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另一场重要的戏也出了问题。
电影里的艺术家爱着一个女人。他爱着她,以此痛苦,也以此安慰。她是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女人,她有同情、热爱和友善,她是少数理解这位贫穷艺术家的女人。但同情不是爱,她从未爱过艺术家。她在电影里其实是一个不太清晰的形象,她若隐若现,具有高贵的气质,也拥有自我的感伤与痛苦。我喜欢这样的角色,因为她代表了人生里不明确又美丽的部分。设计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出于我自己的偏爱,而且我认为对于痛苦的艺术家来说,这样的女人有助于更好地展现他内心的挣扎。这个女人很像欧洲的一位电影大师伯纳多·贝尔托雷作品里的女人。在那部名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电影里,莫妮卡·贝鲁奇饰演了一位美丽又饱受世俗折磨的女性。我尤其喜欢导演对于这个女人媚惑之态的描摹,那种镜头里的感觉好极了。我设计女主角的形象的时候,总会不自主地想起这部电影。我试图描述的是,一个怀有理想的穷困艺术家,如何受到那些不明确的人生风景的影响。他热爱女人的痛苦,其实正是他追逐艺术生活的隐喻。
就整部电影来说,女主角的戏份只是其中一个小的片段。不能多,多了就成了爱情戏。但是要演好这样的角色,难度其实很大。需要一个非常好的女演员才行。选角的时候,北京的师兄也热心张罗。他推荐了一位女演员来,她不算很出名,之前在若干作品里出演过女二号。我仔细看过她的演出。的确,她的气质和容貌很适合我的预期形象。
一个漂亮女人。你会觉得她安静又妩媚。她的档期只有三天,但是她提前几天来到剧组。她和我讨论剧本,在片场看拍戏。她的眼睛明亮清澈,我给她分析角色的时候,她看着我,认真地听。她知道我,看过我之前拍摄的电影。她说她喜欢我的拍片风格,如果有机会,她还愿意与我合作。我对她了解不多,在短期的交往里,她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有才华,内敛而不张扬。在某个时刻,她眼睛里流露的忧郁,与我电影里女人的气质很相像。我也很庆幸她来出演电影里的角色。偶尔的空闲时候,她会来到我的房间,陪我一会儿。她不怎么说话,更多的时候在听。她身上有隐约的香水气味,她施了浅浅的妆。她没有说话,但是我会觉得,她是剧组里少数可以理解我的电影,以及我内心里的焦灼的人。我有时还会产生一个念头,要不要增加一些她的戏份,让她在电影里停留得更久一些?我没有另外的、不堪的念头,我只是这样想过。她在某个时刻的样子,很像是我自己有过的女人。
但是,她突然说,她要离开了。之前已拍了一场戏。电影中的女人从秦州的一处旧时街道走过,长满苔藓的瓦墙上有雨滴落下。人们站在破败屋檐下看着她。她浑身被雨淋湿。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庞。人们盯着她的身体,不怀好意。他们发出奇怪又下流的笑声。她在雨水里倔强地行走。他们说着下流的话,在她身后扔石头土块,有些石子打中了她的身体。有些年轻人从她身边跑过去,故意溅起她身边的雨水。她身体上落下了许多浑浊的泥水。她忍受着这些流言和挑衅。街道和雨水漫长。突然,她在雨水里滑倒,人们发出快乐又放肆的笑声。她倒在地上,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发出悲伤的哭泣。
这是我精心设计的场景,没有台词。只有雨天、街道、行走的女人和一群看客。在电影后期,我会配上缓慢又忧郁的音乐。我还有意地延长这个场景的长度,使它达到五分钟。我强调一个美丽女人的孤单,为的是映照电影里艺术家的寂寞。她高贵,他寒碜。但在某个时刻,她和他共享着人生的感伤。
正像我所期待的那样,她的表演好极了,几乎就是完美的。与片场内外的混乱状况相比,她带来了清新美好的快乐。我甚至觉得,正是有了她的表演,缓解了我在拍摄过程里所产生的失望与焦灼情绪,从而再一次引发了我对电影的期待。
那天深夜时分,她打来电话,说她要离开剧组,她要去杭州参加一个电视剧的拍摄。她对我说,对不起。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若不介意,我到你房间来。她没有说话。然后,我到了她的房间。她已穿戴整齐,收拾好了行装。我望着她,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话。她看上去很平静,她甚至还对我嫣然一笑。忽然间,她走上来,抱住我,把她的脸庞埋在我怀里。她的身体很热,她还在颤抖。她说,对不起。等到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脸上的泪水。
我没有说话。我也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你不能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因为她不会说。你也不能挽留她,因为她已决意要离开。让我欣慰的是,她离开不是因为我和我的电影。她说她喜欢我,也喜欢我的电影。有一天她仍然期待能与我合作。即使不要片酬,她也愿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离开。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夜里约她谈戏。他要她喝酒,还说他要推荐她在一部电影里担任女主角,因为那部电影的导演是他的哥们儿。接着他说他喜欢她,他从未像喜欢她一样喜欢过别的女人。他说了喜欢的时候神情骄傲,就好像这是他的施舍,如果他说出这个词语,就应当等待并且接受对方的感激。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些。他的名声惯坏了他。他认为一个二线的女演员就应该给他这样的权利。
另一个原因是,秦州的一位高官要求她陪酒。他们在之前的一次酒会上认识。他说他喜欢她的戏,是她的铁杆儿粉丝。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他提出要单独和她吃饭聊天。他在秦州最好的宾馆里有一个套房,他在那里等她。他和颜悦色,表情谦虚,但是一旦他说出话来,就带了无法反驳的蛮横。如果她肯去,要什么都可以。她可以选择钱,选择一辆高档汽车,甚至可以在北京有一套房。如果她不肯去,也可以。他发出温和的笑声,他说没有关系,他还认识演艺界的很多艺人,可以去找她们。只要在秦州参加过演艺活动的女星,他都会和她们认识,都会和她们成为朋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就像是一个受到老师表扬的幼稚园小朋友。接着他拉住她的手说起她曾经演过的一部电视剧,他说在那部电视剧里,就她的表演最有光彩。要是没有她饰演的角色,整部电视剧就是垃圾。接着他拿出几张照片给她看。一见之下,她立刻心惊肉跳。是她和那部电视剧的导演在一家夜店的照片。她醉态迷离,神情**,躺在导演的怀里,那位导演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胸口。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她当时喝得大醉,完全不记得酒后的情形。但是她希望忘记这件事。她假装从未发生,因为想起来会让她觉得羞耻。她以为没有人看见她醉酒的样子,但是他竟然有她的照片。他真是神通广大。他让她看这些照片的时候,她正在爱着另一个男人,她正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爱情的魔力。她经常会以为,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她生活和理想的全部。她没有从前,只有现在。她希望自己是新鲜和完整的,这样才能配得上她的爱情。可是如果这些照片出现在各种媒体的花边里,对于她的爱情就是致命的打击。
她假装从容,却已然是花容失色。她觉得命运其实是残酷的轮回,无论她如何奔逃,最终仍旧要回到起初之地。她于是对他说,她要先想一想,请他允许她想一想。他温柔地说,当然,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我也希望你作为我的偶像,能够拥有特别的快乐。
那天晚上是她说答应回复的期限。要么去赴约,要么不去。必须是二者中的一个。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哭过,又笑过。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庞和眼睛。她和镜子里的女人说话。她骂她,又赞美她。三个小时之后,她决定赴约。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美丽的仙女。就要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她爱着的男人打来的。他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写作。他们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她和他一见钟情。那时候她觉得,这一生她不会爱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即使她放下演艺,放下所有,她也丝毫不会犹豫。
她不要接他的电话。但是电话仍然在响。她接了。他没有问她在干什么,他只问她可有高兴好玩的事。她淡淡地说她挺好的,他当然察觉不到她语气里的变化,他接着就说起自己遇到的好玩的事情。他说自己居然淘到了一张一百年前的老唱片,正是她最喜欢的旧上海爵士乐。他只花了很少的钱,因为卖他唱片的人不识货。然后他说要马上放给她听,接着他就在电话的另一头放唱片。他问,好听吗?她说,你真是个孩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泪水汹涌而出。她没有再听下去,挂了电话。她趴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个小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离开剧组。
这是当时的情形。几年后和她在北京相遇,有一天晚上,她向我说起当时的事。我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当年那个猥琐下流的官员已经落马了,罪名是收受巨额贿赂和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她微微一笑说,听说这事了。她说,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爱情出了问题,我和我爱着的男人陷入冷战,我们就要分手了。她叹口气说,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进入娱乐圈,就很难留得住一份彻底完整的爱情,你说对吗?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闪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