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报考电影学院当演员在很多人看来是脑子出了问题。不说我的出生地是小小的靖州县,就是我们整个省里也没听说出了什么有名气的演员,我凭什么吃得上这碗饭?如果我出身书香门第,或者家底丰厚,再或者有个把亲戚做官,别人都好理解一点,偏偏这些条件和我一点边都沾不上。我父亲是个木工,能打一手好家具,长年在外忙活路,逢年过节才回一趟家。而母亲却老早把我们两兄妹扔下不管,自己到地下休息去了。
父亲认为我是受了李长河的误导。他找上门去数落李长河,我的儿子是要正正规规念书考学校的,求你不要把他往邪路上引。一个男人能靠卖脸皮吃饭吗?笑话!我们齐家不出这种人。
父亲曾经给文化馆做过办公桌和椅子,和李长河的关系向来不错。而且,李长河还给父亲介绍了其他的生意,例如,给文工团、剧场打制道具、桌椅,给亲戚朋友打制衣柜大床什么的。父亲因为我的事和李长河翻了脸,连和气生财的原则都顾不上讲了。
我要当演员的想法确实得到过李长河的鼓励。作为文化馆馆长的李长河经常要排演很多剧目,逢年过节给县里的老百姓演出,喂精神食粮,提高文化素质;上边有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要汇报演出;有时还要拿出一些剧目到外面参加比赛。歌舞节目李长河不拿手,他拿手的是编一些短小的话剧,话剧取材于火热的现实生活。李长河编的话剧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讽刺社会上的不良现象,例如不尊老爱幼,小偷小摸;二是歌颂好人好事,特别擅于歌颂领导同志的奉献精神。
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李长河到我们学校来选一个小演员,这个小演员要求特别能哭。县里的宣传副部长本来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台上露个脸,李长河偏偏不买账,说那小姑娘不但不会哭,而且脸比门板还木实。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李长河是一个有艺术良心的人。
上我们音乐课的小刘老师给李长河挑了几个小姑娘,一排站着。李长河对她们说,你们的父亲生病了,病得很重,你们会不会难过得哭了?不知道是不是李长河的戏没有说好,小姑娘们一个个站着,有的拼命眨巴眼睛,但谁也没哭出来。当时我正在一旁给同学们表演小兵张嘎捉弄胖翻译的戏,我没有搭档,一个人扮演张嘎和胖翻译两个角色,同学们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李长河也被吸引过来,他在旁边看了一会走上前问我,小同学,会哭吗?如果让你在舞台上表演,你能当众哭出来吗?
我想哭有什么难呢?我想哭的时候总能哭出来。于是我就哭了,我不仅把眼泪哭了出来,连鼻涕都哭出几寸长。
李长河摸摸我的脑袋说,可以了,可以了。
我立马止住哭,眼泪舍不得擦。
李长河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齐发,整齐的齐,出发的发。
李长河说县里好像就一家姓齐的,齐木工是你爸吧?李长河是北方人,当兵复员后分到靖州县,扎根20多年,县上各家各户的情况也基本了解了。
当时我没想这么多,我以为我爸打家具打得好,是个名人了。我骄傲地昂起头说,是,齐木工是我爸。
就这样,我在李长河自编自导的话剧中成功扮演了一个能哭却善解人意的小学生。这部剧还送到省里参加汇演,评了个二等奖。听说有一个领导干部看完戏后,表扬里面的小演员,也就是表扬我说,这孩子演得太好了,他把我的眼泪都逗出来了。
日子过得跟鸟飞一样快,我很快上了中学。我经常在李长河排演的话剧中露脸,算是友情客串。
有一次李长河排一出话剧,剧中一个母亲的角色有两个女演员争着要演,李长河不知道该派给谁好。他问我,齐发啊,你觉得谁演你妈比较好?
我说让陆晓虹演吧,陆晓虹能演得更好。
李长河说,陆晓虹没结过婚,蒋凤已经结过婚了,蒋凤应该更有表演经验。
我说,她们两个都没孩子,要演别人的妈谁也不占优势。不过,陆晓虹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而蒋凤是家里的独苗。我说着还比划起来,我说陆晓虹是这样叠衣服的,蒋虹是这样叠衣服的,陆晓虹是这样走路的,蒋凤是这样走路的,你说谁更像当妈的?
陆晓虹叠衣服是先把两只袖子叠整齐,然后一截截往里码,把一件衬衣叠成一个正方块。蒋虹叠衣服不能说是叠,两只手臂轮子一样转一转,一件衣服就卷好了。陆晓虹屁股比较大,走路用力,而且总是走直线,屁股往下一顿一顿的,像下了蛋的母鸡。蒋虹没屁股,两条麻杆腿,走路偏爱晃,左摆右摆得像崴了脚。
李长河笑了说,臭小子,比划得还挺像,你整天盯着别人看是不是?人家怎么走路叠衣服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有些飘飘然说,她们有什么好看的,我才懒得看她们呢!只不过平时落在我眼里的人和事,想起来就像放电影,一串串图画在脑子里跑。像陆晓虹和蒋凤这样的熟人更不用说了,我要学她们跟数我的手指头一样容易。
李长河说,好小子,给我说说,你平日除了上学都干些什么呀?
我说,一放学我就在街上转,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只要我想知道哪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想办什么事,我都会跟着去弄个明白。有一次,我跟一个人跟了一整天,他上面厕所我都没放过,最后才搞清这人是个人贩子。我见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李长河扑哧一笑说,乳臭未干,牛皮也不怕吹破了,那人贩子怎么不把你拐走啊。哎呀。我俩认识也有七八年的功夫了,凭你的见识,你说说我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斜了李长河一眼说,你最近是有点特殊,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李长河说,快说。
我说,你和蒋凤好上了。
李长河白晰的脸一下变成一朵红鸡冠花,他左右看看确定刚才我说的话没人听到后,抡起手臂说,你小子胡说看我不揍你。
我说,李馆长,我也只是猜的,你不承认就算了,我去看电影了。说完我转身就跑。
刚跑了两步,李长河的大手一下把我揪回来,他压低嗓子说,我李长河是个正人君子,整个靖州县谁不知道?说,你的歪念头是凭什么想出来的?
我说,李馆长,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蒋凤。以后你要提醒提醒蒋凤,你说话的时候她不要老这样一副样子,我学着蒋凤的表情和动作。蒋凤在李长河说话时总是一副早就知道了,满不在乎的表情。文工团有哪个女演员敢不尊重文化馆馆长的,除了蒋凤。
李长河看我学完笑了,在我头上敲了一记说,齐发,你这个精仔,好好读书,争取往外走,当大官去。
我不屑地说,当大官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当官呢。
李长河说,哪你想干什么?科学家还是大学教授?李长河的语气里有了调侃的味道。
我说,我要当一个演员,我要拍电影,拍电视。
这豪言壮语说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小跳。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我的将来,也就是说我从没有过什么明确的理想。是李长河不以为然的话刺激了我,把我大概属于潜意识的想法逼了出来。我紧张地盯着李长河的脸,我想他不笑死才怪呢。
李长河没有取笑我,他的脸看上去突然严肃了,深沉了,像平时开会的样子。他说,有志气。我们虽然生长在小地方,志气不能小了。可齐发你一定要清楚,天有多大,地有多大,人心就有多大,不懂得人心就没法把人演好,要做好演员难啊!李长河脸上是一种痛惜的表情。这个小县城才子也是有一定胸襟的,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