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马车走过垭口,一座巨大的尼玛堆在路旁蹲坐。段老倌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尼玛堆上,然后摘掉帽子,让山口的风梳理满头乱发。白青停住脚步,静静地等待主人。龙雀也不唱歌了,望着近在额头的马雪山。
他们继续向西推进。马雪山一直静卧在身边,天河却不见了。它先陷进一条峡谷,峡谷一个急转弯,天河就不见了。段老倌心里有数,天河肯定在更高的一块坝子上卧着呢。不过,段老倌的心一下子空了。白青也停下来,不肯前行。一个自驾游的车队从高处下来,龙雀凑过去打探这一带的花期。交谈几句,龙雀便兴冲冲回来牵白青。他们给龙雀一个最重要的消息——顺公路向西再过两个垭口,在一个峡谷里有一片方圆数里的杜鹃花海正在盛开。
白青又出发了。
另外一块坝子出现时,他们迎回了天河。天河就在坝子和山脚之间流淌。这里的马群和牛群更安静,随意散落在甸子上。龙雀骑上白青缓缓加入马群,马群旁若无人,接着啃草。旁若无人地啃草,在马群那里就是一种修行。段老倌用了半天时间考察这里的环境,这里风景虽美却不适合养蜂,原因是距离蜜源太远。这里显然不是自驾游车队推荐的杜鹃花海。
在坝子上驻留才半天,一块乌云朝坝子压过来。段老倌果断决定开拔,马车疾驰,追上一个朝圣的喇嘛。龙雀很想朝喇嘛招手,要他搭车前行。喇嘛对马车视而不见,继续一路叩拜,缓慢前行。白青很快把喇嘛甩在身后,喇嘛渐渐缩小成一只紫红的蚂蚁。龙雀转身望着甸子上蠕动的红点儿,他感觉那个喇嘛像蚂蚁一样不可征服。
乌云覆盖半个坝子时,车轮碾压着松软的沼泽地,速度慢下来。白青没能把马车拉出低洼的甸子。
“白青,你走错方向了。你要把车拉进地狱吗?”段老倌吆喝白青。
白青第一次垂下高傲的头,听凭老主人的训斥。龙雀盯了爸爸一眼,没说什么。这次完全是白青的失误,他也无话可说。龙雀握住车辕用力朝前拖曳,身体一用力双腿便深深陷进了泥沼。白青奋力拉车,想把车拉回到干硬的地方,可是马车增加了分量,不听它的摆布了。段老倌和龙雀大呼小叫,在后面推车。马车借力前行,终于在沼泽地上撵出一截深深的车辙。车辙一寸一寸延长,天黑前马车还在沼泽地里纠缠,乌云却迅速完成了对坝子的覆盖。甸子上的马群也有所察觉,渐渐汇拢一起,合成一条长长的带子,静候甘露的降临。它们确实需要一次彻底的淋浴了。唰地一道闪电,东边的一块云团率先发难,咔嚓裂开一道缝,雨水哗地倾倒下来。段老倌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打开帐篷,用大块的帆布罩住蜂箱。风雨随即从东面横扫过来,把马车整个吞没了。
段老倌退回到马车后面,双手推车,不知不觉泥水已经漫过膝盖。龙雀拔出泥沼,走到前面拉马笼头,给白青鼓劲。一阵紧张的挣扎,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只是迅速耗尽了父子俩的力气。马车丝毫未动,车轮在污泥中越陷越深了。龙雀和段老倌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身体松弛下来,任凭雨水顺头发和脸倾泻而下。白青不服气,又发起一次冲锋,泥水四处迸溅,马车却无丝未动。白青不得不安静下来积蓄力量。车辕扭曲了,白青也只能任凭身子歪斜在泥水中。这个姿势很别扭,可是大半个身体卡在车辕中间,只能委屈一下了。
这个世界被风雨统一了,马群、马车与人、树木、花草……都成为乖顺的附庸。现在风雨就是王,须在风雨扫过后才能恢复原来的秩序了。反正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暴虐的王,来的快,去的也快,不用急着跟它抗争。
段老倌微闭双眼,双肘牢牢拄在车的后辕,保证自己不继续陷下去就行了。龙雀脱下外衣盖在白青头上,紧紧抱住白青的脖子。白青垂下骄傲的头,懊悔万分,目前的窘境全是它的责任。刚才只顾低头走路,没有抬头看方向,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们放松身体,也放松了精神,只待这场风雨快点过去。这期间,他们都关闭了意识,如同睡着了一般。时间放慢了,转眼就是千年万年。事后才知道,龙雀、段老倌,还有白青,他们做了同样一个梦。
天,刷地一下就亮了。亮得非常突兀,连个过度都没有。风雨跑得一干二净,是它把漫长的黑夜一起卷走了。
整个坝子经历了是一场大清洗。草木和空气更加透明,昨夜的雨水还把散落的沼泽变成海子的一部分。马群齐刷刷望着涨大一倍的海子,它们永远也弄不明白,这片海子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大了一倍。马车已经脱离沼泽,停在海子岸边。白青身上的雨水沥干了,毛发洁白如雪,望着甸子东侧的林子。在白青看来,林子里藏着一个说不清的秘密。
马和人,都有无法破解的困惑。马不能说人愚蠢,人也不能这样说马。
马车走出沼泽,马雪山不见了。它的出现只是一个短暂的警示,让段老倌经历一次灾难,告诉他天路并不平坦。完成这个提醒之后,梅雪山取代马雪山,在坝子西部的群山后面挺立。段老倌和龙雀蹲在一块干爽的甸子上,讨论昨天夜里的梦境。
梦跟现实的界限在哪里,这是父子俩的困惑。
马车突然松动。白青挺起肩膀,潜意识提醒它开始拉车。因为向前用力,它的脖子梗直,下颌用力地回勾,整个身体弓成最有力量的造型。这个造型反复在龙雀的梦境中闪现
“不是白青,是花背。花背来过!”段老倌水淋淋的,长发垂到脸上,,两只眼睛绽放着光芒。
“我再想想,应该是两匹马。”龙雀的头有些疼,他被淋感冒了。
“要我说,就是花背来过了。”段老倌启发儿子。他敢断言,他和儿子都梦见了花背。这不是幻觉,其实就是一个梦。
幻觉和梦境有什么区别吗?段老倌说不清楚。
龙雀也糊涂着,感冒使他更加糊涂。龙雀仰起头,望着梅雪山的峰顶。农布告诉过他,雪山的灵光能帮人扫除杂念。
一群黑鸟正冲向雪山的峰顶,那是一群企图飞越雪山的乌鸦。乌鸦和雪山之间原本没有交集,乌鸦就是乌鸦,雪山就是雪山。乌鸦从未想过要飞向雪山,雪山当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期待。乌鸦对雪山产生的念头源自蓑羽鹤。去年秋天,蓑羽鹤又一次冲击雪峰,企图到山南繁衍生息。这种翻越年年如此,并没有引起乌鸦的注意。这一次,青稞架上的乌鸦集体目睹了那个悲壮的场面。乌鸦们惊呆了。就在那天,乌鸦产生了飞越雪山的念头,并迅速升华为一种信仰。
第七次失败后,乌鸦们呼啦啦落回到青稞架上。与前六次相比,当初的信念又小了很多,团队的大多数成员绝望了,准备放弃这种高不可攀的理想。只有团队的领导者不甘自弃,它是一只长着白咀、体型很大的乌鸦。白咀乌鸦鼓动大家继续尝试,不然它们就永远是原来的乌鸦。有的乌鸦认为,就算无休止地尝试下去,也只是一个结果。白咀乌鸦批评了这个庸俗的论调,它激动地说,只要不停尝试,它们就不再是原来的乌鸦。它早就计算过,每次冲锋都更加接近雪山的峰顶,这本身就是非常伟大的成就。它的鼓动产生了效果,乌鸦们蹲踞在青稞架上蓄势待发,准备第八次冲击。
龙雀也平静下来,慢慢梳理混乱的记忆。昨晚的细节渐渐清晰了……
龙雀抱着白青取暖,白青的后半身渐渐陷入泥沼。白青悲伤地想起从前的那次遭遇,现在它的尊严又一次被雨水冲走,被污泥淹没了。另一匹马不声不响走近,白青没注意到它。那匹马绕着马车走了一圈,站在白青身旁。白青有所察觉,想摆出一个正常的站姿,可是车辕卡着它,后半身根本无法直立。它的颜面再一次丢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甸子上。
另一匹马打着响鼻,“骄傲的公主,是我。”
白青回应:“我知道。我走了错路,别笑话我。”
另一匹马赞美了白青,“这不能说明你是一匹劣马。拉车不是你的强项,你是一匹绝好的坐骑,应该载着主人在甸子上奔跑,去赛马会拿名次。不是拉这辆又重又笨的大车。这个活给我干才算匹配。”
白青有些感动,“你很懂我啊。可是,从前你总是不理我。”
另一匹马激动了,“你也不肯理我啊。你太骄傲了,知道吗?这很伤我的自尊。”
白青很意外,“我一直关注你呢,就是装作冷漠的样子。这是我的弱点,我太矜持了。”
另一匹马坦诚地表达了真实的想法,“原来是这样。那我也实话告诉你,从前嫉妒你,后来是羡慕。我现在是废物了,你替我伺候主人一家,我认了。”
白青感激地抬了抬前蹄,却险些摔倒。
“现在我拉你出来。把你拉出来,车和主人也就出来了。”另一匹马示意白青。
“你才是一匹真正的好马。你飞奔的姿势我见过一次。打那以后就学你的姿势了……”白青意犹未尽,继续表达心声。
白青明白了另一匹马的来意,可是它无法把备用笼套戴在老友身上。白青甩甩头,示意小主人醒醒。小主人抱着它的脖子昏睡,一点反应都没有。白青再甩头,小主人醒了。
龙雀听见白青打响鼻,却不知它的意图。这时,另一匹马用尾巴扫了扫他。龙雀侧目一看,一匹马的瘦影立在白青前面。这是驾车经验丰富的马等待出发的姿势。龙雀明白了两匹马的意图,从污泥中拔出双腿,把备用笼套挂在瘦马身上。
驾!龙雀朝两匹马吆喝一声。他的吆喝在风雨声中显得微弱,可是两匹马却听得真切。
新加入的马很瘦弱,可是毕竟也是一匹马,它和白青的合力很快把马车从沼泽里拔出来。马车继续向地势高的地方缓行,彻底走出这片沼泽。龙雀混混沌沌跟上去,卸掉两匹马身上的笼套。
这大概就是梦境的全部……
龙雀彻底醒来时,瘦马不见了。白青全身干爽,披一身白雪,凝视坝子上的白桦林。
“是一匹瘦马……对,花背!”龙雀搂着白青的脖子。
段老倌把一块石头放在尼玛堆上,让山风梳理湿漉漉的头发,却把眼泪吹了出来。坝子四周的白桦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把林中零星间杂的紫杜鹃也送了过去。花背一定就在斑驳的林子里吧。
白青突然跃起前蹄,温和地叫了两声,一脚踏开朝阳的光辉,朝东南方最密的白桦林奔去。一群黑鸟嘎嘎吵嚷着飞出林子,射向半蓝半紫的高空。
“白马跟我一样,把做梦也当真的了。”段老倌望着林子出神。
晨光下的白桦林本来就虚幻,谁能说清梦境的边缘在哪。后来,段老倌也跟过去,在林子里走了一整天。结果让他失望,他没找到花背的踪影。不过他似乎听见马蹄在林子深处回**,时而连绵,时而零落,后来无声无息了。段老倌不敢断定是一匹马还是两匹马,便拾起一块石头敲打树干。砰砰声在林子回**,却再没有别的回应。段老倌不能空手回去,拾了一捆干柴回到新营地。其实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收获——他发现了绵延数里的大峡谷,峡谷里是树里远的杜鹃花。很晚的时候,白青才回来。它惶惶惑惑从东边进林子,精精神神从西边出林子。也许它也发现了杜鹃斜谷,马蹄停驻,散发一缕花香。
一整天,是龙雀一个人在料理新的营地。他没闲着,在向阳的高处安装了硅板,帐篷里有电灯了,还能听音乐看电影。这场风雨,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大帆布防风防雨,蜂箱在里面平安无事。蜂王无恙,工蜂们便无比快乐。那天风雨之夜,帆布外面发生的事情,它们一无所知。
蜂箱刚刚固定,工蜂们便朝那个峡谷发射过去。峡谷里的杜鹃是一个致命的**。
蜂王国在这里度过一段稳定的繁荣期。
段老倌、龙雀、白青也一同体验着稳定与繁荣。毕竟蜂蜜的储备一天天丰厚起来,这令人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