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马满身泥污卧在那里,它已经算不上一匹白马了。
白马极度萎靡,背靠一棵白桦。脖子太虚弱,无法支撑大大的马头。马头不争气地低垂下来,显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马腿象征尊严,年年月月是直立的,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它的四条腿却尊严尽失,两条前腿折叠在身下,两条后腿随意伸开,一上一下搭在一起。这个姿势谈不到优雅,几乎就是慵懒,颓废。同类的到来没能激起它的精气神,双眼闪动两下,又熄灭了。要不是致命的损伤,一匹马是不允许自己变成这副样子的。
龙雀的心突突跳了一阵,默默问道:“是你吗?你不是被杀了吗?”
白马低头不语,外面的世界已经关闭了。
自从老兽医升天,它的命运便发生了改变。老兽医的弟弟把它带进屠宰场,它变得焦虑不安。既然是从前的主人认领它,它载着他在天河两岸的甸子上奔来奔去。因为焦虑,它拒绝任何陌生人,包括那个对它有好感的少年。
在屠宰场会出出进进,同类被宰杀的层面让它连续做噩梦。它担心那个悲惨的下场也会轮到自己身上。终于,倒霉的事情发生在它身上了。那天,白桦林、草甸、海子、雪山从它身边一一闪过。突发一阵轰鸣,世界倾斜。再睁开眼睛时,世界是摇晃的抖动的。过了很长时间它才明白,它的腿断了。主人把它载回屠宰场,几个伙计围上来,手里的刀迟迟不能落下来。
老板训斥了他们,骂他们没用,这点小事还要他亲自动手。老板操起刀子朝它走过来,它眼前却闪出这样一个情景,一个青年捧着朝它苜蓿走过来。这个情景多年前反复出现,直至它被这个青年驯服。它伸出舌头,舔了舔苜蓿,感觉凉丝丝的,味道很陌生。其实,它是舔在了刀刃上面。老板呆住了,伙计们的心也不停地翻腾,都给它说清。老板扔了刀子,挥挥手,“把它扔林子里,看天意吧。老天养它,我拦不住!”
白青就这样来到林子里,悲伤地卧在树下。其实,它连悲伤的意识都没有了。它的意识一片空白,要不是那个雪山不停地在梦里闪动,它真的变成一块马肉了。雪山的来意很简单,就是要告诉它,它还是一条命,别停下来,呼吸……睁开眼睛……我在枝叶的缝隙里,你看,那道雪白的山脊,就是我……
白青动了动脑袋,尽量调整眼睛的角度。它的一只眼睛贴着地面,全靠另一侧的眼睛寻找梦中的雪白山脊。它果真一道雪白的山脊在树梢之间闪耀。其实那不是雪山,雪山在另一侧呢,恰好不在它的视野中。它看见的只是一棵桦树,一根雪白的枝干在风中抖动。它似乎看见了希望,甚至虚妄地想,好运又要回来了。
果然,一阵杂乱的蹄声围上来。同类的目光中充满悲悯,白青感到安全,同时自尊心也受到极大的伤害。假如独自在林中耗尽生命,顶多是凄凉、悲怆。现在,狼狈不堪的样子暴露在同类面前,它们还可能目睹它咽气的全过程。它孤傲,从前不屑于理会它们的。作为一匹马,满足于在甸子上啃草,这不够高贵。它最崇尚的动作就是奔驰。这既是一匹马的尊严,也是一匹马的全部生命。现在,终于轮到它们不屑地看着它了。它想憋足力气站立起来,可是找不到支点。它散架了,蜕变成一具随意拼凑的骨头和肉。也许,杀了卖肉也比堆放着这里体面呢。主人,你为什么那么怂?把刀子捅进一匹残马的胸膛有那么难吗?白青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它活不了几天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一匹瘸马,不如死了更体面。
白青眨眨眼,避开四周的眼神。那些怜悯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它。
接着,它的视野里闪出一个少年,他头朝下出现在树下。它认出来了,是那个讨好它的少年。他来得真不是时候,现在它满身泥污,威风扫地,也没力气把他掀下去了。又一阵悲凉袭击了白青,并伴有一丝羞怯。白青越来越抱怨,它不该稀里糊涂地舔舐刀刃。它的荒唐举动击中了主人的软弱,不然就不会有现在的难堪。
龙雀有些慌乱,拂去白青头顶的泥污。白青头顶的那缕鬃毛是最漂亮的,现在脏东西污损了那个地方,龙雀心痛了。白青气息虚弱,目光却异常清澈。它一无是处,把生命的力量全部凝聚在眼睛上,才能让爆发光彩。这寸目光可能是它最后一次精彩的“奔驰”了。
“你该吃点草……”龙雀跑进林子深处,居然折到几颗黑麦草。
白青嗅到了黑麦草的香味儿。这样的香味是任何一匹马都不能忽略的,奄奄一息的马也不例外。现在,它的嗅觉格外敏感。不过,它的嘴唇微微噏动两下,终究没能张开嘴巴。张嘴的力气已经没有了。龙雀这才意识,白青确实要死了,一棵黑麦草救不了它的命,它需要一个高明的兽医。
“你挺住,我去找兽医!”龙雀推开拥挤的马群,翻身骑上花背。
花背明白主人的意图,使出全身力气。花背在马群后面什么都知道了,那个骄傲的公主受伤了,被主人丢弃,要死了。白马的遭遇让花背心疼。这时,花背才意识到它对白马有种微妙的感情,并且这种感情一直存在。
一声惊雷炸裂天空。一块乌云不知何时罩住坝子。要是再淋一场大雨,虚弱的白青马上就没命了。龙雀进退两难,不忍心把白青丢在雨中。
段老倌从马群中出现了,“花背给我,我去找兽医。”
出这个坝子,穿过垭口,便是畜牧站。那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兽医,替代老兽医留下的空缺。段老倌知道小兽医的底细,没多少经验,对花背的肌肉萎缩也是无能为力。不过白青已经半死,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也是值得的。再说,万一救活白青,他的欠的命债又能减掉一份儿呢。想到这里,段老倌不停地踢花背的肚皮,催它跑出最快的速度。花背尽力了,几乎跑得骨肉分离。这爷俩的举动伤了花背的心。难道为了救活一匹半死的马,就要累死你们的老伙计吗?
花背喘息一阵,继续北行。花背服气了,那个骄傲的公主在坝子上颇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