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河

第九章 甸子上的冬天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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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清雪扬在坝子上。浸雪的黄叶从枝头跌落,砸在**的石头上,发出细微的金属般的脆响。金黄色的牧草虚掩起来,连碉房的黑顶也漂白了。这场清雪瞬间便覆盖了整个坝子。

一个身着紫红袈裟的喇嘛顿住脚步,踟蹰不前了。喇嘛一直环绕梅雪山三叩九拜,清雪过后再抬头,梅雪山不见了。再细看,原来坝子和群山都披上一袭白衣,跟梅雪山融为一体,它隐身了。喇嘛双手合十,内心涌起一阵失而复得的喜悦。梅雪山是一个巨大的转经筒。在过去的十一年,他已经顺环绕它走了九圈。他要一直转下去……

乌鸦们立在青稞架上,静观坝子的季节更替。尽管每年都循环一次,它们还是对这场突然降临的清雪惊诧不已。它们还不太适应这个全白的世界,个个沉默不语,用消极的态度迎接新世界的到来。不过,半天后乌鸦们又开始张嘴歌唱了,它们用憨憨的歌声庆祝旧世界复辟。金黄的牧草重见天日,也许是草梗把清雪吸收了。雪白的屋顶也渐渐恢复幽黑,瓦片把清雪也吸收了吧。海子结下的薄冰,也就被觅食的大雁几下子就踩碎了。对秋天的眷恋,外来的大雁甚至比本地的乌鸦还深。

清雪不声不响地来,去了也不留痕迹。一来一去,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送走秋天,把冬天带来。经过清雪的漂洗,坝子更加悠远、宁静。白青、龙雀,还有段老倌,都心事放下了。喇嘛抖一下袈裟,继续漫长的朝拜之旅。

清雪一定没想到,它把阿珍也带来了。

阿珍几天时间便把青稞和蔓菁都收进了仓库。一个人的秋收不免劳累、寂寞,却出奇的高效。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她就匆匆赶往客运站。她给那父子俩来的个突然袭击。这条路不容易走丢,儿子的短信写的明明白白,向西走的小客车就能把她送到那父子俩的营地。她总共倒换过四次小客车,至少走过五个坝子,一路上先是玉雪山,然后是马雪山,两座雪山轮番在车窗外护送。后来,另一座雪山取代了马雪山。她发短信问儿子,沿途很多雪山,都叫什么名字。龙雀回信告诉她有一路上有马雪山,还有梅雪山,看见梅雪山就快到新家了。

阿珍在一个小镇下了客车,一刻不停穿过小镇。她看见了儿子提过几次的南山坡,那里果然挺立三株挺拔的冷杉。

蔚蓝的天空下面,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正在切割麦草,脚下铺着一条金黄的草帘。帐篷另一侧,一匹雪白的骏马心思悠远,默默侧眺望远前方的雪山。

“我到了。”阿珍阿珍把半袋蔓菁轻轻放下,满脸涨红。

阿珍出现是一个惊喜。三口人呆立在蓝天下面,说不出话来。白马绕着他们一路小跑,把三口人圈在一起。

“酥油茶煮好了,别像个客人,自己拿来喝……”段老倌蹲下身子,给灶台添柴。

“听说有个礼物,给我的?”阿珍满脸涨红,直奔主题了。

“那是藏历新年的礼物,现在给你太早了,”段老倌瞪了儿子一眼。可见,龙雀手里的电话是个祸害。

阿珍喝着酥油茶,不再提礼物的事情。龙雀有很多事情要问妈妈。妈妈都一一道来。几个月不在,家乡的坝子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龙雀最惦记的是农布,今年四十岁了,上个月居然娶到老婆。小兽医姐姐的马惊了,在甸子上横冲直撞,农布朝着奔来的惊马张开双臂。惊马朝农布直冲而来,小兽医的姐姐心想这个傻瓜完蛋了,抓紧马鬃闭上眼睛,就等着听那声惨叫了。可是,惊马突然一个急刹,停在农布面前,险些把小兽医的姐姐掀下去。小兽医的姐姐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平静的甸子和农布的微笑。那个微笑很灿烂,很自信。小兽医的姐姐瞬间被那个微笑征服了。其实,农布的微笑不是献给惊马身上的姑娘,只是纯粹要献给惊马的。最先被微笑征服的是惊马,它停下狂奔,立在农布面前。接着,惊马身上的姑娘也被那个微笑征服,几天后就嫁给了农布。她认为农布是个大人物,才华横溢,魅力四射。她是几多年来第一个客观评价农布的姑娘,农布终于遇见了知音。龙雀没明确反对这个姑娘的评价,他只是承认农布时来运转了。

小兽医成为农布的小舅子,他的生活没有变化,仍然是一名兽医,继续坝子里行医。唯一的变化是经常从姐夫那里得到鼻烟。妈妈讲到这里,龙雀也怀念农布的鼻烟了。

龙雀还惦记屠宰场的老板呢,段老倌也是一样。他们的关系不简单,是债务关系,还隐藏着别的仇恨。屠宰场已经升级为全新的屠宰中心,副县长亲自剪彩,掌声和鞭炮声混为一谈。升级之后,它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也就是说每天屠宰的牲口比从前更多。说到这个,段老倌出去喂马了。龙雀让妈妈继续说,阿珍停顿片刻,继续讲下去。如今的老板生意越做越大,还有别的不清不楚的买卖。现在人们都叫他总经理,还当了县里的政协委员,还经常上电视新闻,还经常跟老婆吵架,还……

阿珍最后说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学校里的几个小孩又打架了,据说是为一只蛐蛐的归属。阿珍不理解了,不就是一只蛐蛐嘛,五只蛐蛐也不值得打架啊。龙雀解释说蛐蛐只是借口,打架总是需要有个借口,这跟一个国家要打另一个国家是一样的。阿珍这才明白蛐蛐的功能,那只黑虫子是被孩子们利用了。战场摆在甸子上,孩子们分成两伙,摔跤决胜负。最后挑战的一方失败了。龙雀问挑战一方谁是领头的。阿珍说是扎西那个小子。龙雀噌地站起来,大骂扎西是废物,我龙雀要在场的话肯定不会输,这个仇回去再报。阿珍又明白了,她儿子龙雀跟失败方是一伙的,便很替儿子遗憾。所有的母亲都不管是否正义,都期望自己的儿子胜利。这也是人之常情。

段老倌估计屠宰场的事情说完了,试探着回到帐篷里。这时,阿珍把孩子们摔跤的事也讲完了。

阿珍看看段老倌,说:“还有一个你感兴趣的。听不听?”

段老倌说:“除了屠宰场的事,我都爱听。”

阿珍大概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先喝一口酥油茶润润嗓子。

“我讲讲花背吧。”阿珍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

父子俩的目光绽放出奇异的光彩。

“有人看见花背在别的甸子上游逛,好像迷路了。”阿珍说。

段老倌的心猛跳两下,隐隐作痛。龙雀看着爸爸,不语。

“它肯定回家找过你。你和车不在家,它就走了……它找不到你和车,迷路了……”

段老倌呼地站起来,又坐下,盯着老婆。

“听农布说,他收留过它。它呆一晚上,第二早上又不见了。”

阿珍讲得很简单,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段老倌没听够,让她仔细讲讲。阿珍摇摇头,她知道的就这么多,支离破碎的,没了。

段老倌瞪了龙雀一眼,对老婆说:“有人偏说是幻觉呢,还说是做梦。”

阿珍把酥油茶递给段老倌,“也不知道咱家的老马咋样了?在善宝寺老实呆着多享福啊,何苦到处跑呢。”

段老倌的酥油茶还没咽下去,突然哭了,“它找到过我和车,完了又丢了。又丢了……”

龙雀歉疚地望着父母,出了帐篷。他没法再呆下去了,心事重重地给白青填草料。龙雀一边填草料一边问白青,“你知道老马的下落吗?它究竟在做什么啊?”

白青突然停止咀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梅雪山,一肚子的话要说。马的话只能说给马听,说给甸子和雪山听。人,不是最合适的倾述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