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下了大雪。那雪下得如此大,就像是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雪从窟窿里往下倒。整个城市都被大雪掩埋了。车辆和行人都不见了,城市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就只能留在宾馆里,哪里也去不了。房间里的暖气和电也停了,宾馆里的服务生说是大雪压断了电线和暖气管道。我看见宾馆里叫了一辆大铲车,正在铲门外的雪,那雪堆得比我还要高。我就在房间里画画。我要给阿唯画一幅画。我手里的那些画都有些冷清了,我想画一幅热烈一点儿的,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的感激。我就一边看着大雪飘飞,一边给阿唯画画。我画了好多幅,却没有自己满意的。我越是要用心画,越是画不好。那些笔墨线条干巴巴的,就像画画的人对世界没有一点儿热情。后来我就把《问道图》展开来。我长时间地看着这幅画。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看到书生和道士挥动了衣袖,耳边响起了流水的声音以及风吹过树木的声音。这下就好了。我手里的笔墨突然就显得生机勃**来,那些线条柔软又多情,就好像它们都是会说话会走路的一样,带领我在纸张上旅行。我画了一幅《冬梅》。一个长裙飘飘、云髻高绾的女人,正在穿过一片大雪弥漫的林间小径,在她的身后,数枝梅花正在热烈开放。她有细弯的眉毛,明月一样皎洁的脸庞。这个美丽的女人踏雪而来并非寻梅,而是在她走过之处,梅花就开了起来。她就是带来了梅花的女人。你一看就能晓得,画上的这个女人就是阿唯。大雪让西安城十分寒冷,多亏有了阿唯,冬天变得暖和了。从前我也画过刘小美,但老实说,我认为这幅画比从前的那一幅要更好一些。那是因为刘小美的气味太令我沉醉,反而让我不能确切地晓得,到底是哪一种气息让我喘不上气来。阿唯则是那个散发出明确的香水味道的女人,而且,呃,当时我几乎就要把她抱到怀里了。
我在宾馆画画的时候,西安城过年了,人们躲在自家的房子里放鞭炮,到了夜里,天上就会出现各种形状和色彩的烟花。那些烟花看上去十分美。我就在心里说,就当这些烟花是为我放的吧。西安城的人们过了年,我也算是过了年。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宾馆里打了一个电话。我打给洛镇上的张二。呃,张二就是张三元他爹。张三元就是我在洛镇的好朋友,他是唯一一个相信我会飞的人。后来他就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张三元活着的时候,张二对我十分冷淡,因为他要找张三元干活儿,张三元却在听我说话。他就会说,一对傻子。张三元死了,他忽然就对我好起来了,因为卡车司机给他赔了几万元钱。他就用这些钱买了电视,装了电话。他觉得张三元要不是整天听我的话,就不会被卡车撞死,也就不会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呃,这是很荒唐的看法,但我猜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洛镇那样的地方,什么样奇怪的想法都会有。总之张二对我十分客气。我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隔一阵就要给张二打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之后,张二先是跟我寒暄几句,问我发财了没有,然后他就去找我儿子。过了一会儿,傻子就开始跟我说话了。
傻子问我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沉闷,听上去就像是有三十岁的样子。我就简单地说了一番自己的情况。通常我只会给他讲一些好听的事情。我说眼下在西安城。西安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比洛镇大一千倍,比洛州大一百倍,比兰州大十倍。我正在这里卖画。西安城的人都觉得我的画好。不过因为现在下了大雪,略微受了一点儿影响。估计雪化之后,前景就很乐观了。接着我问他怎么样。傻子说没问题。因为过年了,买醋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多。我离开洛镇的兰亭书画馆之后,傻子就在里面卖醋。
打完电话,我心里十分欣慰,但是不久就觉得无聊了。城里的人们忙着放烟花、吃饺子,互相说话,我就剩下我一个。心里有那么一刻,涌上一股心酸的味道,忍不住又要流下几滴眼泪。转而一想,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点寂寞算得了什么。因此我决心不去想这些事,早早上床睡了。刚睡下,响起了敲门声。有个服务生给我送来一篮子好吃的。里面有水果、糕点、饺子,还有一瓶红酒、两包烟卷。他说这些东西是宾馆的经理送给我的。一时间我十分感动。我就问他经理尊姓大名,容我当面道谢。他说经理有交代,让我不必客气,有空时经理会来我房间拜访。
我就坐在窗户边吃饭、喝酒。这些食物真是太美味了。恍然间,我就觉得房间里不是我一个人。刘小美,阿唯,导演许百川,傻子,这些我期望看到的人此时都在我身边。他们和我说话,祝我过年愉快。这么多人都围在我身边,我十分高兴,我就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喝酒、说话,忍不住又流下许多眼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