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河

第五章 放逐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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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雀的方案很疯狂,他担心爸爸受不了,不敢直接说出来,。

“别忘了,你欠牲口们很多命呢。”龙雀说。前半夜的话题又转回来了。

“六十一头牦牛、三十二头猪、四匹马……救活白青,现在剩三匹马了……”段老倌嘟囔着,听起来像说着梦话。

“有个完美的计划,一下子能让你轻松。”龙雀的表情很诡异,闪开月光的照射。

“我不相信,还能有这样的计划吗?你说说看……”段老倌历来对儿子的手段不敢恭维。不过他承认儿子有些小聪明。

“咱们去屠宰场看看,那地方有个好机会等着我俩。”龙雀压低声音。这是机密,不能大喊大叫。

“你说得详细点……”段老倌非常懵懂,没听出这个计划有多完美。

“到屠宰场再说。保你满意。”

“什么时候?现在吗?”

“还债不隔夜。还磨蹭什么?”龙雀说着扯过衣服,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龙雀站在月光下面等爸爸。过了一会儿,段老倌才磨磨蹭蹭跟出来。他还在犹豫,被儿子牵鼻子走,太不靠谱。不跟着走又能做些什么呢?后半夜肯定失眠,去屠宰场转转也不错。在那工作很长时间了,他对那个地方有感情。

花背站在马厩里打盹,见主人出来,伸出蹄子踢打马槽。主人要出去,它应该陪着。段老倌把手伸进马槽搅拌两下,摸摸花背的鼻子,“我出去走走。你只管睡觉。”花背很失望,没睡,它要一直等主人回来。花背朝白青发出一声响鼻,想跟白青交流一下。白青甩动尾巴,拒绝了花背的好意。那匹白马的体力还没恢复,骄傲的心性却提前回到身上。都落得这般境地了,依旧不把花背这匹瘦马放在眼里。花背突然感到,其实它距离那匹白马非常遥远,还是没有机会走近它。

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栅栏,穿过青稞田,走上甸子。儿子走得快,脚下的草沙沙响。段老倌犹犹豫豫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龙雀才说,“快点走,趁我还没改主意。我要是改主意了,就不帮你了。”

段老倌静定了一下,拖着长长的月影跟上儿子。

海子一片清亮,闪烁月光,青稞架的投影在海面上微微抖动。几只齿麻鸭发出几声梦呓,跟途经的夜行人打招呼。龙雀轻轻走过去。惊飞它们,也会自己搞得心惊肉跳。龙雀踏进林子,还是惊飞了几只乌鸦。父子俩同时停住脚步,感到深深的歉意。段老倌在一棵花楸旁边蹲下来,刚才走的急,有些气喘了。等乌鸦们落回林子彻底平静下来,龙雀轻手轻脚,猫一样穿过林子。段老倌迟钝几步,才迈着猫步跟上儿子。他还是在担心儿子的计划是一个荒唐的游戏。后半夜陪儿子玩一个游戏,他不甘心。

段老倌三心二意走出林子,差点一头撞在栅栏上。龙雀示意爸爸蹲下。段老倌乖乖蹲下,看着儿子。他知道,儿子的游戏要开场了。走了这么远的夜路,他竟然对这个游戏有一些期待了。

“里面确实关着牲口吗?”龙雀问。

“关着呢。有猪,有牛,还有羊。很多。”段老倌说。

“明天,它们都得死,对不对?”

“对,一个都活不成。多活一天就多吃一天粮食,老板不干傻事。”

“咱们假设一下。假设现在把门都打开,放它们逃跑,明天还能死吗?”

“死不了……”听罢,段老倌差点做在地上。这个计划太疯狂了,段老倌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我俩合伙干。你救牲口还命债,我给白青报仇。”龙雀的脸涨红了。

段老倌平静一下呼吸,拍拍儿子的肩膀,“行!我干!”

龙雀对爸爸的态度很满意,“那好,听我指挥。”

龙雀朝爸爸宣布了第一个命令之后,翻过栅栏,并朝爸爸做了一个“V”的手势。段老倌照儿子的“命令”把栅栏上的绳子解开,拔掉一扇栅栏,院子开了一个口子。门房亮着灯,一阵歌声从门缝挤出来。歌声被门缝挤坏,七扭八歪不在调子上,听起来滑稽可笑。段老倌知道,这不怪门缝太细,怪仁青那伙计的五音不全。龙雀已经摸到门房外面,从背后亮出一根木棒,轻轻顶在门上。这下好了,歌声照旧挤出来,仁青却挤不出来了。段老倌禁不住嗤笑了一声,他承认儿子有时候比他聪明。

“别傻笑,把圈门打开……”龙雀向木讷的爸爸下了第二道命令。

段老倌几步冲到圈门口,犹豫一下,抽出木销,拉开木门。门口动静并没有引起牲口们注意。自打进了这个圈,同伴的惨叫让它们隐约看清了自己的明天。它们夜不能寐,乖乖拥挤在一起等死。木门打开的瞬间,一缕月光倾泻进来,这点月光并不能带来生的希望。它们没有兴奋,甚至没有想到要逃走,一齐木讷地望着门口。段老倌素手无策了。

龙雀从牲口中间挤进圈里,小声嘟囔着“傻瓜,你们自由了”。猪和羊懒洋洋地给闯入者让路,几只羊还发出几声哀嚎。它们误以为这是最后的时刻了,看样子活不到天亮了。

龙雀很快就挤进来,有几头猪还不满意地哼哼两声,对龙雀发出疑问——不带上我们就走了?我们早就活腻了。

段老倌也满肚子疑问。

龙雀拉上爸爸,“快走!”

父子俩迅速冲向栅栏的缺口。这时,身后突然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鞭炮声。龙雀捂上耳朵说了一句:“捻子还是太短了……”

段老倌愣一下,紧跟儿子,冲进树林。乌鸦已经蹿出树梢,斑斑点点镶在幽蓝的夜空。这个夜晚过得太不平静,乌鸦在考虑是否永远搬离这片林子了。很快,又一阵砰砰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传出来,逃难的队伍正冲出院子。它们不愿意散开,继续拥挤在一起朝林子狂奔。在圈里时拥挤在一起,是为了彼此慰藉,出逃时也需要互相壮胆啊。门房的歌声早就停了,发出一阵凶猛的撞击,后来是愤怒的咒骂。

段老倌呆若木鸡,一脸的茫然。一下子还清无数命债,他彻底懵了。龙雀朝爸爸又做了一个“V”的手势,“撤!”

段老倌乖乖跟上儿子,跑出林子,身后正隐约传来无奈的歌声。其说是歌唱,还不如说是哭诉。段老倌知道,那个仁青是个脆弱的伙计,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也承受不了明天的老板的惩罚。今天的计划,段老倌唯一对不起就是这位仁青兄弟了。

月亮西陲,把看到的一幕带出坝子。它不说,没有谁知道真相了。

第二天早上,段老倌睡眼迷离地宣布,重操旧业,上山养蜂。

阿珍发现,这一夜过去父子俩都变了,连表情都与往日不同,好像获得了一次重生。阿珍就猜后半夜一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