了脚步。那阵风吹来的鞭炮的红色纸屑,被我的鞋底带起来,在脚下飞舞。当我走近大门的时候,门外却一片寂静,我突然一阵心悸,想收住脚,但脚还是继续带着我向前走,伸手打开了门。

是那么的迅雷不及掩耳,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或者是脑子没有来得及从想象中的韩冬的音容笑貌中转换过来,两个土黄色的人影一左一右扭住了我的胳膊,膝弯挨了一脚,我膝盖撞击在门槛上,然后跪在了地上。一条绳索从我前胸勒过去,将两条拧到背后的胳膊各自缠紧,最后结在一起。

这时站在我面前的一个土黄色影子开口说话,“庄平,你被捕了!”

“庄平?”

站在我背后捆绑我的两个土黄影子一左一右动手把我架了起来,面前的土黄影子把一片用墨汁写着“庄平”两字的白布条用别针别在了我曾经戴过英雄花的地方。

这三个人是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在前面带路,另两个解放军挟持着我,向巷子外走。三人都是黑瘦黑瘦的,身上有很浓的麦穗那种甜丝丝的草香味,他们是蹚着麦田进城的。他们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但他们的神情装得跟老战士一样,他们很疲惫,但努力表现出精神饱满威武的样子。这时的槐树巷在我眼里简直就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幽暗的隧道,在路上与不少人擦肩而过,他们都是曾经熟悉的左邻右舍,他们都住了脚看我,还有一些人好像是在等我,手里拿着菜叶葱皮类的垃圾,他们想义愤填膺地摔到我头上,但又怕弄脏了解放军,摔得有些小心翼翼。

终于走到了巷子口,巷子口停着辆军用卡车,卡车上站着像我这样被反绑着的人,有的穿着军服,有的穿着便衣,统一的是胸前都别着一片用墨汁写的本人的名字。他们都被身后一条绳子穿着,我被推上车,穿在了绳子的末尾。绳两头各由一名胸前挎着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攥着,他们脸盘黑瘦,嘴唇乌青,双目圆睁,如果不是一个脸长一点、一个脸方一点,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了。我紧挨着长脸解放军,闻到了他身上麦穗子的气味。这个解放军也一定是踏着将成熟的麦浪进城的。这气味在尘土飞扬、锣鼓喧天的城市,是那样的诱人,使人联想到自由的珍贵。

到处是黄军装的解放军。给春天的古城覆盖了一层秋天的颜色。

这辆满载着罪人的卡车,经过张学良公馆时,跟在了一支由南向北的游行队伍后面,我明白了,我们要像过去的汉奸一样,要游街示众了。游行的队伍有双重功能,一是欢庆西安的解放,二是游斗国民党反动派。其实这场面我是熟悉的,不同的是,以前我是站在英雄之车上以抗日英雄的形象接受“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的赞颂,现在是“交代罪行,低头认罪,重新做人”的批判。

队伍到了东大街,拐弯向西走,加入到了更大的队伍中。队伍到大柴市十字口,遇到了由南向北的队伍在通行,我们这支队伍只好停下来等待。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看见惠的,我们的爱情是从这里起步的。

队伍沿着东大街向钟楼方向行进,快到钟楼的时候,队伍忽然从后往前分向路两边,给中间闪出一条路来。片刻,路边群众欢呼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两辆敞篷吉普车开过来了,我看见韩冬一身军装坐在前面一辆车上,他脸上流着汗水,面带微笑,却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后面的车上有一位解放军首长向群众挥手致意,他大概是这个城市的新领袖,这两辆车上的解放军胳膊上都箍着有“军管会”字样的红袖章,大概这就是这个城市新的领导集团——军管会。我感到韩冬看见了我,也看到了我向他传递的呼救的信息,但韩冬没有向我传递任何信息,像不认识我一样。

在等韩冬的整整三天里,我只吃了点他送的饼干,饥饿、喧闹、悲伤、愤怒早已让我的头嗡嗡作响。韩冬过去后,我的意识开始混乱,在那些激动的人群中,我一会儿看到妻子,一会儿看到女儿,一会儿看到母亲,一会儿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