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杨映川卷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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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成荫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就在我的面前。我坚持不让谢丈接,自己一个人来。谢远订了顶楼旋转餐厅的位置。旋转餐厅{于高高的30层楼上,从外面看是一个圆球形的建筑。进人餐厅四面是茶色的玻璃,厅里不亮灯,全点着蜡烛,摇曳不定的烛光乍昏黄黄,整个餐厅洋溢着一股旧照片的情调。吧台上坐了一两/单身女子。我经常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这样的女子。她们画着浓丰的妆,穿着最简洁明了的服装,把该露的地方露出来,跷着二郎压坐在高高的转椅上,戴两个角尖尖翘起的蝙蝠侠眼镜。她们的顶前放着一个高脚酒杯,手里叼着长长的烟。她们在这里是一道厂景,全身散发出寂寞让我如此美丽的味道。与这些夜色下的精孟相比我是一个灰姑娘。

谢远没有比我早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刚坐下不久,服务二来问我要什么,我要了一杯柠檬茶。虽然我不口渴,我还是喝完-杯柠檬茶,再加水的时候,谢远终于出现在餐厅的门口,我兴奋生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我在这里。不少人把目光转向大呼小叫亡我。谢远微笑着走过来,坐到我的对面。看着他,我为刚才的小,失态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自觉地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又要往嘴巴上灌水。谢远从我的手里把杯子拿下来说,再喝等会儿什么都吃二下了。谢远帮我点了西式点心和三文鱼。席间,谢远招呼小姐宜来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不一会儿,小姐捧着一二束鲜花走过来递给谢远。

天啊,又是桅子花!我不知道我与这种花是有缘还是有仇谢远把花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碰到我鼻尖的这束花,一朵朵生开得拳头般大小,想不到这个季节还有开得如此灿烂的桅子花浓郁的香味直扑过来,我心口一阵发闷,顾不上礼貌,我粗鲁地花推开说,我讨厌桅子花。

谢远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说,看来我的感觉不对,错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说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空气变得有些僵。在这当口,我的呼机发疯地响起,我的右眼皮好像受了牵动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呼机显示的号码是家里的。谢远把手机递过来,我拨过去,是隔壁的阿姨接的电话,她急匆匆地说,兰心,你赶快回家,你爸快不行了。

我怀疑我听错了。

我无法三言两语跟谢远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说,我马上得走了,谢谢你的晚餐。我转身飞快地跑进电梯,出了大楼,叫了一辆的士。坐到的士上,我回头看了看酒店的门口,谢远追出来,手里拿着那束被我拒绝的桅子花。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了,他还是未能等到看上我一眼。父亲僵直地躺在**,他长年站立不稳的腿现在伸得很直,那是一双干瘦变形的腿,腿肚上的血管像枯藤一样弯弯曲曲。父亲的脸很平静,额头有一处明显的淤青。今天下午,罗西从外面买荣回来就发现父亲摔倒在书柜前。书柜前架起了两张凳子,父亲人好像是爬了上去,然后又从上面摔了下来。

罗西拉风箱一样的哭泣声,没完没了地在我耳边响着,她已经哭了很久,哭得虚弱不堪。我哭不出来,虽然悲伤已经快把我的心泡溶,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哭。我抱住父亲的身子,虽然他很硬振冷,但他是我的依靠。我想起昨天晚上父亲给我的电话,那算不算遗言,他到底让我找什么人?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冷漠,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对长大成人的我感到失望之极。

罗西不断地拉着前来吊唁的人诉说她对父亲的思念,她哭指太多,身上的水分全蒸发掉了,几天下来变成一个干瘦的老女人《她继续用沙哑不堪的声音诉说,反反复复地诉说。我自始至终沼有劝慰罗西一句,我想如果父亲生前罗西对他少一些责骂,他也伯能多活几年。为什么一个人活生生在世的时候亲人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却要在他离开后肝肠寸断呢?在我看来,罗西的泪水更多的是忏悔。我问罗西,爸爸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罗西瞪着一对发红的眼睛呆了一会儿,突然号陶大哭,你这没良心的就这么悄没声地走了,叫我以后怎么过呀?

逝者已去,我和罗西的生活没多久就恢复往日的平静。但父亲所说的那句话始终折磨着我,他究竟是让我找什么人?我设想了最有可能的可能性,我认为父亲让我找的是一个女人。能让一个男人临死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他的最爱。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仪表堂堂,又有学识,罗西配父亲怎么说还是差了一截子。父亲要是有其他心仪的女人并不足以为怪。何况我也听多了罗西责骂父亲的一句话,她总是说,我不好你当初为什么娶我?此时的父亲会比平时更加沉默,我猜想父亲心目中还有更难以忘怀的红颜知己。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那个人。也许在罗西那里会有答案,但要从罗西的嘴里弄出点什么是要付出代价的,没准会掀起一场波澜。我权衡了一下,与其整日被这件事折磨得心绪不宁,还不如冒一次险。

在我生日那天回到家里和罗西一起过,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现在已是相依为命。我提着蛋糕进屋时罗西正在看电视,她一定记不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走过去将一套粉红色的套装递给罗西,对她说,妈,25年前您受苦了,不过我感谢你把我生得那么聪明漂亮。罗西省悟过来,着急地要到厨房里弄菜。我挡住她说,先把衣服试试。罗西惊喜地接过衣服在镜子前比画起来,没多一会儿,她的喜悦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了。她把衣服包好,收进纸袋里说,衣服很好看,谁家结婚我穿去吃酒。我站在罗西的身后,发现我整整比她高出一截。罗西的衰老是以天为计算单位的,仅隔一两个星期罗西的头发又白了几片,乱蓬蓬地飘着,像打了霜,鲜红的耳垂像晒蔫的萝卜干躲在头发里。罗西在与父亲的斗争中永葆革命的青春,而在失去父亲后迅速地衰老了。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罗西是真的爱父亲,不然几十年的争争吵吵两人为何不分离。

罗西回过身看着我说,一晃眼20多年就这么过了么,真不相信。当初你生下来只有巴掌大,是个小病猫。要不是天津医生到我们那插队,你的小命早没了。为你我真是操透了心,你爸什么都不会干,连煮个米浆都煮不来……

我突然插嘴问,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罗西想不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就拿出长者的威严说,哪有做子女希望父母离婚的?你这孩子总是长不大。

我横下心,又问,爸爸有没有喜欢过其他的女人?

罗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重新回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米选择频道。左左右右溜了个遍,总算固定了一个频道,是一台文艺晚会。我估摸着罗西要认真看电视了,她却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爸是喜欢过一个女人。

我料想不到罗西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事情说出来,我心里筹张得要命,生怕她不再讲下去。

罗西两眼盯着电视说,你爸喜欢的那个女人从来不把他放右眼里,把他呼来唤去的,不是到饭堂打饭就是烧水送水。有人跟彩说,你爸还帮她洗过脚。看你爸那个衰样,我就主动跟他好了,多觉得他会有大出息,不应该毁在这样的女人手里。可是我跟了刊一辈子,他却从来没帮我洗过脚,从来没对我那么好过。

我问,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罗西说,这女人没活到25岁,她是横死的。她和一个成过的男人到野地里玩,被蛇咬了,男人怕惹事把她送医院迟了。罗理叹息道,人要平平安安地活到老可真的不容易。

我心里想,父亲曾经爱过这个女人,却没有得到她,得不到合总是让人怀念不已。可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尸骨早化为尘土。 乡亲要找的不会是这个女人。那又会是谁呢?我又困惑起来。相爱总是简单

我意外地收到谢远的一件礼物。这件礼物是一个装在皮套子里的手机。还附了一封短信,写着,我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拿起这个小巧玲珑的手机,立即给谢远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不说话,静静地呆着。谢远却能听见我的呼吸,他说,兰心,我很挂念你。

还有人在挂念着我,我又在挂念着谁?

夜里,我和谢远在大街上走。我说,你一定很有钱吧,经常迢女孩子礼物?说完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其实我并不想说这样配话,我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是我心里面有一种冲动,要用这种力式刺探谢远的内心。

谢远沉默了好一会儿,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钱再多也不能使匡光倒流,一切早就乱了套。

这应该是一种功成名就后的慨叹,我笑了起来。

看到我笑,谢远气急败坏地扳过我的肩膀,迫使我面对他。刊说,我说的可笑吗?

我面对的是一张坦诚、刚毅而过于严肃的脸,我的笑容逐渐拍嘴角消失,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谢远说,我希望一切可以从头于始。我盯着他的眼睛,又摇了摇头。他问我为什么?难道不可蛇吗?我挣脱他的双手,没有回答。我快步地走,把他甩在身后。 京让他看我的背影吧,看看这个背影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个胸中有形的人,一个有着过去,不会轻易开始的人。

谢远看懂了,所以他在我的身后说了一句,其实,我和你一样是这句话让我的脚步停滞了。是的,我怎么没想到他有可能和手一样呢?我们与周遭人群的关系不会是一条单线,各种交叉穿七的关联像网,最后将我们牢牢地套住。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刻我是真的感到累了,是一种松懈下来的疲惫。谢远的话简单而直接地斩断了缠绕在我身上的绳索。我停下来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等待谢远上前和我一起并肩走。谢远走上来拉住我的手。他问我,我们上哪?我说,到我那去吧。

走进宿舍我不愿意拉开灯,我和谢远好像很有默契牵着手坐到**。我们不说话。谢远开始克制地吻我的额头和眼睛,他边吻边说,我现在觉得人的理智是不可信赖的。像我,管理着这么大的一间公司,手下那么多的人,可临到头上,做的事情完全不顾后果。听谢远的话,我心里获得小小的虚荣和骄傲,他是为了我失去他所苦苦支撑的理智。我把嘴唇递给他,说,现在你还需要理智吗?谢远克制得发抖的身体,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喷发了,他不顾一切地掠夺我。在占领制高点的时候我飘了起来,我又到了那座山,那座山云雾缭绕,青翠欲滴。我摸着光滑的山壁,这是什么山?我曾经到过这里,可记忆之门被重重锁链拴住,怎么也打不开。在苦苦思虑的眩晕间我听到谢远在我的耳边说,为什么幸福总是姗姗来迟?我碎不及防地从山上掉下来,掉人一片黑暗之中,我睁大眼睛辨识这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屋子里的衣橱和梳妆台漫慢浮现出平庸的轮廓。

我和谢远已经是一对情侣。谢远说要买一套房子,他让我自己去挑选,什么地段什么式样全由我来决定。我开始有事干了。我几乎看遍了全市的公寓楼,最后选定在市区中心位置的青青园买了一套。房子买下来不过是拥有了一个空架子,最重要的工作是往里面添东西。

我把房子当作我和谢远未来的家来经营,每天下了班就泡在那里。我要把它布置得完美无缺再搬进去。

摆放那套泰国的红木茶具,我就换了五六个不同的角度。人弄得筋疲力尽,最终拿不定主意。我打电话问谢远,你说我们那套红木茶具应该放哪个位置?

谢远说,随便。

我说现在我是把它们背靠窗台,对着大门。

谢远说,就这样吧。

我说,那窗帘呢?你喜欢静色的还是暖色的?

谢远说,兰心,我现在手头上的事情很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来问我,我还要不要工作?

我抓住话筒的手僵住了,我应该意识到我的生活已经和过去不同,生活的方式也应该改变,例如说我要学会自己拿主意,不能像过去那样在等待秦山的电话中过日子。

装修布置整套房子,几个月下来我竟然瘦了一大圈。每一块瓷砖,每一件家具,即使是一张镶花边的台布,一个长腰形的水晶碟,都有我的心血。

罗西对我几乎不人家门很不满,她说,你现在都忙些什么呢?

我被幸福包围着,我觉得也应该让罗西和我一起分享快乐,我说,我和谢远在一起,你还记得他吗?

罗西的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说,别吓你妈,当初你不愿意跟他,他早跟别人结婚了,多可惜啊!

我一字一顿地看着罗西说,逗你玩呢。

罗西放心了,说,你年纪不小了,我现在也没心情帮你张罗,你自己好好看准人吧。

罗西真的是老了,她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女儿在刹那间变得惨白的脸。我想,在这一刻我之所以没有大哭或者大笑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同样的突如其来的变故。真相的揭露可以伤害我,却不能再击垮我。其实,很快地,我就拿定了主意,我要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跑回宿舍,把谢远留在我那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他重要傲东西都在,包括他的信用卡,存折,公司的文件,全都放在我这儿(我找不出任何线索,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谢远现在正在家里。他跟我说这几天又是他封闭的日子。谢远说封闭是他们公司特美的重要的决策形式。凡遇到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或业务上的师题就采取这种形式,几个高层领导和工作人员一起,找个地方伯下,排除干扰,群策群力,直到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为止。谢远兰时跟我解释这种工作方法,我很理解,我认为这是现代一种先进郎工作方式。所以,每当谢远封闭的时候我很少去打扰他,不过,刊总会和我保持联系。

今天我要探听一下谢远的虚实,就主动跟他联系。我打通了谢远的手机,我问,你在哪儿?

谢远有些意外,他说,我在宾馆里。

我说,你身边听起来很嘈杂,肯定不是在宾馆里。你实话告梦我,你现在在哪里?

谢远说,天地良心,我真的是在房子里。

我说,那你别用手机,30秒之内用宾馆的电话打我的手机。

谢远迟疑了一下,这更坚定了我的猜测。我和他的联系主粤是通过手机。现代的通讯工具越发达,人越变得无处追寻。谢迈还是把电话拨了过来,他说,你总该相信我了吧,这是宾馆的电话不过我们马上要换房了,我会跟你联系的。

我把电话号码念了一遍,5699170。我的情绪在这时已经跌至了最低点,但是我故作轻松地说,好了,这次我就信你了。

谢远封闭回来我特别注意观察他,以前只是觉得他脸上多些疲惫,但现在我看出来,除了疲惫,他的脸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落魄这个词很准确,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要讨得好,总要付出点代价晚上,谢远躺在**看电视。我说,我出去转转。我跑到楼下的吏弯处,掏出手机,手指在我已经烂熟于心的那七个号码上飞动。 卫声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一个女人柔弱的声音传上来,我激动得手发抖,我说,您好,请问谢远在吗?

女人说,他没回来,您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是他的高中同学,最近大家想搞一个同学聚会,我是负责联络的。你是他爱人吧?

女人说,是的,您贵姓?

我说,姓李。

女人说,他回来我会转告他的。说完女人就有收线的意思。

我脑子转得飞快,我说,如果谢远不来参加聚会大家都会失望的,我们同学里面就他混得最好。大家许多年不见面了,你不知道,读高中的时候谢远可傲气了,许多女生给他写情书他睬都不睬。

女人笑了起来,说,他有那么好吗?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快乐,那是别人对自己丈夫褒奖的一种喜悦。

女人是一个随和的人,我很快就知道她叫小如,家里养了三只狗,分别叫大乔、小乔和貂蝉,我还知道她家里使用的是方太厨具松下空调。挂电话的时候,小如依依不舍地说,很难有机会跟人聊天,我和你挺投缘的,以后我们要经常联系。

打完电话回来,谢远已经在我的**睡着了。我在床边坐着,端详他的面孔,我发现他瘦了很多,两边的颧骨高高突起,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有着重重心事。

和小如聊天几乎成了我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我喜欢晚上给她打电话。我经常会从一些报纸上的新闻说起,例如交通事故、环境污染、杀人抢劫等等。叙述完毕就是评价,一般是我先评价,小如跟着附和,我发现她的信息量真是少得可怜,令她吃惊的事太多。

我无论说多少鸡零狗碎的事,最终总要回到一点上,我想说的还是有关谢远的事情。

我说,谢远不太好侍候吧?

小如说,对了,别看他这么大一个人,怪癖还不少。他不能吃海味,一吃就过敏;他喜欢喝南瓜粥,吃腌黄瓜;他的**一定要穿家里自己买的棉布做的……

这一天,谢远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有一大碗南瓜粥,一碟腌崔瓜。我坐在一旁正皱着眉头喝着一小碗南瓜粥。

谢远兴奋地搓着手说,怎么今天想起做南瓜粥?一边说一这把手伸向腌黄瓜的碟子里。

我用力拍打谢远的手,他抓起的黄瓜条重新掉回碟子里。尹说,有人跟我说南瓜粥就着腌黄瓜特别好吃,今天我试着做了,店么我吃起来像吃猪食。我说着站起来,拿起盛南瓜粥的大碗和肛黄瓜的碟子往里走。

谢远馋涎欲滴地跟在我的屁股后头说,你拿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