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以往,何书秀绝对是不敢干这事的,想都不敢想,他拿着街道办事处余副主任签字的账单找上门去了。余副主任不在办公室,同一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态度很和蔼地告诉他,余副主任汇报工作去了,已经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马上回来了,让他坐着等。等待期间女同志问何书秀找余副主任有什么事,他含糊应付,“是余主任让我来的,我等等。”女同志就不管他了。
大概等了半个钟头,余副主任果然回来了,看到何书秀坐在沙发上愣了几秒,脸色沉下来。何书秀冲他笑笑,他不笑。女同志说,“余副主任回来了,这位同志等你半个小时了。”何书秀苦恼着这位女同志在一旁如何开得口讨债,还不等他说话,余副主任一把将他拽起,一直拉扯到办公大楼外边的空地上。
“不就是几百块钱吗,你犯得着找上门来出我的丑吗,刚才你跟那个八婆说什么了?”余副主任将几百块掏出来摔到何书秀身上。
何书秀吓得不轻,舌头打结,“余副,我什么也没有说呀,这个月手头紧张我才来找你的,你不要生气,钱我不要了,我走。”
“既然你敢找上门来,这钱怎么不要了?山洞狗,要影响了我的考核,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话太难听,何书秀他们这些从山里出来的年轻人最痛恨被人称为山洞狗,这跟操人爸妈差不多。他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亏你还是个国家干部,不讲道理,我来拿我的钱,又不是讹你。”
余副做了一个趋赶的动作,“滚,滚,把钱赶快拿走。”
何书秀把掉到地上的钱捡起来,一张张叠好,数了数,比他算的数少了60元。他说,“余主任,还少60元,要不要到你的办公室对一下账?我的本子上有你签名的。”他勇敢地面对余副主任那张气红变形的大盘脸。
何书秀拿到了他想拿的钱,他高兴不起来,余副主任是彻底被得罪了,这些手里有点小权的官哪个不是有仇必报的?他那个烧烤摊子保不准哪天就不让摆了,眼下还能想长远的事吗?过一天算一天了。
他不抱希望地来到陈林的住处,却真的找到十五张票,是一场音乐会的票,上面印有好几位音乐大师的名字,只不过何书秀不认得。票分几等,票价也从二百到八百不等。何书秀对那些写着VIP字样的票最为怀疑,“一张戏票八百块,谁会花这冤枉钱?”
何书秀找人打听,别人告诉他,这些票大多是赠票,那些人以低价卖给票贩子,票贩子再以低于票面价格买给观众,赚其中的差价。看来陈林是个票贩子了。何书秀算了一下,如果都能以票面五折的价格捣腾出这些票,陈林欠他的钱基本就能拿回来。“他娘的,还要替这小流氓去卖票。”何书秀忍不住骂了。
离演出的还有一个星期,何书秀白天抽空到江南剧场的售票点,看有人想买票的赶忙凑上去问要不要便宜的票?买票的人星星散散前来,何书秀蹲守的时间有限,抢生意的“同行”还不少,所以到了演出那天还剩下三张票没兜出去,而且都是最贵的八百元一张的贵宾票。前面卖的票收入有将近三千块钱了,何书秀决定演出前的两三个小时守在剧场门口,能卖几十卖几十,兜得出去就好。
老天爷好像专让何书秀能一心一意去卖票,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开始下起雨,雨不大不小,看样子一时停不了。马冬梅急了,“这雨怎么这时候下呀,出不了摊了。”何书秀说,“今晚我们不摆摊,你和我一起去把票卖了,我估计陈林那家伙一定欠医院的医药费,我们多卖个价,把多出来的钱给他。”
何书秀驮着马冬梅到江南剧场。他让马冬梅守着售票窗,看有人要卖票就截住,他自己到大门外边向路人兜售。何书秀这些招都是跟旁边的票贩子学的。这临近演出了,票贩子们都使出浑身解数,见到一个可能的顾客全扑上去。只可惜天下着雨,没有几个临时来买票的。
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车窗摇下,开车的男人探出脑袋问,“谁有票?要三张挨一块的。”
何书秀一听喜出望外,首先冲上前,嗓子还来不及发声,几个手里高高举着票的挤着他一道围了上去,大家舞动着手喊,“我有票,我有票。”
何书秀急了,掀开盖头上的雨衣,扯开嗓子,“我有贵宾票,五折卖了,三张坐一块。”雨很快把他的头发淋得精湿。
一个叫阿牛的攀着何书秀的肩膀蹦高,“我的四折,也是贵宾票。”何书秀甩开肩膀,回头瞪了阿牛一眼,这种恶性竞争他再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是没用的。
开车男人掏出五百元钱说,“三张我就给五百,谁卖?”
何书秀说,“太低了吧,这样算起来每张才两折多一点,要不你再加一百?”
阿牛说,“五百我卖了。”
何书秀愣了几秒,咬咬牙,“要卖也是我先来,好吧,五百我卖了。”他忍痛把票递过去,突然手中的票被另一只手夺去了,“这票不卖了。”何书秀吃惊转头寻看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陈林。“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这票再不卖就卖不出去了。”
陈林把何书秀拽出票贩子堆,笑着说,“天下这么大的雨,大哥你也开不了摊,不如我们一起看演出,我贩了几年的票,自己连一场演出也没看过呢,这贵宾票我们自己看了,欠你的钱,我一定补足。”
何书秀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你这家伙真不讨人喜欢,你牛逼什么?我现在是在帮你卖票,卖出这几张,多少给你这个穷鬼补点医药费。”
何书秀说的倒是陈林没有想到的,他喉咙噎住,鼻子泛酸,他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有多讨人厌,别人骂他他可以嬉皮笑脸应对,别人对他好他却难受得不行了。今天他特地要求出院是担心何书秀卖不出票,刚才在售票处碰到马冬梅知道已经卖得差不多,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大哥,我医药费已经结清,不差这几百块钱,走,我们一道去看演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叫做VIP,你肯定也没看过这种演出。”
何书秀鼻子哼了一声,把票递给陈林说,“我没时间,票还你,要看要卖随你便,我们之间的债务清了,你有空到我摊上去拿欠条。”
陈林说,“大哥,跑单的事我对不起你,那晚上那帮家伙宰我宰疯了,我一看吃了几百块,心疼了,干脆煽动大家跑了。难得碰到大哥这样的好人,我保证以后再不干这种缺德事了。”
何书秀摆摆手说,“好了,这事过了,不说了。”
陈林说,“大哥,我在城里混了这些年没有交到什么真心朋友,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你要是真的原谅我,不嫌弃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一起看演出吧,演出时间快到了。”陈林说得可怜巴巴,何书秀心软了,回过头说,“看就看,正好马冬梅也来了,三张票一张也不浪费。”
三个人并肩走进剧院。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走进剧场看演出,执的还是八百元一张的VIP票,心情是三分骄傲七分好奇。自始自终,三人聚精会神仰头盯紧舞台,无任何交流。
两个多小时后,演出结束,雨也停了,人群水一样从门里流出来。陈林迫不及待攀上何书秀的肩膀,“真是开眼界了,这些人怎么那么有本事?你说刚才那个弹七弦琴的,就那几根弦让她拨弄出这么好听的曲子。”
何书秀说,“我觉得吹笙的小伙子不错,声音清清亮亮的,到我们老家的林子里去吹,能把鸟引出来。”
“要说吹笛子我也不差,可刚才那几个姑娘一边扭着屁股跳舞一边吹,又好看好听,还一点不岔气,是有点真本事,难怪一张票卖这么贵。”
马冬梅说,“还是弹钢琴那个帅哥厉害,我听旁边的人说他是个神童,十岁就在国外开过演奏会了。”
何书秀说,“丽敏也能来看就好了,她平时喜欢唱唱跳跳,以前还想考县里文工团呢。”
陈林说,“以后我倒票一定留上几张我们自己看。”
何书秀说,“看戏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你说像今晚上这样几百块一张票,让我自己掏钱真舍不得。”
陈林说,“又不是天天看,久不久来一次有什么不可以?走,我请你们吃夜宵,去中山路,何大哥平时做给别人吃,今晚去吃别人给你做的怎么样?”
“没必要再浪费钱了,我们不饿。”何书秀取了摩托车推着走。
陈林扯了扯马冬梅的衣袖,使个眼色。马冬梅心神领会,“我有点饿了,我们没有吃晚饭就出来卖票了。”
陈林笑了,“那好,冬梅,我们马上去中山路。何大哥,我和冬梅打车先到那等你,你坐摩托车赶快过来啊。”陈林拦下一辆的士,拉着马冬梅上了车。何书秀看他们的车子走远了,不放心马冬梅,也追了上去。
三人在中山路口碰了头,一路挑剔,好不容易在靠江边的一家粥档落了座。陈林麻利地点了好些东西。何书秀说,“点这么多干嘛,能吃得了吗?”陈林说,“能,我饿,这阑尾炎可把我饿一个多星期了。”何书秀拗不过陈林,眼看着他又上了几杯酒。何书秀确实也饿了,鲜热的粥两碗下肚,冰凉的酒水紧跟着就来了,他平日酒量不大,一瓶啤酒下肚头脸发热,话渐渐多了,平时老成执重的神气一点不剩。
江面上不断有水汽饱满的风吹来,把他们的酒意舒舒服服顺出来。陈林说,“大哥,今晚那笛子吹得太好听了,我都想家了。”
何书秀说,“你怎么对那笛子念念不忘呀,是不是觉得人家姑娘长得好看?”
陈林说,“我们家乡的男人都会吹笛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吹笛子,我怎么吹也吹不好,我爸说如果连笛子都吹不好,一定不会有什么出息,也许他说对了。我进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卖笛子,我一边吹笛子一边卖我自己做的笛子,卖了一个多星期没卖出一支,嘴都吹肿了。”
马冬梅追着问,“后来呢,那些笛子怎么办?”
陈林笑着说,“扔了。”
马冬梅说,“太可惜了。”
陈林说,“用不着了,留着干什么。”
何书秀说,“我刚开始到城里来做的是泥水匠,攒了好几年本钱才摆烧烤摊,干什么都是为了多挣钱,过好日子。陈林,你不会想当一辈子的票贩子吧,找个稳定点的工作不好?”何书秀有点老大哥的架式了。
陈林说,“如果一天到晚干那些没啥变化的工作,我会闷死的,贩票不错,走走看看,有其他合适做的事照样能兼顾。这些年我也挣了点钱,不过全扔在老家的房子上了。我盖了幢四层的木楼,准备做农家乐,等房子盖好了我就回去种灵芝种兰花,我们那的山才叫山,水才叫水呢,我才不恋这个灰扑扑的地方。”
马冬梅说,“我觉得城里很热闹很好玩,我是不打算回家了,如果我有了钱,我要开一家美容院,先把自己弄得美美的。”
陈林说,“你够美的了,别和城里人比。”
何书秀说,“你们看看中山路多热闹啊,我最想在这地界拿下一个门面,让所有人吃到我的烤肉。”
“以后城里人都跑我那去住木楼,赏兰花,喝灵芝汤,我过的才是神仙日子。”
“你们说开一间美容院要多少本钱呢,不知道我要攒多少年?”
“以后我的每一种烧烤都要取名字,一定要取得生猛,让人一听就想吃。”
……
三个人比赛一样畅抒憧憬。陈林突然转向江面,大吼一声,“我要赚钱,我要回家种兰花,我要天天吹笛子。”
马冬梅扑哧一笑,也跟喊,“我要穿美美衣服,照美美相片,我要天天上网。”
何书秀用手在嘴上做了喇叭,“我要卖一套大大的房子,我要在这里住下去,我爱你丽敏。”
马冬梅喊,“我爱你刘德华。”
陈林喊“我爱你马冬梅!”马冬梅捂起脸来。陈林哈哈大笑。
三人对着江面声嘶力竭地喊,过后是声嘶力竭地笑。中山路所有吃客都竖起耳朵,听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