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把这个月的房租交给朱妈,朱妈接过钱,拉开一张凳子说,小袁,坐,坐。朱妈平时见袁方最多点个头,月初交房租的时候会点两个,接钱的时候点一个,点好钱的数目再点一个。可是今天朱妈格外热情,拉开凳子让袁方坐,袁方就坐下来了。
袁方对朱妈没太多好感,他感觉朱妈这人俗且阴,和她对人热情洋溢的女儿朱雨兰不一样。有一次,袁方亲眼看见朱妈把朱雨兰挑出来要扔掉的发霉草药,偷偷摸摸筛筛捡捡又放回药柜去了。
租客们到药店买药,朱雨兰把药扔给人,有钱就给,没钱也无所谓,少块把钱更不在话下。朱妈当面不好说什么,过后让看店的小妹留心记账,欠钱的一个个催着还。所以,楼上的单身汉常议论,雨兰不错,丈母娘太厉害。
朱妈说,最近工作还顺心吧?
袁方说,顺心顺心。
朱妈说,家里人还好吧?
袁方说,还好。
朱妈说,我记得你是本市人,可很少见你回家,周末也很少出门。
袁方哦了一声。
朱妈又说,是这样的,你租房的合同快到期了,先跟你打一声招呼,我的房租要涨。
说了半天就为了这一口。袁方说,涨多少?
朱妈伸出三根指头。袁方觉得不太可能是三十,三十朱妈就不会郑重其事地找他谈话了,他说三百?
朱妈点点头。
袁方的屁股离开椅子半寸,想想又坐下来,三百块太离谱了吧,快翻倍了,袁方说。
朱妈说,现在什么都涨价,我也没有办法,我们孤儿寡母就靠这房租过日子。我本来收你们的价也不高,你出去打听打听,我的价钱算是很公道的了。
袁方搞不懂朱妈那根筋烧坏了,要这么高的房租。朱妈,我是你的老住户了,说实话,我在这里也住出感情了,你涨百把块还合适,现在你要的比市中心的房价还高,袁方说。
朱妈摊开手说,如果你不打算续租不勉强,你可以出去另找别的地方。
袁方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好吧,我这两天就找房子。
袁方从朱妈的房间出来,一分钟也不等,咚咚跑下楼,到街头的报摊买了一份报社,打开翻看上面的租房广告,许多好地段的房租果然比这便宜多了,袁方松了一口气。
朱雨兰骑着摩托车擦过袁方身边,支住脚问,袁方,看什么好消息呢?
租房信息。袁方眼皮抬也不抬。
租房,你帮谁租房呀?
你妈不是要涨房租吗?一下涨三百,我是住不起你家的房子了。袁方收起报纸,把火撒向朱雨兰。
朱雨兰脸变了,发动摩托直冲到家门口,不等摩托车熄火一口气跑上楼,进朱妈的房间劈头就问,你为什么涨袁方的房租?
哎哟,看不出这家伙嘴巴还挺快的,马上向你告状了,房租我又不是单涨他一个人的,朱妈说。
都涨三百?你这破房子值这么多吗?我看你是成心赶人家走。
是,我是想赶他走,你知道就好。一个安装空调的,恐怕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一千块吧,不然也不会到我们这么偏的地方租房了。看他身份证也是个城里人,可平时连个来往的亲戚也没有。我左看右看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你说你到底看上他哪点?
朱雨兰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胡说,我怎么看上他了,你……
女儿呀,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有事没事跑人家房里去呆半天,那房子里是有金还是有银?哪天让人家回来撞个正着我看你怎么办。
朱雨兰说,可恶!你跟踪偷看我。
你不要跟我赌气,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为你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女儿大了始终是要嫁人的,可人要选准,大贵哥就不错,开一间这么大的网吧,另外住4楼那叫小余的人也不错……
朱雨兰狂吼一声打断朱妈,管家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朱雨兰坚决不让袁方搬走,对袁方说,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租给你。
自从撞上朱雨兰和大贵哥亲热的那一幕,袁方对朱雨兰有点心灰意冷了,这段时间谁也不太搭理谁。现在朱妈又是这副德行,袁方搬家的心也起了。他说,树挪死,人挪活,我还是搬吧。
朱雨兰说,我说不能搬就不能搬,你敢搬试试。朱雨兰小脸通红,嗓门沙哑,看样子有点激动。
袁方心里立时暖了,可一想到朱妈的冷脸心又凉了。他说,唉,雨兰,我搬出去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奇怪你妈为什么讨厌我,好像存心要把我赶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雨兰的脸更红了说,我妈就是贪钱,你别搬好不好?好不好?朱雨兰半蹲到袁方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一脸讨好。
袁方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果朱雨兰真的这么在乎他,不说是涨三百块,就是涨一千他也不搬。跟你妈说我不搬了,房租就按她说的给吧,如果把你和你妈的关系弄僵,我也不好意思住下去,袁方说。
朱雨兰欢呼跳起来,在袁方肩膀上捶了一拳头说,大好人袁方,我们星期天出去玩好吗?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袁方说,什么好地方?
鬼洞。
是不是游乐园新开的那个鬼洞?
这你也知道啊,太好了,听说那鬼洞弄得阴森恐怖,吓死人了。
鬼洞这地方袁方是从姚小泉那里听来的。姚小泉追老乡阿英追来追去关系始终没进一步,就策划带阿英去看鬼洞。去之前他跟袁方吹嘘其策划:进了鬼洞,等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猛地蹦出来,阿英肯定吓得扑进我怀里,我会拉着她的小手,搂着她的腰慢慢地在黑暗中……
袁方没有办法不佩服姚小泉这小子鬼点子多。只可惜姚小泉的奸计最后没得逞。
去看鬼洞那天阿英另外叫了一个姐妹。进洞的时候阿英走中间,大胆的姐妹走前边,姚小泉殿后。姚小泉东张西望美滋滋等待着,一个吐着红舌头披头散发的东西从侧道突然弹出来,阿英大叫一声,姚小泉张开双臂,姑娘没有往后扑,往前抱她的姐妹去了。
朱雨兰提到鬼洞,袁方不由自主想到姚小泉张开双手抱空气的傻样,嘴角冒出笑来。
周末袁方和朱雨兰一大早赶到游乐园。管理员是个年轻小伙,打着呵欠把电闸打开,嘴里喃喃,你们来得可真早呀,大周末的也不睡个懒觉。
管理员把袁方说得不好意思了。袁方私下检讨,自己有点兴奋异常了,姚小泉那个策划在潜意识里干扰他,让他想入非非。他偷看朱雨兰,朱雨兰手上拽着两张门票,一脸期待一脸无辜地站在身边。
袁方说,先说好了,一会进去吓哭了我不负责。
朱雨兰吐舌头,哭也不准人哭吗?我可不能保证我不哭。朱雨兰兴冲冲一马当先钻进鬼洞。
鬼洞进去是一条仅能容一人穿过的狭长隧道,冷风嗖嗖,灯光忽明忽暗,哭声隐隐约约。气氛营造得果然吓人。拐了一弯,所有的灯光都没有了,要凭感觉前进。从他们的头皮上滑过一阵风,把他们的头发带起来,两人抬头看,两点绿油油的萤光不声不响盯着他们,朱雨兰大叫一声,向袁方的怀里扑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袁方感谢姚小泉。
美人还没倒到怀中,袁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不折不挠地响,颇为滑稽地宣告这还是个现实世界,原本阴森恐怖的气氛一扫而空。
朱雨兰硬生生在与袁方只有几毫米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她的几缕头发甚至已经掠过袁方的脸。
接还是不接?不接显得心怀鬼胎,局面更尴尬。袁方把手机掏出来,自我解嘲,现在手机服务是越来越好了,连这里头都有信号。
是嫂子林卓打来的。
林卓的声音比鬼洞里的声音还要怪异,有气没力的,袁方,你快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不行了,我吃了安眠药,你快来救我,这事千万不要让你哥哥和家里人知道,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袁方,快来——救我,一定——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电话断了。林卓在成为袁方嫂子之前和之后从来没给袁方打过电话,突然打来一个这样的电话,突然说要救命。袁方拿着电话想了好一会,想不明白,反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二哥家的电话是占线的嘟嘟声。袁方又拔袁长的手机,手机是关机的。
袁方的心砰砰一阵乱跳,然后一路往下掉。他对朱雨兰的说,雨兰,我家里有点事,得赶回去,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这种没来由的失约,要朱雨兰通情达理很难。朱雨兰淡淡地说,你走吧,我一个人自己慢慢看。
袁方没时间跟朱雨兰解释,跑出游乐园,冲到大街上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开到二哥家楼下。
二哥家的大门口没有锁死,门一推吱呀开了。袁方走到客厅里叫,二哥,二哥。没有人应。他又叫,二嫂,二嫂。还是没有人应。
房子静得要命,墙上的钟的达的达响。袁方的眼睛投向卧室的门,喉咙发粘。和朱雨兰看的碟太多,乱七八糟的情境在脑子一遍遍地过。
袁方慢慢挪近卧室门,额上润湿一片,他咬咬牙,提腿一脚踹到卧室门上,卧室门应声而开。袁方快要叫出来了。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景象,一切都很安静。林卓安静地躺在**,穿戴整齐,像睡着一样。
袁方站了将近半分钟,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把林卓像背麻袋一样扛到背上,冲出大门。
灌肠,洗胃,输液,吃了一瓶安眠药的林卓终于脱离危险,虚弱地睡着。
五六个小时袁方一直守在林卓床边,脑子里只想一个问题——林卓和二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长三十多岁已经做到经济学院的院长位置,是市领导经济规划的座上宾。功成名就的人,最可能是有了外遇。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嫂子想不开呢?袁方最后几乎确定是这个原因了。漂亮得不得了的林卓嫁给年轻有为的袁长,这在当时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呀。
林卓醒来第一句话是,我没死吧?第二句话是,袁方,这事没人知道吧?两个问题袁方都用点头来回答。林卓舒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怀疑是二哥有了外遇后,袁方就跟是自己有了外遇一样,不敢正眼瞧林卓,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反而是林卓没事一样说,三弟,我看你的脸色比我还差,去睡一觉吧。
袁方摆手说,不,不用,我一点也不累。
林卓说,回去吧,我身子虽然有点虚但能上能下,可以照顾自己。
袁方笑笑不吭声。
林卓看袁方没有走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怕我又吃一次药呀?放心吧,吃了一次的人不会再吃第二次的。
袁方鼓起勇气说,嫂子,回去我也睡不着,你告诉我是不是二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林卓说,你认为你二哥怎么对不起我了?
袁方做错事般低着头说,嫂子,你就给二哥一个改正的机会吧,他也许只是一时糊涂,这种时候你一定不要逼他,要给他时间,不要把他完全逼到别个女人那里。
林卓笑起来,你以为你二哥有了外遇?如果有,那该多好啊,你可能不信,我每天胡思乱想巴不得他在外面有了外遇,我宁可他有其他的女人,可是没有,他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袁方吃惊地抬起头。林卓像在说别人事情,脸上很平静。
不要怀疑我污蔑你二哥,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怎么还会污蔑人呢?林卓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就是新婚之夜,你二哥也没和我同房……你哥哥只对书本和他的课题有兴趣,其他的,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在书房看书,有时我给他倒一杯水进去,他说我打断了他的思路,把水杯砸了,把赶出书房。家里的电视已经换了第四个了,因为我晚上喜欢看电视,有时声音稍大,他就砸电视。
我问过他,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娶我。他说,你漂亮,配得起我呀。
你爸爸妈妈总希望我们有一个孩子,前几天你妈妈又提了。我跟你哥哥说这件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去打听打听吧,好像可以人工授精,你哥哥连要孩子都不愿碰我。
我跟我妈妈说想跟你二哥离婚的事,他们全都数落我,说我一定是疯了,说我能嫁给你哥哥已经是他们烧高香烧来的,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是啊,我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姑娘,除了长得漂亮什么都没有,能嫁给你二哥是走运了。我也经常这么劝自己。
前几天我到市场上去买了一只猫,我想袁长没时间搭理我,我就和小猫玩吧。你猜你哥哥怎么了?他竟然把小猫闷死在马桶里。我说,袁长,你心理有病。他在我脸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你二哥打了我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住酒店,还把手机关了,整整三天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电话。
你说,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害怕碰到熟人,我害怕别人总是用羡慕的口气说,林卓,你嫁了一个好老公。我害怕回家,家里死气沉沉的,像呆在一口棺材里。
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活着实在是没有意思。我把药吃下去不久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死?我这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我死了太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养我的父母。既然我嫁给你二哥是为了他的权势地位,他给我父母买了房,替我安排了一份好工作,让我住大房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为着这些好处我就应当付出代价。
袁方,后悔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你,你和这家人不一样,你可以救我不声张。这些事情我只和你一个人说,我只是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知道真相,许多看上去光彩照人的东西里头没准早霉掉了……
袁方请了几天假照顾林卓,把久久也搬到医院陪林卓。林卓看了久久很好奇说,想不到你还养小动物。
袁方说,送给你吧。
林卓说,你忘了,你哥哥不喜欢这些东西。
袁方心里一阵怅然,他一直在找袁长,可直到林卓出院袁长没有现过一次,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袁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哥哥像林卓说的那样。
自从那天在游乐园中途告退,袁方一连几天呆在医院里照顾林卓,没见过朱雨兰。今天见朱雨兰坐在药店柜台里,像见了亲人一样,刚想打招呼,却见大贵哥的脑袋从柜台下面冒出来说,舒服多了吧?
袁方吓了一跳,舌头差点被牙齿咬断。
朱雨兰瞟了袁方一眼,懒洋洋地说,左边,左脚还有点不舒服。
大贵哥说,好,好,我再给你捏捏。
袁方硬着头皮打招呼,你们吃了吗?
朱雨兰说,刚爬山回来,累死了。
大贵哥朝街对面呶呶嘴说,看看,车子怎么样?
袁方扭头看过去,一辆红色的波罗。他点点头说,不错,不错。
大贵哥说,刚买的,今天出去试车,到圣堂山转了转。
袁方哦了一声,扛着自行车上楼。只听到朱雨兰在后面拿腔拿调地喊,用力点,你这么大的个头怎么手上一点力也没有……
袁方发现没有力气的是他,他连上楼梯的力气都快没了,这几天在医院跑进跑出,累得够呛。联想到几日前他站在二十八楼窗台上曾经想要往下跳,他特别理解林卓的心情,对林卓和二哥的将来更是忧心忡忡。他怎么还有力气去讨好朱雨兰呢?他心里说了一句,随她去吧。朱雨兰和大贵哥的打情骂俏立即如细如蚊蝇听不到了。
袁方带着壮士断腕的一口硬气爬上楼。
一个人坐在门口,就着走廊的灯看书。袁方没想到袁长会到他这来。
袁方叫了一声二哥。他猜袁长是为林卓的事来的。
袁长把书本夹到腋窝下,站起来把椅子扛到隔壁的门边说,我借人家的,你还人家的时候替我说一声谢谢。
袁方把自行车锁上,没把房门打开,站在门边问,有什么事?
袁长说,我是代表全家人来和你谈一谈的,你不打算让我到你房里坐一坐?
袁方的眉头皱起来了,谈什么?
袁长说,我们开过家庭会议了,希望你能考虑换一个工作,就当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全家。
原来二哥不是为林卓来的,看上去他一点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袁方蹲在门口说,最近打电话到家里老找不到你。
袁长说,我封闭做一个课题。
袁方说,二哥,你说的意思我很明白,再等几天吧,过几天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袁长说,几天以后和现在会有本质的变化吗?
袁方说,不知道。
袁长说,不知道?实话跟你说吧,今天大姐已经去你们公司把你的工作辞了,我们现在为你在爸爸原来的单位安排了一个工作。你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袁方站起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太过分了,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袁长说,三弟,你不要激动,你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马斯洛把人类的需求分为五类: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你说说看你有哪几种需求?
袁方怪笑两声,我听不懂你的理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到目前为止我还乐意这样过。回去跟家里人说,我明天还会回原来的公司上班的。
袁长摇摇头说,三弟,在当前经济的发展格局中,你是一个特例,这样的人群我要好好研究研究。
袁方说,是啊,我也想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比你更想知道。不过,希望做这项研究的时候你不要以哥哥的身份来给我下结论。对了,研究的事可以缓一缓,有空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袁长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什么事?
袁方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