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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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等待。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等待?

八十六号赵灯走后,监室一下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八十六号,为了区别,解放军叫老八十六和少八十六。老的年近古稀,少的不过二十,都是顽固分子。三天后,八十五、老少八十六、八十七先后被拉走了,当然即刻就有新的顶上。我坚守着八十八号,赵灯预测的“叭——叭”始终未响起,我没有被枪毙也没有被提审。

那个哨兵在夜班安静下来的时候,喜欢给我传递外面的消息,他说:“你真是反动,给毛主席写信,气得我们首长直拍桌子,知道我们首长多恨你们国军俘虏吗?他曾经犯过一个错误,对一个俘虏手下留情,饶了俘虏一命,结果这个俘虏后来杀了我们几个战士。我们首长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冻僵的蛇,决不能手软。我敢保证,你活不到明天这个时辰了。”结果我活过了“明天这个时辰”,哨兵又对我说:“今天来了木匠,在院子里搭绞刑架哩,我们首长说,挨枪子便宜你了,当了俘虏还不老实,要绞你做个娃样子,绞你的时候要放这些反动派都去看,看谁还敢不老实。”

铁窗只能看到哨楼上那幅美丽的儿童画,看不到院子里的情景,但我相信哨兵的话。当我视死如归做好上绞刑架的心理准备的时候,那个哨兵又给我带来了绞刑架被拆的消息,哨兵不无遗憾地说:刚搭起来还没用哩,上面却发话让拆了,你等着枪毙吧。

日复一日,每天黑夜降临的时候,我为确定能活过这一晚上而欣喜,每天黎明到来的时候,我为不能确定活到天黑而沮丧。

后来,每天吃过早饭,我都会穿上赵灯留下的军服外衣。我愿意以一个国军军官的名义而死,以庄平的名义而死。当监门打开的时候,我对同监室的人说:我叫庄平,记住我的名字。

我的神经每天在这样的生与死的边缘紧绷。

然而有一天,新一对老少八十六号中老的被拉走后,少的却被释放了,当解放军喊“八十六号,你被释放了”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表现得比少八十六号都激动,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活着出去的人,难道虞历文的话灵验了?后来几天我观察到,枪毙的减少了,释放的增多了,虞历文的话真的灵验了。我对生重新渴望起来,从铁窗外吹进的麦子成熟的气息是多么醇香啊!

终于有一天,解放军喊八十八号了,只喊了我一个人,押了我一个人出去。走出蛇腹,阳光明亮得有些陌生。院子的地面上有填过的两个土坑的痕迹,过去,齐家在春天四月间总会在打谷场搭起秋千架,拆了架子后,地上留下的就是这样的痕迹。监狱的院子不会搭秋千架,那个哨兵真不是吓唬我。

解放军押着我穿过院子,押进审讯室。

审讯我的是两个解放军,他们背靠窗子坐在一张木桌前。从窗户外射进来的阳光,灿烂地落在房内的地上,一个方凳放在那片阳光里。那是我坐的地方。我知道,解放军是在巧妙地利用自然光源,他们顺着阳光能清清楚楚看到我表情的变化,而我是逆光,看不大清楚他们的脸,只能看清他们一个脸小一点一个大一点,他们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沉默。

“庄平,你给毛主席写信了?”大脸解放军把桌子上的纸拿起来抖了抖,又“啪”拍在桌子上,好像他们准备做记录的纸是我给毛主席写的信。

“是。但我不是庄平,我是庄铭。”

“你到我们陕西多少年了?”大脸问。

“十三年。”

“十三年了,你为甚还耍洋腔?你甚意思?”大脸解放军站起来,伸出一个指头,如同枪筒,指着我的脸。

我怔怔地望着大脸解放军。这个解放军操着浓郁的陕北口音,对这个突然砸过来的问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没有想到我想象中的十分严肃的提审竟会以口音问题开头。我僵了僵舌头,学着用陕西话说,“我不是庄平,是庄铭。”

小脸像品茶一样咂了咂嘴,斜了斜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庄平,我是庄铭。”

大脸说:“不管你是庄平还是庄铭,你都是国民党反动派,今年三月五日,毛主席在我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指出,有意地保存一部分国民党军队,让它原封不动,或者大体上不动,这是又一种斗争方式。但是这种反革命遗迹和反革命政治影响,归根到底要被肃清。”

小脸插进话来说,“庄平,你真行,给毛主席写信,你把毛主席当谁了?毛主席在指挥全国人民取得最后的胜利,有时间看你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信?庄平,现在你对着我们再说一遍你不是庄平是庄铭?”

“我不是庄平,是庄铭。”

“你可真不愧姓装(庄),”小脸轻蔑地提了一下鼻子,“拿自己耍把戏想蒙我们?以为你从北平到了陕西就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了?以为你一直只受命于特务头子韩春的秘密任务我们就对你一无所知了?国共合作期间,你受军统特务头子韩春的指令,从北平潜入西安,诬陷追杀我们党的同志,破坏统一战线,破坏抗日。如今给我们毛主席写信,扯出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变身的谎,不过,我们还是给你辩白的机会,现在请你提供证人,证明你不是庄平是庄铭。”

总算进入了正题,必须抓住机会说话,我刚要开口,大脸却说话了,“我替你说,过去韩春玩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让你冒充庄平,掩护真庄平,而现在,你想再用太子把狸猫换回来,对吧?”

“对。”

“但我说,你完全可以一面光明正大地上你的学,征你的粮,一面阴谋诡计地追杀我们党的同志。一个人完全可以做的事情,你要掰成两个人?还是刚才的问题,请提供证人。”

“韩冬。”

我脱口而出,这是我早就想好的,但我说出韩冬的名字后,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韩冬说过他不能确定我不是庄平的话,使我虚弱起来。我补充说:“我曾经住在他家,他很清楚,我不是受韩春的指令到西安城的,我是自己逃难逃到西安城的。”

大脸冷笑了两声说,“韩冬能证明甚?证明你入住韩家时的身份?我问你,你如果不是军统特务庄平,怎么偏偏住进了特务头子韩春的家里?不要给我说你是因为饥饿撞到了韩记裤带面馆,你们是军统特务,想这样瞒天过海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们找过韩主任了,韩主任说他不能确定。你真行啊,把韩主任蒙骗得要拉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幸亏你没有来,否则我们的队伍里会隐藏起你这个军统特务。”

尽管有了预感,我还是感到吃惊,如果韩冬都对我的来历质疑,我的申辩还有什么希望?除非庄平还活着,活着来到他们面前,这又怎么可能?

小脸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庄平,怎么不回答?还不承认你是庄平?”

“不,”我大声辩白说,“我不是庄平。你们的人抓过庄平,让抓过的人来辨认啊!”

“抓过你的人是谁?”小脸问。

“是谁?”大脸问。

我不敢说出是胡济斋,赵妈死的时候胡济斋在场,我是举着枪站在最前面的,只有我和那个开枪的人清楚赵妈不是我杀的。如果胡济斋来到这里辨认我,我不是庄平,是杀死赵妈的齐占田的副官,结果不是一样吗?我只好应付说:“这一切韩春最清楚,你们不是在国民党内有特工吗?韩春去了台湾,你们可以找在台湾的特工到韩春那里了解调查啊!”

“我们到韩春那里去取这证,不是笑话吗?再说,韩春死了你能不知道?”大脸烦躁地说。

“韩春死了?大哥没有去台湾?”我的心脏像突然遭到了重击,痛苦地张大了嘴巴。

小脸看着我的表情,淡漠地说,“你是特务,装是你的特长,你是不是想掩盖你给毛主席写信、太子换狸猫的主意是韩春出的?我突然想到,你不像能玩这大手笔的人,老实交代!”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韩春了,给毛主席写信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是庄平是事实。”我有气无力地说。

小脸摆摆手,“你不要诡辩,也许你们没有见过面,但你们是军统特务,什么招没有?怪我们大意,让你们住在了一个筒子牢里。在一个牢里,传递个话、暗授机宜什么的,对你们来说是小菜一碟,没准那什么黄埔校歌里就藏着密码,是韩春唱给你听的。”

我的嘴张得更大了。

“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我都告诉你,韩春这个大特务头子,死的时候穿得笔挺、唱黄埔校歌,他这是什么意思?是示威!是挑衅!” 大脸气急败坏地连拍了两下桌子。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歌声骤然在我的耳朵里响起。

大脸哼了一声,“装,还在装?装你是突然听到这个噩耗的?”

小脸说,“不只是示威!挑衅!还有,那是给你发密码,给你暗授机宜,你能活下来就是你们军统的根留下来了,所以他才会从容自杀。对不对?”

我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韩春采用什么办法把自己杀死的?你们怎么可能让他自杀?”

“可以告诉你,”大脸说,“用交代材料的钢笔,扎破了脖子上的动脉血管。”

那天黎明时分被抬出去的那个穿着军装的高级军官是大哥韩春?担架上滴下的血是从他血管里流出来的?大哥!

大脸拍了一下桌子,“你发什么愣?韩春死了,你让死人作证吗?”

我仰起头,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但我看到的是在下大雨,大雨如瀑布,那个哨兵、高墙、电网都变得模糊不堪。大雨是我的眼泪。

“庄平,往这里看,我们在审问你!”

“庄平,你为甚不说话?你哭什么?军统特务还有眼泪?我们知道,你把特务头子韩春视为偶像,你是为偶像的死流泪?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小脸举起手里的钢笔尖琢磨地看着说:“韩春也真有本事。”小脸放下钢笔,点着手指说,“我们也知道,你还有第二个偶像——张灵甫,我们还知道,你不相信蒋介石的说法张灵甫是杀身成仁,你相信张灵甫是被我们击毙的,我告诉你,他真是自杀,他不是想杀身成仁,他是怀着满腔的悲愤,距他十里路就是你们的部队,但他们见死不救,看着我们包张灵甫的饺子。”

窗外,又是一阵大雨滂沱。

“你又流泪了。还想知道你第三个偶像的消息吗?这是个好消息,刘孟廉荣升军长了,但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军长吗?被胡宗南遗弃,被我们打得无处躲藏的军长。”

“庄平,你为甚不说话?是抗议吗?”大脸说。

我把目光收回来,盯着他们两个,坚定地说,“我是敬佩过韩春,敬佩过张灵甫、刘孟廉,因为他们是抗日英雄。”

两个解放军面面相觑,一时没有答话。

我克制了一下情绪,说:“我要见韩冬。”

沉默。

“韩主任不会见你的。不要以为你们有过一段交往,韩主任就会包庇你。韩主任是共产党员,会站稳阶级立场的。”沉默中传来小脸幽幽的声音。

“我就算是庄平,我救过韩冬、救过李建,帮你们把药品、电台从上海一路护送到铜官。我告诉你们,韩春他派庄平秘密抓你们内部的汉奸没有错,我亲眼看见胡济斋去了臻品轩,臻品轩是个日本特务隐藏的机关。你们不恨日本鬼子吗?你们不恨汉奸吗?”这时候我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要完成韩春的遗愿,把胡济斋挖出来,让韩大哥在九泉之下瞑目。

“住口!”大脸一拍桌子,“胡说八道,你临死还要陷害我们的同志,我们会上你的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有两个证人还在这座监狱里,一个叫陈二根,一个叫李小亚,你们把他们两个找来。”

两个解放军被我的话惊着了。

沉默。

小脸终于缓过气来,“你救过韩冬?”

“是。”

“可是,韩主任说,他是被一个农民把他藏在地窖里躲过你们追捕的。” 大脸犹疑地说,显然他对韩冬的说法有疑虑了。

我愣了,二哥怎么可能否认?

“在枪毙你的时候,是我们游击队救了你,这我们已经证实,可是,你能提供出你是为了救韩冬被你们的人抓捕的证据吗?”小脸的声音有了些许同情,“比如,发生事情的时候应该有第三者在场,第三者就是知情者,知情者不止一个人对吗?不妨说给我们听听。”

形势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但同时又向着不利于韩冬的方向发展,对我多有利,对韩冬就多有害,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脸说:“你救李建一事,我们调查过了,是你老丈人求你帮的忙,是个人行为,组织并不知情,李建是你老丈人的拜把子兄弟,所以,这件事我们不得不打问号,李建虽说是共产党员,还是领导干部,但他出身地主阶级,一直搞地下工作……”

大脸问:“你还有甚说的?”

我摇了摇头。大脸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我没有必要争救韩冬这一功了,我现在要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在于挖出胡济斋。我说:“胡济斋就是汉奸,我要见你们领导。”

小脸说:“等着吧,等我们领导想见你的时候,你自然会见到的。”

我有了一种大获全胜的喜悦。我回到牢房,站在铁栅栏前,对着走廊上早已看不见了的血迹说:“大哥,你犯了一个错误,你错就错在不相信共产党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我们到底还是一个民族,日本汉奸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胡济斋倒在共产党枪口下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真的庄平自然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