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的话全让罗西一个人讲完了,所以我们都沉默纂言。小时候我就听别人议论,老白家的孩子是不是哑巴?怎么各听她吱过一声。我六岁那年,父亲迷上了象棋,他每天晚饭过后峭一抹就往电影院的方向去,放映员是他的棋友。父亲这一去总要到夜半才回,我都睡着了。罗西对此非常不满,一天晚上就把门厉锁了。父亲回来进不了门,碍于面子又不敢大声叫喊,只好靠着广-睡了一夜。凑巧的是事隔一天,罗西下班回来,她脱了皮鞋,换上她在屋里穿的大布鞋。她的脚刚伸进布鞋里就触着了一团毛乎乎的东西,倒出来看竟然是一只死老鼠。那年头谁家出现一两只死老鼠不是什么奇事。但罗西一看到这只死老鼠脸色就变了,她毫不忌讳地俯下身去,用手拨弄着死老鼠,她说,真是奇怪了,有这么死法的老鼠。老鼠硬邦邦的,我和父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罗西说,吃了鼠药的老鼠会找水喝,一般死在水沟边,怎么会跑到我的鞋子里?我年幼无知,插嘴说,它可能是要找水喝的,走到这里挺不住了。罗西哼哼地冷笑,说,我敢肯定,这老鼠死亡的第一现场不在这。
罗西用一条绳子把老鼠吊在家里的灯泡下,对我说,兰心,给你妈泡壶茶。罗西坐着自斟自饮,像说评书一样,对着老鼠,怨毒的话和喷出来的唾沫一样铺天盖地。从她的话语里,我听出她是在骂父亲,她认为父亲是出于报复,把老鼠放到她的鞋子里。罗西的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激愤,时而平缓,间歇里还会招呼我说,兰心加茶。父亲仿佛听不懂,又跑到外面找人下棋去了。深夜父亲悄悄地摸进家里,刚拉开灯旋即发出一声粗犷的嘶叫,我睡眼蒙胧她从**爬下来,走到客厅,看到父亲握着的灯绳上系着一只僵硬献老鼠。
父亲为什么从来不管管罗西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邓道那个唾沫横飞、吵得全家不得安宁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吗?
我尽管同情父亲,但我无法开口为他说话。毕竟现在陪伴父亲的还是母亲,母亲已经陪一个瘫子过了七年,不知道还要有多少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知道我只要出头说上点什么伸张正义的话,罗西肯定说,你现在翅膀硬了,你干脆把你爸接去养着吧‘他一直这么疼你,难道你就不讲孝道,只让我一个老太婆讲夫妻恨分?我的底气远远不足,我知道自己不能也不愿意承受家庭的负担,偶尔周末回家看看已是勉为其难。我走过去又摸了摸父亲尔头,低声在他耳边说,我走了。父亲眼里又泛起了一层水雾,他突然用冰凉枯干的手抓紧我的手臂说,别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虽然我已经过了爱听故事的年龄,但我无法拒绝父亲从手里传递过来的一种力量,我重新坐到餐桌旁。
父亲的故事开场了。他清了清嗓子,起了个头,他说,记得脚会儿刚进五七干校,我和你妈的第一次约会……这个话题多少有些吸引力,我一直想知道这样一对吵闹不休的冤家当初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罗西听了父亲的话发出哼的一声,但很明显,她的情绪从高穴的声势转弱了,她也想听听父亲是怎样来叙述旧事的。
父亲说,当时干校里严禁谈恋爱,抓到是要处分开除的,可我和你妈还是产生感情了。有一晚,我们相约八点钟在学校后山土的龙眼树下见。后山是我们平时劳动的主要场所,大家累了就在一棵大龙眼树下休息。晚上快八点时,我拿着个手电筒悄悄地推到后山上。我摸到龙眼树下就看到你妈穿着一件白的确良在那刘着。你妈说她六点钟就上来了。平时她穿白衣服很漂亮,但晚土太显眼。我带着她钻进草丛里,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对面有电筒郎光亮射过来。我把你妈拉趴到地上,对面的两个人越走越近,他一路走一路说,今晚我们爬到龙眼树上去埋伏,登高望远一定能摘住一两对,明天开个批判会。我听了他们的话吓得腿都软了,当跳人藏在草里没被发现,但想到有可能被抓到的后果,我一股血冲士头,害怕极了,顾不上你妈,顺着下坡的路,连滚带爬地跑回宿舍为了表明自己当晚哪都没去过,我还特地找辅导员作了一个晚止的思想汇报。
父亲说,第二天——
罗西打断父亲的话说,我不想听。
父亲用一种祈求的语气说,你让我说出来吧!
罗西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汤,说,你要说除非我死了。
我的眼睛在父母的脸上来回地扫描,他们今天都很奇怪。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话。父亲长得高大魁梧,年轻时更是了不得,这样庞大的身躯里面怎么可能裹着一颗小小的胆子?如果父亲真的儒弱如斯,罗西又怎么会嫁给他,刚才怎么没有一场声泪俱下的控诉?说白了,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故事,没头没尾,味道比罗西煲的汤差远了。
我舀起一颗白果,把里面带点苦味的芯去掉,放进嘴里,清淡的中药味在我的口里绵绵地溢开。爱人不见了
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注意秦山。因为我立即被各种协会各种活动网进去了,整天人忙得小脸通红。那次班上组织郊游,是我第一次参加班集体活动。同学们一到目的地,哗地就上山下河跑散了,只有我和秦山留在原地。我是因为感冒了,不想走动。秦山是生活委员,要管后勤。他在地上刨坑挖泥,挖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泥,然后又把这些泥块像柴一样架起来,底下留空当灶,点起柴火烧。我觉得他在玩魔术,我说,秦山你烧砖哪?秦山笑了笑不吭气。等烧了几抱柴,泥巴烧得像红砖一样的红色,秦山抽出柴火,在灶坑里倒进一口袋的红薯,然后动作迅速地往泥块上堆泥巴。他转过身对我说快来帮忙,别让热气跑掉了。我学他把泥巴堆上去,不断地拍实,一会儿就垒起一个小土包。大功告成,秦山拍拍手说,我们现在可以上山了。我说我走不动。他看了看我发红的鼻头说,你跟我上山,包你药到病除。我将信将疑地跟在他后面晃悠悠地上了山。秦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突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身后,好像看到了一幅恐怖的景象,他嘴发出的嚷灌声,分明说的是有蛇,快跑。他身先士卒地在前面跑,我头也不敢回,没命往前追。秦山跑得飞快,还不时回过头来说,快,快。树枝拉扯我的衣服,石头绊我的脚,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在和我作对,不知道跑了多远,我实在跑不动了,趴在石头上哭了起来。跑得不要命的秦山终于也停了下来,他站到我跟前,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说,没事了,出那么一身汗感冒早好了。原来他是在耍我,我恼羞成怒,下了山不再睬他。
同学们玩到中午,纷纷回来找吃的,秦山刨开他堆的泥巴,一股烤红薯的香气顿时飘得到处都是。大家发疯似的冲上去,一个个手中拿着个烫手的红薯,啧啧赞个不停。有人还喊了声秦山万岁。一个大大的红薯递到我的跟前,我抬头看是秦山,把头偏到一边。秦山笑嘻嘻地说,感冒一好胃口就好。说着把剥好了皮的红薯又递过来。我怕别的同学注意只好接住。秦山看我接过红薯,转身混到同学堆里抢吃去了。在山上跑了一趟,我的身体确实轻松多了,我舔着糯甜的红薯,吃得很香。我偷偷地打量秦山,我发现他长得不错,整个五官像用刀刻的有棱有角,笑起来还有点汤姆·克鲁斯的味道,只不过是他的黑皮肤遮掩了他的英俊。
回到学校,我越来越注意秦山的一言一行。他像一颗黑珍珠,越擦越亮。有时上课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眼睛只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秦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上他的,一天下了晚自习他跟上我,大大方方地握住我的手。我全身像被通了电一般,理智告诉我要把手抽出来,但我的手还是一直握在他的手里。
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只要打开门,就会像风一样吹进来。
深夜,秦山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嘈杂。秦山不停地在咳嗽。他还记得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他问,那个星期天你都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说来听听。
我说,我跑到动物园坏了两只猴子的好事,把它们活活地给拆散了。
秦山说,你真有出息,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秦山这么表扬我,我笑得肠子都快断了。
秦山说,下个星期我想到海南岛走走,采采风。
我赶紧问,钱够不够?
秦山说,还缺一点,你给我寄五千吧。这是秦山第一次主动班我要钱,数额还挺大的。他给了我一个古里古怪的地址,大概是一个城镇。他让我按那个地址寄,说那个地址是他哥们的,他到那早取。秦山就是有好人缘,在哪都能够交上朋友。
夜里我在梦中来到了一座曾经爬过的山。那山的名字很着怪,叫和尚山,得名于古时一位在此成仙得道的高僧。秦山可能方因为名字里有一个山字,特别喜欢攀岩。他两只肩膀的肉硬邦丰的,手臂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也册不动他一根手指头。那年,我们是在黄昏的时候登上那座山的。秦山兴名地把运动衫脱下来扔到一边,露出健康的肌体,汗水像油亮晶晶耸在上面滑动。他在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翻起筋斗,我怕他有闪失不断地惊叫。他突然回过身来抱住我,拥吻我,我也尽情地吮吸们身上的汗珠。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因为这座山我们打破了最后的阻隔,紧紧地拥抱,两个汗津津的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一起对着群山欢呼雀跃。我记住了这座山,它在我的心里是一少圣地。
我在梦中重游了这座山。我沿着山道往上走,山路好像没年过去难走,我轻而易举地登上山头,站在我们曾经拥抱的平台睡望。万绿丛中,突然出现一个和尚,他正在往山下走,他穿着长辛的身影一会被绿树遮住,一会儿被山中飘过的白雾遮住。我想子一定是传说中的高僧,我赶紧下山追他。我跑了很远的路都追,上他的脚步,在我气喘吁吁刚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低眉顺眼地立在我的面前,一身的仙风道骨。我双手合掌向他询问我一生的运,他不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转身飘然而去。看他走远,我猛勇省悟那和尚就是秦山。
秦山在我的梦里变成了一个和尚。
这个梦让我心绪不宁,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我决定在秦山去海南之前去看一看他。为了这趟上海之行,我谎称单位要集资建房,从罗西那里骗了几千块钱。我给秦山带了一大兜的热带水果,有荔枝、芒果、青龙果,还有一个近十斤的木菠萝。在上海这些是稀罕物,即使有价格也很贵,秦山是舍不得吃的。两天的火车,架上的水果正在变熟,发出阵阵诱人的甜香,让我一路沉浸在美好的追忆中。近40个小时的火车把我载到了一个偌大的城市。虽然我从来没到过这里,但我觉得它一点不陌生,透着亲近,因为它是秦山生活的城市。
我离开校园快三年了,现在走进这座高等学府心里惴惴的,生怕被里面生龙活虎的学生看成异类。我两只手提着水果走在校园里,我已经想象得出秦山见到我的样子,肯定是有点生气,责怪我不事先通知他,然后,然后的事我暂时想不出来了。
学校里的研究生楼真不好找,躲在一个角落里。我的两手发酸了才走到。我在楼底,鼓起勇气喊秦山的名字,大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我看到有一两个人探出个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跟特务一样。有知识的人,就是透着点古怪。我又叫了两声,整幢楼回响着我的声音。漫长的等待,没有回音。我再也没有勇气叫下去,只好上楼挨家挨户地问。敲开几个门户,里面的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好容易在楼道里逮着个衣着朴素的女生,把我领到一个与秦山同专业的同学的宿舍里。那同学看到我一脸局促,嘴里说着,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糊涂了,间,你是不是秦山的同学?
他苦笑了一下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我说,为什么?
他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他很同情地看着我说,难道你不知道秦山已经被开除了?
我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头立即晕起来,说他被开除了?
同学说,已经快半年了。因为旷课、酗酒、赌博。说完他还车蔑地耸了耸眉头。
我说,不可能,他一直在跟我通电话。
同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说,信不信由你。他指着一张空馨**的床说,这就是他的床,早卷铺盖走了。那张**除了一张破蔫席什么也没有。这人在说胡话,还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一定是妒疙秦山。秦山是一个容易让人妒忌的人,因为他太出众了。我把月中的木菠萝高高地举起,砸到地上,熟透的木菠萝沉重地落地,五开肉绽。我说,像秦山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被开除,你告诉我他在吸里?同学吓得双脚跳了起来,他说,我怎么知道。我把他手边的丈杯抢过来,澎地砸到地上,我说,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告诉我他到万在哪里?我步步逼近,同学看到我歇斯底里的眼神,吓得跑出去在楼道里大喊大叫,好像屋子里有一只老虎。破碎的木菠萝甜玺蜜的香气让我痴迷,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幢楼的。我只记得手下得楼来,回过头,阳台上全站满了人,他们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我刚来的时候整幢楼空****的。
我像一个白痴在学校门前逛来逛去,慢慢地,我冷静下来了我明白现在要面对的一个事实是秦山真的不在学校里了,他到明儿去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回了家乡。于是,我买了上秦山家白火车票。秦山的家乡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我只知道地名,从来之去过。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又做了大半天的汽车,最后把我到秦山家门口的是一辆拖拉机。秦山的父母对我的到来感到不乡所措,他们几乎都是没出过门的庄稼人。打听清楚秦山没有回文家,我马上决定回去。秦山的父母在村头送别了我。我抱着一鉴幻想,秦山会不会到我生活的城市找我?我不相信那个一直在寸导我如何生活的人就这么消失了。陌生人俱乐部
我在脑海里一丝丝地整理线索,秦山总说忙,秦山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秦山跟我要钱……可这都是因为什么?我有时候想,他怎么在我即将洞察真相的时刻就彻底地消失了。
我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秦山没有一点消息,他就像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
我终于相信那句话,一个人要躲着你,你纵使把地皮掀开了也是一无所获。
现在我躺在**,看着天花板上游走的一只褐色的蜘蛛,这只蜘蛛的肚皮很大,鼓鼓地像马上要裂开。窗户钉着纱窗,它可能是从门脚爬进来的。蜘蛛没有结网的打算,从东边爬到西边,再从西边爬回东边,然后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在一个地方呆着。我已经这样躺了很久很久。应该是深夜了,屋里漆黑一片。窗外不知是谁家在打孩子,孩子哭喊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究竟是不敢什么呢?我分辨着,终于听清楚大人的一声怒喝,看你还敢不敢再玩游戏机。
我从**一跃而起,抄起一本厚厚的书砸向天花板上的蜘蛛,蜘蛛应声而落,啪地掉在地上,肚子奇迹般地裂开,滚出一个白色的圆球。一只只细嫩的长腿蜘蛛迅速地从这白色的圆球里爬出来,转瞬间密密麻麻地爬满地板,爬上墙壁,爬上我的脚面。我拿起掸子轻轻一扫,它们就像尘埃纷纷坠落。这些不是瓜熟蒂落的早产儿在人的眼里真是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我的胸口似乎孕育了一股力量,我打开门,走进沉沉的夜色里。
夜晚的热闹是躲在房子里的,人们的窃窃私语从每一扇隐约透露着灯光的门里流出来。我走过两三个街区,一扇半开的黑木大门吸引了我,门上的牌匾上没有汉字,一溜的英文,写着STRANGERCLUB,意思是陌生人俱乐部。陌生人俱乐部,一个奇的名字。门口没有迎客的服务小姐或者服务生,我径直穿过一穿灯光暗淡的门廊,步人了一个灯光辉煌的厅堂。里面有许多人浮得让人吃惊。他们四五人或七八人坐成一桌,有的在打牌,有的如像是在做游戏,更多的是坐着喝饮料聊天。一个身着红色小褂郎服务生迎上来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点了点头。他把我带到阳台边,递过来一个大本子,说,请您看看这里的活动规则。
大本子的封皮上印着陌生人俱乐部几个金字,翻开第一页羊类似于本俱乐部宗旨的几行话:陌生人俱乐部,打破都市交往一赞的铁板程式,最反对熟鼻子老脸。陌生人俱乐部,让你在这里结钻陌生的朋友。你和你的陌生朋友会在这里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明天也许你和他们就行同陌路,但你已经曾经拥有过一个敞开亡扉的夜晚。想加人俱乐部的人员请先在申请表格中将自己的情巧和对对象的要求,比如爱好、年龄层次、学历水平填写清楚。
我问,这不是征婚吧?
服务生说,它应该是一种游戏,就看你自己的态度。
我半信半疑地填好一张表格。服务生帮我把表格交上去,宝即有另外的人把我卡片上填写的内容输人电脑。服务生解释说电脑会根据大家的报名情况来分组。过了一会儿,电脑果然显力出几行字,打印机喀哒吐出一张纸。服务生看了纸条上的指示扎我领到一张桌子边,这里已经坐着三男一女。他们对我的加人毫示欢迎,说总算是人齐了,就提议大家喝一杯。每人面前都上了一大杯生啤,我老老实实拿起来就喝了两大口,满口酒腥味地作自手介绍,我说我叫白兰心,杂志社的编辑。其他四人听了我的自我了绍纷纷说,大家都还没互相认识呢,自我介绍吧。我发现他们挺健慎的,都只说自己是干什么职业的,省了姓名。他们四个人分别夫大学教师、医生、房地产公司经理、无业者。我对那个声称自己夫无业者的人有些怀疑,看上去他有些面熟,难道我在什么地方见丈他?更奇怪的是他一直在看着我,眼神很特别。
一开始,大家的交谈断断续续的,谁都不主动说话。说实在的,五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要马上打成一片是不太可能的,所有的人走进俱乐部之前都戴着面具,一时半会儿摘不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是无聊透顶的事。这时,无业者打了个手势,04服务员送上一个忌廉蛋糕。他说,我出个题目,大家来聊聊心目中理想的对象,谁说得好这个蛋糕就奖励给谁。
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大家纷纷赞同。我觉得无业者这一招很聪明,像个经常主持大局的人,忍不住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大学教师抢先说,我希望她美丽、能干。很多男人不希望自己的爱人是个事业型的女人,但我不在乎,其实美好的明天是要两个人来共同开创的,女人强一点有什么不好。
房地产经理是在座的两位女性之一。她的口才不错,她首先表明自己在事业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已经离婚很久了。她最想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踏踏实实的男人,不求他的才和貌。中年男医生插话问房地产经理这么些年攒了多少钱?这个问题很具私人性,房地产经理并不计较,她说,我做这行是元老了,再加上还做些其他的,七位数总是有的。
医生连连点头说,不容易,不容易。
医生说,活到我这份上就知道脸蛋子漂亮是没什么用的,如果让我再有选择的机会,只要她长得不吓人,性格贤惠,好好呆在家里就成。
大家聊着聊着逐渐放开了,房地产经理和大学教师越谈越投机,眉目之间都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我也放开了,我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可以无所顾忌,不怕有人告状,不怕有人搬弄是非。这和面对一个心理医生诉说是没什么两样的,是最安全的一种发泄的方式,像一次性碗筷用完了就扔。我告诉大家我的爱人不见了,我失恋了,也再没有理想了。教师取笑我,说我像个诗人。医生说小姑娘就喜欢胡说八道,你这年龄屁股后面追着的小伙子是一串的。我自已觉得很滑稽,我说的是实情,可在这种情形下铁定之有一个人相信我。信不信又怎么样呢?我自嘲地拿起杯子又豪了几口。
真正沉默寡言的是无业者,他抛出一个话题,然后自己坐在-边,满腹思虑地看着每一个人,好像要把人看穿了似的。我不放文他,我说,你自己提出这个话题,肯定是深有感触的,怎么反而不毛了呢?难道说你是到这考察社会问题的专家?我一起哄大家纷途附和着让无业者谈谈。
无业者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话,可喜欢听别人说,就像我履欢热闹,却不希望热闹的中心是我。
我说这成不了理由,你是防着大家,心理有障碍。
我这么连连挤对无业者,就是想让他为难。无业者说,我的王想太高了,所以我是不可能找到理想中的女人的。
我说,再高也有个模式,难道她是神仙和鬼怪。
无业者大笑起来,说,就比如说你这样的姑娘,我一看就符浦了我理想的大半,至于另一小半嘛,还要不断磨合才能达到标准。
我厚着脸皮子说,我这人没有什么缺点,绝对是男人最理想胜伴侣,最善解人意的情人。说完我自顾自地疯笑起来。我在这刁轻桃的表现中得到了一种快感。我让服务生另外给我上了一杯鉴葡萄酒,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无业者后来出来总结,他认为蛋糕奖给谁都不合适,因为大鉴好像都不是在谈自己的理想,而是在谈一种现实的需求。在座1都是有文化的人,无业者这么一说大家纷纷检讨自己不知不觉被世俗化了,不免又长吁短叹一番
后来有人提出打牌,大学教师说他不会,他就坐在房地产经〕的后面学习,经理和他们一组,我和无业者成了一边。我的牌技二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手气特好,所向披靡,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
玩至深夜,大家临别告辞,除了大学教师和房地产经理以外,没有人相互留地址姓名。看着三三两两散去的人群,我已经开始体会到在这种陌生关系中拥有的一种残酷的快乐。午夜的寒气很重,我身上的短袖衫变得像一张纸。我打了个冷战,用手环抱着自己,我打算还是步行回去。
无业者开着一辆奔驰跟在我的身后,问要不要送。我犹豫了一下,上了车。
无业者一边开车一边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或许是我那些失意的话。我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无业者不再追问,他说,现在的人都防备心太重,即使面对的是一群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也还是连名字都不敢透露。
我说,就比如你。现在的无业者又有几个能买车的。
无业者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我,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把名字告诉大家的。因为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不是陌生人,其实今天晚上我们已经违反了游戏规则。
我吃惊地盯着他的脸,和第一感觉一样,是有点熟悉,但确实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无业者看出我的困惑,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谢远。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谢远?我再不给别人面子,现在也应该记起来了,罗西没少惦记这个名字。谢远,我们曾经相过亲的。要找的人是谁刚回到家电话铃就响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深夜两点。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一棵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配老树。我问,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父亲说,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没什么事吧?
我说,爸,我这么大会管自己了,您该睡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低,他明显是压低了嗓音,他说,兰心,你帮我找一个人……只说了半句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的耳朵里传来刺耳的忙音,电话挂断了。我猜想父亲是被罗西发现,不得不挂断电话。我不再去追究,淋了个浴,拉灭屋子里的灯,全身放松地倒在**。我在黑暗里把今晚发生的事想了一遍,我与一群陌生人聚会,畅谈,游戏,然后各自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这是一段很缥缈的经历,缥缈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事后要调查我今夜的去处,连个证人都难找到。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我拉开灯爬起来把小坤包打开,拿出谢远给的名片,上面写着银河电脑公司总经理的字样,这是一分真实的存在。
我与谢远的再次相遇又说明了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一个沐与另一个人有过一种关联,即使这种关联比蜘蛛网还纤细,它也会永远地存在,只不过有时它会浮上来,有时会沉下去。我有一种万感,这次我和谢远的相逢不会简单地结束。
从窗外飘进来的清凉水汽提醒我,天就快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现在我经常失眠,因为我要想许许多多的问题。我披了件睡衣走到阳台上。城市的早晨依旧是用灰色的天和灰色的高样打底,我看不到马路两旁的路灯,但我想象得出,湿渡辘的路灯提最颓败的景致。就像我阳台上这一盆桅子花,花期已过,花全追了。盆里的泥土豁开一张张小嘴,花的叶子可能是因为花开耗拐了血气,颤动着片片枯黄。我大概有大半个月不记得浇水了。灌来,我不再有心力养好这棵花,让它自生自灭吧。我像一个梦游名把花盆推下楼,花盆直直坠落到楼底的小土坡上,碎成几瓣。
果然,第二天谢远给了我电话,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他说我刚忙完一单业务,想请你吃饭。
又是吃饭。我大大咧咧地说,我还没去过香格里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