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到了北京。
我在兰州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北京举办的大师杯书画征文比赛。当时我把一幅作品和三百元审评费一并寄了过去。后来就很久没有消息了。打他们电话也不通,我就想这个比赛是不是用来骗钱的。在西安我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居然通了。里面有个人十分客气地说,他就是大师杯的领导,评奖推迟的原因是参赛的作品太多了,简直是大师云集,竞争十分激烈;不过我的作品水平还是很高的,很有希望取得一个好名次。听了他这番话,我心中十分高兴。我就对他说,目前我正在各地参加书画活动(我这么说是为了壮大我的行色),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到时候我怎么领奖呢?他说会在北京举行隆重的颁奖典礼,还要邀请中央领导和演艺界明星来参加,到时你直接来领奖。我说听你的口气,我已经得奖了吗?他说,当然还没有,但据他观察,我的作品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打电话之前,我在心里琢磨我能去哪里,想了很久也不能确定;打了电话之后就突然觉得我可以去北京。说不定等我到北京的时候,书画比赛的结果就出来了。等我领了奖,我就在北京卖画,北京是个十分有文化的地方,一个艺术家一定可以找到发展的空间的。实际上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去北京了。不过我没有告诉对方我的想法。我要是说出来,他就会认为我十分期待这个奖,还会认为我没有我自己说的那么忙。我先不说,到时候找到他们再说也不迟。
我坐了一趟火车到了北京。一到北京,我就觉得忽地一下被什么东西淹没了。一时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从前我想象北京很大,到了北京之后,才晓得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一百倍。简直是无边无际的大。我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汽车和建筑里,觉得我自己比一只蚂蚁还要小。人们都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都是冷冰冰的神情,没有一个人肯看你一眼。我就是脱光了衣服走在路上,也没有人注意。在如此巨大的地方,我简直连一颗屁都算不上。一时间,我坐在路边,看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内心茫然,想找一个感慨的词语都找不见。但转而一想,北京有文化,不就是因为大吗?正因其大,高手们就都来到这里了。越大的地方高手就越多,我晓得这个道理。像我们洛镇就没有高手,因为洛镇太小了,小得什么东西都放不下。唯一的一个艺术家也毅然地离开了洛镇。他不辞辛苦,来到北京,就是为了和高手们切磋技艺。如此一想之后,我内心顿时释然起来。放眼望去,北京也不再那么让我眩晕。我就站起身来,加入到那些拥挤的人群中去了。在大街上走了许久,找到一个旅馆。屋子在地下,黑咕隆咚的摆了七八张床。里面热烘烘的,有一股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我就觉得这不像个旅馆,倒像是个存放杂物的地窖。不料这样的地方,一个床铺一晚要收一百元。它收一百还是有人住,我进去的时候就只有两张床铺是空的,其余的都已经有人了。到了晚上,住旅店的人都回来了,里面的气味就比白天还复杂,有些人互相说话,有些人神色严肃。我就故意不和他们说话。我是艺术家,就算和他们住到一个房间,也要骄傲一点儿。再说,我走了很久的路,实在是有些疲惫了。我就抱着我的包,美美地睡了一觉。
早上起来,我就出门。我要去大师杯书画赛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他们评奖已经有了结果。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总算看见我要找的那栋高楼,它就在离我一里路的地方,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是我站在马路上,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可以到对面。这时一辆汽车停到我旁边,开车的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就说我到对面那栋高楼去,却不晓得怎么过去。那人让我上车。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我。他是一个秃顶的胖子。他告诉我说,这条马路中间是隔离带,人不能通行,得坐车绕才能到对面。他还说,北京的好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你要去的地方看着就在眼前,但走起来就远了,得走半天才能到。他说到这一点儿的时候,看起来很骄傲,就好像这是北京值得炫耀的优点一样。果然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看不见对面的那栋楼了。他在车子里穿来穿去,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过了一阵工夫,我终于看见那栋楼了。车子停下来,胖子说车费是一百元。我听了十分吃惊,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隔了一条马路,怎么就一百元了?他说,哥们儿,一百元就算便宜你了,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车?我看了看他的车子,皱巴巴脏乎乎的,虽然不晓得是什么车,但我想这车一定不如许百川的车子那么高级。这时我才晓得这个人是骗子。我就说一百元太贵了,这节路不值一百元。他就目露凶光起来,他说你还是识相点儿好,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会叫几个哥们儿来修理修理我。他还拿出电话,做出要打电话的样子。一看他这样凶巴巴的神情,我就不好再跟他计较了。我是艺术家,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只好掏了一百元给他。只见他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顷刻间就不见了。
原来这栋高楼里有很多公司办公。人们进进出出的,十分繁忙。楼里的保安看我穿着破旧,又提一个大包,就拦住我盘问。我就拿出一张报纸,指给他看报纸上大师杯书画赛的广告。保安说那你是干吗的?我说我是画家,到这里来领奖。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怀疑,看起来不相信我是画家。我就打开包,取出画让他看。他这才相信我没有说假话,摆摆手让我走了。
上到高楼上,在走廊里走了很久,发现这一层楼上的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后来看见有个人从一扇门里出来,我就走上去问他大师杯书画赛的办公室在哪里。对方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只见他十分警惕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他问我是干吗的。我就说我参加了大师杯书画比赛,来这里看看评奖结果出来了没有。他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到走廊的另一头上厕所去了。我看他的样子怀疑他就是搞书画赛的人,我就趁机从门缝里偷看房间。只见里面乱糟糟的,地上堆了好多纸张,我一眼就发现,我的一幅作品也在地上。原来这里正是书画赛的办公室。这时那人回来了,他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进了房间。房间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话。有个纸箱上面放着一杯茶,一包烟卷。地上堆着许多书画。有些还没有打开来。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看见这种情景,我内心难免十分失望,这和我期待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认为举办比赛的地方应该又高级又干净。那人这时对我显得客气了很多,他让我坐下来,我就坐到旁边的一堆纸张上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参赛的作品是什么。我就说我叫许多多,来自洛州。我指着地上的一幅画说,这就是我的作品。他说他想起来了,我前几天给他打过电话。我说,那你就是大赛的领导?他说正是鄙人,鄙人姓吴,你就叫我吴总吧。吴总接着赞美了一番我的画,他说他正打算给我的画评一等奖。有了这个奖,你的画立刻就会升值的。你也会立刻成为国内的著名画家,你会身价倍增,香车美女随便就到手了。吴总看见我的神色里还是有点怀疑,他就开始讲起大师杯书画赛的举办过程。在历届大赛中,有很多无名之辈都成了国内书画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列举了一大串书画家的名字,有一些名字我早都听说过。只见吴总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还讲起当年很多画家为了得到一个好名次,私下请他吃饭泡女人,可见为了名利,人们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不过他始终坚持大赛的公平公正精神,力争把大奖颁给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艺术家。——鄙人和你素不相识,你也没有贿赂鄙人,但我还是打算要给你一个大奖。足可证明鄙人是公平公正的,对吗你说?
吴总虽然年轻,看上去也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就有一股江河奔涌的气概。当下说得我心花怒放,原先的顾虑顷刻间不见踪影;恍然间,我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灿烂辉煌的殿堂里,到处都闪烁着金光;吴总潇洒而风流,正坐在一张十分豪华的桌子后面跟我说话。放着茶杯的纸箱此时也变成了一个高档的茶几。有个香喷喷的年轻女人正在为我们斟茶。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我就感谢吴总对我的扶掖之情,我说,茫茫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吴总正是这样的一位慧眼识英雄的人,将来我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涌泉而相报。吴总听了此话,哈哈大笑。我就说我这次来北京行程紧张,能不能最近就拿到得奖的证书?吴总说,你要想拿证书,现在就可以拿走。我说这简直太好了,就请你现在给我吧。
吴总此时略微沉吟了一下。他说由于是高级别的比赛,有许多支出费用,包括评委的评审费、领奖大会的场地费、明星的演出费、获奖证书的工本费等等,都是需要花钱的。所以历届大赛的圆满进行,都需要参赛艺术家的支持。我说我一听就晓得,你是说得让我掏钱,那么掏多少才能有奖呢?吴总说根据奖级的不同赞助费也不同,一般情况下,像你这样有实力的艺术家可以评为一等奖,一等奖就至少需要一万元。当然了,你要是能出三万元,就可以给你颁发一个大师杯奖杯,这就是最高奖了。这个奖杯是用上好的水晶特制的,光成本就要好几千呢。有了这个奖杯,你就正式跻身大师行列了。听了吴总的这番话,我不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正处于惨淡奔波之时,若不是西安城的好心女人阿唯帮忙,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起;不要说三万元,让我拿出一千元都没有。
我十分希望能拿到证书。我想用数目不多的钱把证书拿到手里。我就开始跟吴总讨价还价。我说本来我也是不计较他开的价,但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个小偷把我的钱包偷走了。我接着就向他描述这个小偷偷走我的钱包的过程。我描述得十分逼真,就像是在北京火车站真的有这样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偷,极其巧妙地把我的钱包偷走了。你晓得的,我遇见小偷的事情是在西安,不是北京。但是为了拿到吴总手里的证书,我就把小偷从西安搬到了北京。我还把有些情节改变了一下。比方说我把钱的数目增加了很多,这个小偷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周围还有好几个凶恶的同伙儿,一旦偷窃受到抵抗,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我这么讲了一番之后,忽然觉得自己也相信这个事情真的在北京发生过了。我讲的事情完全是真的。这都是由于吴总太能说话的缘故,你只要听他说一番话,你就会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真的;受到如此强烈的气氛的感染,你会发现自己也善于说话了,而且说出来的话也都像是真的。
听了我一番话,吴总陷入了沉思,他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话。他说,本着爱护一个艺术家的考虑,他决定破例为我颁发一等奖证书,我只需付他一千元钱就可以了。但是这一千元我也一时拿不出来,我就要求他再便宜一点儿。最后吴总决定收我五百元钱。我给了钱之后,吴总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证书,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作品的名字。老实讲,吴总的字写得有点马虎,不像是一个艺术江湖上的人。写好之后,只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印章,盖到了证书上面。
我得奖的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