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河

第三章 九十七个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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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屠夫了,段老倌的日子并不好过。

段老倌欠的债不算少。

两万元钱的违约金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债务。段老倌跟东北来的工程队修过公路,那条公路一直通往西藏,他们像裁缝一样给路面贴补丁。段老倌还做过泥瓦工,在另外一个坝子上里盖房子,房子是做学校用的,整天有一群孩子给他们助威。段老倌还去一个磨坊加工青稞面,脸上涂了一层白粉,让人想到电视剧里的坏女人。这些工作都不是他的强项,只能赚些辛苦钱。两个月下来,去掉自己的花销,他的账本上的进账不多。

最大的债务还是那九十七条性命。段老倌反复推敲过,四匹马的命债他脱不了干系,照样应该记在他身上。六十一头牦牛,三十二头猪,居然还有四匹马,九十七条命一个都减不掉。修路时,一个筑路工逮着一只鸽子,嚷嚷要烤着吃,说烤鸽子下酒最美了。段老倌用一盒香烟换下鸽子,把鸽子放飞了。那只鸽子大概明白段老倌的良苦用心,在他头顶盘旋好几圈才飞走。段老倌在铁镐的木把上划了一个记号,这就算从命债里减掉了一个。一个屠夫出身的老兄,长了一颗菩萨心。东北来的筑路工们都奇怪地看着段老倌,他们理解不了这种慈悲。

偿还命债的机会并不多。段老倌几乎着迷了,常常望着甸子上的牲口出神。只要它们遇见麻烦,他随时冲上去解救。甸子上的猪马牛羊过得悠闲自在,野狼在附近转悠都显得若无其事。它们大概都知道了,附近有个守护神。

工作的间歇,他会细致打量身边的小生灵。不管在工地还是在家,他都不放过一个机会。他蹲在一棵花楸下面盯住蚂蚁不放。他大致数了一下,上百只蚂蚁在行军,赶往一个重要的地方。段老倌便大胆设想,假如有个车轮碾过来,他推开车轮,算不算偿还了上百条性命呢?一只蚂蚁能顶替一头猪或一头牦牛吗?如果能顶替,九十六个命债岂不是一次偿还了吗。

段老倌把龙雀喊来,指着树下的蚂蚁,跟儿子一起探讨若干重要的问题。

自从放下屠刀,段老倌换了一个活法。其实,他并不像一个佛徒,更像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所以,他跟国外来的背包客们更有共同语言。

“一只蚂蚁,能顶替一头牦牛吗?”段老倌掐着一根树棍儿,认真地看着儿子。

“要是论分量,一只蚂蚁不能顶替一头牦牛。”龙雀没加思索就给出了答案。这个问题太简单,不用脑子就能回答。

“咱不论分量,论性命……”段老倌不得不重新给出这个前提。

自从离开屠宰场,他发现自己变细腻了,温和了。再看儿子,在他面前显得很粗糙,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段老倌很想跟阿吉老师谈谈呢。

“那我就修改答案……一只蚂蚁能顶替一头牦牛,三只蚂蚁就顶替三头牦牛。”龙雀响亮地回答道。

自从离开屠宰场,爸爸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躲在里面搞些古怪的事情。有时候还会蹲在世界的门口喊他过来,帮忙确认里面的一些事情。可见,他跟那个世界并不熟。

龙雀的回答让段老倌兴奋异常。龙雀说我就要回家写作业,段老倌却招招手要他继续帮忙。

“你把那块石头搬过来,快点。”段老倌发出的指令都是莫名其妙的。

龙雀很无奈,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的无厘头,赶紧搬来一块石头。爸爸在那个世界里蹲着的时候,最好陪他玩下去,不然他不会放你走。

“那些蚂蚁有一百只吧?”段老倌指着树下,问道。

龙雀扫视一下,他不想趴在地上一只一只数清楚,便假装认真地点点头。

“你想不想用这块石头砸它们。”游戏还没有结束,段老倌歪着头问儿子。

龙雀并不觉得奇怪,如实回答,“这些蚂蚁跟我无冤无仇,我干嘛加要害它们?”

段老倌却说,“你别担心,你尽管用石头砸它们。你要是真砸它们,我不会袖手旁观。我必须救它们!”

龙雀知道怎么做了。按爸爸的逻辑赶紧把这件事做完,他才能回家写作业。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去年,一群蚂蚁钻进我的饭盒。今天正好找它们报仇!”龙雀说着搬起石头,准备朝花楸树下砸过去。

段老倌慌忙迎过来,双手托住石头并夺下来,把石头扔到一边。那些蚂蚁逃出龙雀的魔爪,全部得救了。段老倌学小青年的样子吹着口哨,享受着片刻的安慰。

“九十六条性命,偿还完了……六十一头牦牛、三十二头猪、四匹马……”段老倌牵着花背,跟在龙雀身后自言自语。

“真快!”龙雀实在无话可说。爸爸的天真超过妈妈,越来越像一个孩子。

段老倌骑上花背,走到龙雀前面。他要花背跑起来,彻底放松地狂奔一次。花背明白主人的意思,亮开四蹄跑起来。花背只是一路小跑,不能狂奔了。它几乎是一匹真正的老马了。

花背跑了一会儿,段老倌的情绪突然又低落下来,沉甸甸落在地上。段老倌也翻身下马,落在地上,等儿子追上来。龙雀趟过一片狼毒,很快追上花背。

“儿子……那笔债没完……”段老倌叹口气,蹲在甸子上。

“一只蚂蚁是一条命,一头牦牛也是一条命。”龙雀口气肯定,没有应付的意思。他不希望再生新的变故。他一定要赶回家写作业了,作业写不完,明天上学没有好果子吃。

“你这么说没错。可是,刚才那么干实在没用,我还是不轻松。以后不这么干了。我是不是太可笑了,儿子。”段老倌的目光迷离,嘟囔着。

龙雀同意爸爸的说法,点点头。只要不再继续,龙雀愿意顺从他所有的思想。

段老倌终于挥挥手,让儿子先走。段老倌撒开缰绳,把花背也放走了。段老倌一个人在甸子上坐了很长时间。后来,段老倌在甸子躺下来。平躺的时候,放下眼睑恰好看见雪山的顶峰。

段老倌觉得自己太沉了,灵魂比身体还重,连花背也载不动他了。难怪花背的脚步越来越摇摆,是主人太重了。换成白青载他,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