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兽医及时给白青撤掉了夹板,白青也自由了。
龙雀早上离家时,白青的两条病腿还牢牢拌在绳子上,白青的表情很无奈。龙雀还安慰白青呢,“再忍几天,几天后甸子还是你的,速度还是你的……”
龙雀安慰白青,受到打击的是花背。它知道,甸子不属于它了,它是甸子的过客,再也回不去了。本来,花背观察到了主人和小主人的新动向。他们在准备一次远行,不停地往马车上装各种物品。花背还在暗自得意,这次旅行离不开那辆马车,离不开马车就离不开它的脚力。
养蜂需要补充的东西还真不少。他们还需要一顶更大的帐篷,它是父子俩流动的家;一组太阳能硅板,这是给蓄电池充电的,两人不能在黑暗里生活;收音机和CD播放机,需要修理调试;一些药品、餐具、青稞面等……
龙雀扛着一顶帐篷进院子时,白青已经精神抖擞地站在院子里。小兽医大声宣布,经过神医之手,白青的腿痊愈了,基本能恢复往日的威风。龙雀把帐篷轻轻放下,远远地打量着白青的腿,两条断腿看上去跟从前一模一样。因为憋闷太久,还有力地蹬踢着地面,那架势是准备去甸子里撒欢,就看小主人肯不肯解开缰绳了。龙雀举着一把黑麦草递给白青,白青仰起头闪开了。它还是那副骄傲的样子。龙雀向前凑了一步,再递过去,白青这才歪头衔起一根草梗,优雅地噘着。这个动作简直是一个象征性的礼节。不过已经让龙雀很开心。
“突!突!”花背在马圈里打着响鼻,试图引起小主人的注意。自从白青来到这里,它备受冷落,再过些天都要习惯这种待遇了。如今,小兽医宣布白青痊愈,花背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忧虑。
老主人待它还好,每天及时给马槽添草,有时候还给扬上一把豆子,添上几块盐。小主人对它却是视而不见,它从来没尝过小主人手里的糖块,糖块几乎成了白青专门的滋补品。花背的心情常常是悲凉的,默默看着小主人急匆匆奔向白青,把糖块递到白青嘴边。花背很少发出声音去引起小主人的注意。那个傲气冲天的家伙很有福气,花背既嫉妒,又羡慕,心中却不曾有过恶意。它了解白青的悲惨遭遇,更了解小主人的善良。现在,白青康复了,花背只不过要跟它争一争小主人的眼球,所以响亮地打了两声响鼻。
龙雀居然没听见花背的响鼻,它的注意力全在白青身上。
花背扬起头,索性发出一声嘶鸣。
龙雀刚好捧着一块糖送到白青嘴巴下面。花背的叫声影响了白青的心情,白青仰起头拒绝了龙雀的好意。
龙雀烦了,扭头朝花背吼了一声:“花背,你那么老了,别大喊大叫。这样很伤身体!”
龙雀拾起几根黑麦草丢进花背的马槽。龙雀不知道,这几根黑麦草是白青拱出马槽的,是白青淘汰的食物。龙雀现在的注意力全在白青身后没注意到花背的反应。花背的脸上正流着两行浊泪。
花背流着泪告诫自己,不要忧愁,忧愁就会生病,生病就更没有希望了。
段老倌给花背的马槽填草料来了,也没注意看花背的脸。花背垂下头,眼泪落进草料,草料里多了咸味。花背尽量吃进草料,多吃草料才有力气,那辆那车才可能属于它。可是花背实在吃不下太多草料,只嚼了几根便食欲全无了。
花背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老了吗?老得连食欲都没有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嫉妒白青是不对的。花背用复杂的目光望着白青。白青目光炯炯,精力旺盛。从白青身上,花背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当晚,白青入住花背的马圈,占去花背的大半空间。花背感到马圈里一下子拥挤了,没有它的容身之地了。同时,花背又有这样的预感——如果不是处境困窘,花背一定能跟白青产生亲近的感觉。
花背没挺住,还是病了。
填草料时,段老倌发现花背槽子里的草料根本没动过,便打量花背一眼。花背倚在马圈一角,低着头不看主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段老倌走到花背跟前一摸,他的老伙计竟然在发烧。
小兽医很快就来了。枣红马拱进马槽咔哧咔哧地嚼着草料,还轻吟一声跟花背和白青打招呼。花背欣赏枣红马的活力四射,白青却对这个莽撞的家伙不屑一顾,仰起头望着远方。白青的目中没有枣红马。枣红马才不管这些,继续品尝段老倌调制的草料。这一路狂奔,又累又渴。待枣红马的喘息平静下来,段老倌为它拎来一桶清水,枣红马不客气,咕咚咕咚一阵豪饮。
小兽医给花背量了体温,确诊为感冒,并伴有轻微腹泻。
小兽医最后告诉段老倌,“它太瘦弱了,是肌肉萎缩让它过早衰老。肌肉萎缩这个病,我还是找不到治疗方法。”
小兽医为花背打了针,留下口服的药,惋惜地走了。段老倌把花背牵出马圈,在院子里晒太阳。花背却径直走向马车,站在两个车辕中间。花背的意图很明白,段老倌也看得一清二楚。
段老倌说:“花背,你不能在拉车了,你太虚弱了,会累死的。”
花背不管主人说什么,执著地站在车辕中间不肯走。花背的意思,一匹马要死在拉车的路上,或是奔跑的路上。总之,现在还不能学农布的马。嚼着草死在甸子上了,这个死法让花背很不屑,除非有一天它只剩下一口气。
按时打针、吃药,花背的病很快就好了,身体却更虚弱了。主人和小主人继续为漫长的旅行做着准备。白青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充满信心,每天都不停地用蹄子刨地,恨不能马上就出发。白青对道路的征服欲一直很强。相比之下,花背的信念却备受打击,它对未来无比悲观。
有一天,白青和花背都看出来,主人和小主人在准备一次外出。主人的包裹里只带一点水和干粮,大概只是一次随意的旅行。白青对这个任务没兴趣,花背却无比期待。自从白青加入,很多任务都落在白青身上。花背对任何一次出行都无比重视,能载主人去河边溜达一圈也是珍惜的。段老倌朝马圈走来的时候,花背甩动马鬃,跃跃欲试的样子。段老倌果真解开了它的缰绳,主人毕竟跟他感情最深,一直没变过。对白青情有独钟的只是小主人,不包括主人,这个花背很清楚。花背感激地望着主人的背影,随主人走出院子。主人没有套车,牵着它走上甸子。后来,小主人也跟上来,他没有牵上白青。小兽医交待过,白青的腿保保养的时间越长越好,暂时不要让它负重太多。
这次旅行没有白青,花背心里很舒服。主人、小主人和它走在甸子上,它是唯一的马。这才是从前的格局。花背期待主人骑在它的身上,它能够这个运载任务。几年前,它能载着父子俩在坝子上跑来跑去呢。一想到这个,花背每次都感到自豪,当然最终还是被深深的失落取代。
主人没骑花背,牵它走在甸子上。主人的体恤让花背感动、惭愧,这几乎是一种折磨。主人、小主人、花背,缓慢走过海子,穿过马群。与伙伴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所有的马不理不睬,对他们的到来视而不见。来者不陌生不吵闹,他们是马群的一部分。他们和马群又都是甸子的一部分。彼此不打扰,不排斥,不厚待也不疏离,如同一条河流中的水滴。
他们一走过甸子,段老倌掏出一条大毛巾把花背的头蒙住了。段老倌知道花背能靠鼻子和耳朵记住道路,把鼻子和耳朵也遮住了。刚才不蒙住花背,是想让它跟甸子上的同伴和牧草做个道别。花背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做,也没有多想。花背看见过它的亲戚毛驴被蒙住头拉磨,难道主人把它让毛驴使唤了?没关系,只有还能为主人做些事,做驴做马又有什么区别呢?
段老倌抓着缰绳在前,花背紧跟,龙雀断后。他们穿过林子,绕过屠宰场,便走入林子深处。龙雀第一次感受到这片森林的幽深,它走不到尽头了。
一路上,段老倌和龙雀很少说话,关于养蜂的事情没什么好讨论的,至于哪天出发也不需要讨论,只须把花背安排好就行了。那个纠结三天的决定还没有通知花背,实在无法跟它说啊。段老倌已经为花背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花背对此一无所知,兴冲冲走在森林里。尽管蒙住了它的头,森林的气息还是通过毛巾的缝隙渗透进来。花背能断定主人是把它带进了一片大林子,难道主人在森林里还藏着一个磨坊吗?在森林里拉磨,绝对是一件美差。花背常年在甸子上活动,却很少走进林子。又走了一会儿,花背断定它走进的是一片很大的森林。在甸子边缘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林子,它不知道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旅行越深入,花背越敬畏,后来花背竟然却步不前了。
对于前途,花背刚出发时是无知无畏,现在变得惶惑不安了。
“花背,走啊!”段老倌扯了老伙计一下,老伙计还是纹丝不动。
“爸,歇歇吧。”龙雀跟上来,朝段老倌举着水壶。
段老倌从马背上摘下水囊,再取下毛巾,先给老伙计饮水。花背四处张望了一下,四周果然林木茂盛。花背香甜地饮水,嘴巴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很快就喝饱了。
段老倌把缰绳栓在一棵树上,用毛巾罩住花背的头,花背一点都不反感。主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然后父子俩选朝阳的坡地,躺在一片厚厚的草丛上面。
花背在树下静静立着,不安地张望林子深处。它至今对主人的目的一无所知,不像是一次随意的游玩。主人的用意肯定不在森林,不在蜂子,难道是为它而设计的吗?
一阵空灵的诵经声让花背停住思绪,渐渐安定下来。
等到诵经歇下,段老倌才说:“花背快到家了……”
龙雀说:“听起来是个安静地方。”
段老倌的话意味深长,一匹马怎么能懂呢。
花背依旧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