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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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莊平,我是莊堅。

這件事情將我從十八歲糾纏到上了天堂。我如鯁在喉,曾經想一吐為快,卻總事與願違,越描越黑。我過去的事情、翻烙餅般的命運,從根上跟莊平融為一體,但我絕對不是這個人。我雖然老了,記憶力衰退了,但記不清楚的或張冠李戴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對那些深刻的事情,不是隨著我的衰老變得模糊,而是更加鮮亮了。

莊平是當時國民黨陝西省軍統處從北平調來執行任務的特工,因為特殊需要,我假冒莊平拋頭露麵,原本計劃隻假冒他執行一次任務,也就兩三天時間,沒想到從此我便無法還原自己了。命運給我們這樣安排不知我們上輩子是兄弟還是仇人。中國政治在那次翻烙餅般的大變革中,我是把自己看成一個死人後,才開始活著。活著的這個人叫莊堅,不是莊平。

又激動了!怎麽越老越愛激動了?好,不激動了,慢慢講,從根上講。

我一生有三個名字,莊書先,莊銘,莊堅。

莊書先是留在家鄉的名字。這個名字跟冀中平原一望無際的紅高粱、奔流不息的永定河和伸展在紅高粱中的鐵路線一樣,是我對家鄉記憶的符號。我於一九二〇年生於河北省的宛平縣城。一間臨街的小土屋,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有的補丁摞補丁,有的好一些,門外在兩樹間係著一條麻繩,上麵搭滿濕漉漉的衣服。這就是我對那個純粹是屬於自己的家的記憶。父親在長辛店火車站當扳道工,我對父親的記憶是卷起來或展開的信號旗和掩在深藍顏色大蓋帽底下的一雙大眼睛。母親非常勤勞,總想更多攬一些縫補漿洗的活,增加家庭收入,我對母親最深的記憶是伏在永定河邊噗嚓噗嚓洗衣服的背影。我能搓動衣服的時候,就幫母親洗衣服,能捉針線的時候就幫母親補衣服。母親每次鼓勵我幹這些活的時候總是這樣說:“這活本來不是男孩子幹的,可你妹妹太小,你幫媽多幹一點,媽就能多掙一點,攢起來好供你讀書。”我的小手不是被河水泡得發白,就是被針戳得發紅。父母都沒有文化,卻崇尚文化,希望我做個文化的播種者,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書先,就是教書先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