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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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冷气接了个大单子,一个单位一下买下40台空调。这个单位租的是写字楼,空调要从24楼安到28楼,公司同时派出6个人去安装。

袁方和姚小泉是老搭档,有时是袁方在腰上拴着安全带吊到室外装外机,有时是姚小泉腰上拴着安全带吊到室外装外机。

大清早看到袁方白牙间豁开一个黑洞,姚小泉脸色严肃,沉吟半晌说,哥们,这几天做事留点神,装外机由来我来干。

袁方想了一会才理会姚小泉为什么这么说。他笑着说,不就磕掉一颗牙嘛,哪有这么邪乎,外机还是我来装。

姚小泉说,别了,还是我装。

袁方一脸不容争辩的表情,在腰上系好安全带,慢慢从窗户钻出去,脚轻轻落在窗户下面的平台上。他拿起钻孔机在墙上钻孔,钻头嘟嘟嘟前进,他的肩膀和下巴不停地抖动,红色的砖粉随着钻头飞出来。

钢钉打进孔里,铁架子钉上。姚小泉把外机箱垂掉下来,袁方接过搁在架子上。袁方机械重复这一套程序和动作,一台接一台把机子搁到铁架子上。

姚小泉说,哥们,歇一会,装一半了。

袁方脚踏在28楼的外窗台上,抬头看看很近的蓝天,再低头看看蚂蚁一样的人群,积木一般的城市,这种感觉很奇妙。人悬在半空中飘飘欲仙,风很大,在耳朵里呼呼地进进出出,在衣服里钻来钻去。突然,他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这个声音很具有**力,袁方听着,脸上露出微笑,身子完全懈怠下来,他往很远很远的地方眺望,手在安全带的绊扣上滑来滑去,只要一解开,他就可以飞身而下,然后,什么都结束了,什么也不用想,再也不用想了。他往下跳的姿势应该像一只大鸟,要把手张开,腿也张开,让风灌满衣服,像降落伞徐徐而下。

他是应该往下跳,只要他一跳,袁家就完满了。如果袁家是一张白纸,他就是白纸上的一滴墨,如果袁家是一张光荣榜,他就是光荣榜上的一只苍蝇,如果袁家是一张粉脸,他就是粉脸上的一块疤。这些年,袁家这棵藤上结了一只只金灿灿甜蜜蜜的香瓜,局长,副院长,总经理,名教授。只可惜多出一个袁方。他这只瓜不见阳光,长着老疙瘩,又青又硬。瓜农如果看到这样的瓜,会毫不犹豫摘掉,扔到瓜秧根沤烂当肥料。既然长不好,还留着它与其他瓜抢营养干什么?

袁方不是一只瓜,所以侥幸留下来长大成人。父亲曾经怀疑他不是亲生的,偷偷摸摸找地方测DNA,这事让母亲知晓,把父亲的脸皮抓得稀烂。父亲最后认了错,袁方那脸盘,那眉眼,和他就像饼干厂一个模子打印出来的两只饼子,赖也赖不过去。

一个没有事业,没有财产,没有女朋友,一个在世上活了三十年还说不出自己有什么存在价值的人,这样的人活着和不活着有什么区别呢?袁方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眯起眼睛看太阳。他糊涂了,动摇了,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可现在——

许多零碎的事情好像储存在空气中,存在阳光里,在这个明媚灿烂的下午,在一个远离尘嚣的空间,一件件向袁方显示。它们无始无终,却年深日久,积蓄了几十年的功力,来势汹汹地要将他在这个下午彻底击败……

袁方站得笔直,脸孔鲜红欲滴,眼睛迷迷离离,呼哧呼哧喘气,汗粒布满额头。他的手把腰上的安作带的绊扣解开了,他马上可以随心所欲了。

袁方抬头叫了一声,姚小泉。他在往下跳之前想跟姚小泉打一声招呼。

姚小泉的脑袋从窗户探出来,手上拿了一瓶可乐,捡了大便宜似地喊,袁方,人家给我们买了饮料,你把嘴张开,我喂你。

哦,袁方缓缓地抬起头,听话地把嘴张开,他是第一次站在28楼的窗台上喝可乐呢。一线茶色的水流被风吹歪了方向,姚小泉往下倒的可乐,大半浇到袁方的脸上。

姚小泉嘻嘻笑说,风太大了,你还是自己上来喝吧。

袁方舔舔被风吹干的嘴唇说,姚小泉,我不想上去了。

姚小泉说,来来来,把手给我,我拉你一把,哎呀,我知道你今天辛苦了。姚小泉半截身子探出窗户,手伸给袁方。

袁方把手收到背后,不,我不上了。

你想在底下搭鸟窝呀!再不上来我下去背你了。

姚小泉,你说我上去干什么呢?

姚小泉奇怪地盯着袁方说,上来干什么?喝水,吃饭,找女朋友,别人干什么你干什么。

袁方说,我,我真的要上去?我还是不上了。

姚小泉说,你是吃错药还是怎么了,上来,快上来。姚小泉又把手伸给袁方。

袁方竖起耳朵在等待,等了一会那声音没有来。如果那声音再来鼓励他往下跳,他会的。现在他眼里只有姚小泉期盼的脸。于是,袁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上去了。他把安全带扣回腰上,手攀窗台,一头钻进窗户。

从窗外进来的袁方面色通红,腮帮子艳若红霞,眼睛精光闪闪。

姚小泉说,哎呀,袁方,你瞧你真漂亮,小脸红扑扑,像大姑娘抹了胭脂。

袁方两腿发软,好像力气全部用光了,他回身趴在窗台上看下去,空气透明平静,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开始奇怪刚才的念头是怎么来的,竟然想从这么高的楼往下跳,一层冷汗迅速袭遍他的后背。

看来门牙不是平白无故磕掉的。

袁方吊在窗外的时候,袁圆正在她的经理办公室处理文件,她偶然抬头看出窗外,看到对面远处的大楼上吊着几个人,一开始她认为是清洗大楼玻璃窗的工人,过一会再看,发现那些人拿着方方的盒子安在窗台上,才知道是安装空调的。袁圆马上想到袁方,吊着的人里头不会有三弟吧?袁圆皱起眉头,这种活怎么是袁家人干的呢?她决定再不能由着袁方的性子来了,不能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袁方对救命恩人姚小泉说,今晚我请你吃饭,你说,想吃什么?

姚小泉说,请我吃饭?不吃是白痴,海鲜。

袁方说,好,我们就吃海鲜。

姚小泉说,你开玩笑吧,我们又没发奖金。

袁方说,没有奖金也要吃,到海鲜广场,早点走,等会没位置了。

姚小泉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有这顿饭我刚才就不喝那么多可乐了,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

两人到海鲜广场找了一张靠里的桌子。袁方点了香辣蟹、清蒸鱼、白酌沙虫,还点了两瓶啤酒。袁方平时不喝酒,酒是替姚小泉点的。姚小泉不用酒杯,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喝,他喝一瓶,另一瓶塞到袁方嘴里,一定要袁方喝。袁方经不住劝喝了,喝到后来两人又加了几瓶。

袁方一边和姚小泉碰瓶一边说,感谢,感谢。袁方是要感谢下午姚小泉把他劝回来,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轻若鸿毛了。

姚小泉笑着说,你请客还谢我。

姚小泉的酒量不怎么样,喝完一瓶,红光满面,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唾沫四处飞溅。他突然想到什么,神秘地把嘴巴靠近袁方的耳朵说,等会我们不去看电影了,我们去洗头。姚小泉挤眉弄眼,得意地嘻嘻笑。

袁方看姚小泉的**样忍不住也笑了,不行,我要看电影,我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

姚小泉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两个男人看电影有什么看头,如果一定要看,我要叫上阿英。

袁方说,谁是阿英?

姚小泉又把嘴巴凑到袁方耳边说,是我老乡,在快餐店上班,我想追她。袁方,你如果有喜欢的女仔,叫出来我们一起去看。

袁方说,我没有,我没有,要不你和阿英一块看,我不看了。

姚小泉用吵架的嗓门喊,这不行,要看大家一起看。

袁方用手捂耳朵,耳膜快被震破了。

姚小泉掏出手机打电话约阿英。他向对方汇报自己正在和一个朋友吃饭,吃完饭后一起去看电影。阿英好像不太愿意有外人和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姚小泉压低声音求阿英,最后对方答应了。姚小泉挂了电话马上变得踌躇满志,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搜罗干净,全部倒进嘴里。

袁方心跳太阳穴跳眼皮跳,挥手把服务员招过来算账买单,账目是三百来块。袁方从钱夹子里掏出四张大票扔到桌上说,不用找了。

服务员善意提醒,先生,我们应该还找你78块。

袁方像所有醉了的色狼一样,攥住服务员的手说,小姐,我告诉你,钱这东西对我没用,你说一个人如果从楼上掉下来摔个稀烂,或者在马路上被车撞死,钱对他有什么用……

服务员把手抽出来说,先生,谢谢了。

袁方和姚小泉摇摇晃晃打的到电影院。袁方在售票窗口把姚小泉挤开,抢着买票,他对售票员大声说,三张票,两张挨一块,另外一张离得远远的,远远的……

售票员皱着眉头,把票扔出窗外。

袁方把两张挨一块的票递给姚小泉说,你等你的阿英,我先进去了。

阿英还没来,姚小泉焦急地朝马路上伸长脖子说,袁方,不好意思,让你请吃饭又让你请看电影。

袁方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不客气。

袁方顺着人流朝检票口走去。有两个人截在人流中发传单。这两个人是中年人,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和在大街上发传单的人在精神面貌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其中一人把传单递到袁方手里的时候,和袁方扎扎实实地打了一个照面。这人长了一张瘦黄的脸,脸上布满皱纹,细小发光的眼睛看袁方时特别亮闪。袁方拼命在脑子里找一个词语来形容这样一张脸,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人把传单往袁方手里塞的时候,说了一句,欢迎来电咨询。这人好像没有对其他人说,对前面经过的人没说,对后面的人也没说,单单对袁方说了一句欢迎来电咨询。

袁方拿着张传单进了电影院。电影还没有开始,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手里的纸片,最上头是几排加粗加黑的反意疑问句:你想保护你的婚姻家庭吗?你想了解你的合作伙伴,在商机上占有主动权吗?你想知道你的孩子放学后和什么人在一起吗?你想获得一个陌生人的资料信息吗?……我们可以帮助你,24小时为你服务。

这是一个私家侦探社的广告。袁方想到刚才那张皱纹的脸,那是一张老公安的脸,他刚才没有想起来的词语是“铁面无私”。

电影开始了,袁方把广告捏成一团扔到椅子底下。酒精把他的脑袋烧得有些混乱,思维节奏放慢,就跟电影里放慢镜头一样。他不知道电影里的女人为什么要打男人的一巴掌,后来两人又一块跑到**去了。电影放到一半,袁方蹲到椅子底下,手在地上摸索,摸到瓜子皮,烟头,灰尘,摸了半天才摸索到刚才的纸团子。袁方把纸团子捏在手里,站起来出了电影院。出到电影院外,他四顾左右,零星几个人在晃**,发传单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袁方掏出手机,想想又收回衣兜,借着剩下的一点酒劲,穿过大街,进入附近一个电话亭里。他把手中捏着的纸团摊平,按照上面提供的联系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铃仅响一声,对方马上把话筒拾起来了,一个厚重的男低声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袁方喜欢这声音平缓的速度,但他的思维突然短路,他把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忘了。

对方又说,您好。

我,我——

别着急,慢慢说,给我们打电话的顾客都是有不得已的难处,我们能理解,你慢慢说,说得越清楚,我们越能更好地帮你。

袁方深吸一口气,努力抓住脑子里的想法。过了一会儿,他压低嗓门,你们真的能调查任何一个人的情况?

对方说,当然,这是我们最基本的工作。

袁方说,我想调查一个人,我希望能了解他的情况,主要是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需要你们对我的调查对象做一个客观到位的评价,就像老师给学生做鉴定那样。

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类业务我们经常接。很多公司雇人或与别人有业务合作的时候,都找我们先摸对方的底细。这类调查相对来说难度不很大,但工作量不小,你知道收费标准吗?

袁方说,不知道。

对方说,这类调查属于第二类,一般收费标准是6000元,方便的话,你到我们公司来谈一谈,我们签一份合同。

袁方说,我不太方便和你们见面,我们能不能用其他方式签约……

袁方和对方最后达成口头协议,本着相互信任的原则,袁方将被调查人的姓名和一些基本资料用电子邮件发给对方,再把钱存进对方提供的银行账号里。钱分三次付清,第一笔是启动金,3000元,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把剩下的3000元一次付清。调查结果会在15天后发到他的电子邮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