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立刻找到另一位女主角。我提供给助手王薇一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个人都是此前有过接触的女演员,我希望能从她们中间找到一个适合演出的人。拍摄档期不能拖延,否则会引发更多混乱复杂的状况。坦率地说,已经够混乱的了。白天在片场奔走,夜晚还要处理各种片场遗留的问题,计划第二天的拍摄。当然,更紧迫的事情是确定女主角的人选,一旦确定,就要尽快进入拍摄状态。这一切就像是打仗。
秦州广电局的李局长来到片场。他带来许多新鲜的水果。此前和他打过交道,互相之间比较熟。女主角空缺的事情他已听说。当然,他不是来表达慰问。他说省里的领导很关注这件事情。这位领导正好在秦州调研,愿意热心帮剧组推荐合适的人选,因此让广电局来和我商量。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很不愉快。我对李局长说,拍摄前我们就有约定,你们不能干涉我的拍片过程,可是你看目前的这种状况,太让人头痛了。男主角是你们请来的,片场已经出现了那么多问题,现在连女主角也要你们来选,你让我怎么拍电影呢?李局长说,老兄息怒,老兄息怒,我顶多算是一个信使,要是让我说公道话,我坚决站在老兄你这一边。可人家是主管我们的领导,你能跟他讲什么道理吗?
我言语激烈地说,电影就是电影,所选角色要吻合电影的气质与情境。我不仅反对而且反感以官方的名义干涉我拍片。李局长不断地挠着他的光秃秃的脑袋,后来说,老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举行正常的选角会,让领导推荐的演员作为候选人来参加,这样我也就能交差了。我说行,但选的结果要根据电影表演需要。
李局长说起的这位省里的领导,从前见过一两次。印象深刻的是某次会议的晚宴结束后,他提出要唱歌。官员唱歌稀松平常,但当时不凑巧的是,正赶上公安部门的“打击非正常的陪侍行动”,所有的高档KTV都在歇业。本地官员就很犯难。有人提议到本市管辖的一个县里去活动,那里有一个温泉洗浴会所,可以边洗澡边唱歌。但领导不想去,他说只是临时休闲,那样做太过于兴师动众,再说,也太远了。他说不去县里,但也没说不唱歌。大家就赶忙商量怎么办。本地宣传部长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提议在所住宾馆里举办舞会。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有人说,那陪舞的小姐怎么找呢?KTV的小姐们都放假回老家去了。宣传部的官员说,这个好办,让宾馆经理来安排陪舞的人。领导听到这样的安排后,脸上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他说这样好,既不铺张浪费,又能玩得尽兴。然后他提议大家都要去。于是在场的人不得不去。当晚在宾馆的舞厅里唱歌跳舞。宾馆经理从服务员中选派五六位姿色出众的年轻女子来做舞伴。领导的兴致好极了,而且看上去越来越好。他逐个和女服务员跳舞。他跳舞的步伐越来越欢快,简直不像是一个过了六十岁的人。他搂着那些年轻的女人,起初还是比较标准的交谊舞姿势,后来就越抱越紧了。他的姿势都有些让看客觉得羞愧。我趁大家不注意,从舞厅溜出来。在过道里碰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正在哭,旁边另一个女人在安慰她。这个哭泣的女人是陪舞的人里的一个。她说那个跳舞的老头是流氓,他在光线黑暗的地方摸她。她哭泣的时候,我正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们的眼神让我感觉到羞耻,就仿佛她们谈到的流氓就是我。
接着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领导越跳越高兴,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也没有休息的意思。那些舞伴被他轮番跳过几遍之后,他把目标转移到其中一位女人身上。这个年轻的女人是宾馆里的领班,相貌是她们中间最好的,更主要的是,她懂得周旋。举手投足之际,腰肢宛转之时,自有一派风韵与多情。领导喜欢极了,跟她跳了一曲又一曲。他在跳舞的时候,不停地跟她说话。他说见到她之后,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的样子,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又说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像她这样漂亮又优雅的女人却是头一次。他还热情地许诺,可以给她换一个工作悠闲薪水又高的新单位。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他怀里的女人只是露出妩媚的微笑,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一个漂亮女人的微笑并不代表什么,也不意味着迎合与顺从,很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即使他真的回到二十岁,也还是如此。因为她露出妩媚微笑的时候,舞厅外面的宾馆大堂里,她的男人正在等她回家。男人是某个单位的职员,衣着朴素,沉默少言,坐在大堂的角落里。他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一点儿猥琐。你会很奇怪这样的男人居然拥有如此一个美丽的女人。事实上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他每天晚上会准时到达宾馆接她回去,从未缺过任何一次。所以爱情是生活里的奇观,旁观的人也许永远洞察不了真相。
他等了很久。后来他从角落里走出来,问宾馆的服务员,他老婆在哪里?有人说,在陪领导开会。他没有说话,又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后来他走过来又问,在哪里开会呢?服务员说不知道。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拨了几次电话,都没有通。这时宾馆的一个服务员走到他身边,她正是之前在过道里哭过的那个女人。她悄悄告诉他,他老婆就在宾馆的舞厅里。他说了声谢谢,起身就往舞厅走去。保安上前阻止他。保安其实认得他,但是经理之前有交代,他不能让他进到舞厅里去。这个男人一下就把保安拨开了,他的力气惊人,保安踉跄几步,差一点儿倒在地上。他进了舞厅,他看见舞池中央,一个几乎秃顶的老男人正抱着他的女人起舞,那个男人的脑门发出闪闪的油光,神情亢奋,不知疲倦。他走上前去,把女人从他的怀里夺了回来。事发突然,舞厅里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音乐停住了,突然很寂静。跳舞的男人傲慢地发问,你是干吗的?接着又问,你们是谁把他放进来的?他的声音咄咄逼人。
男人牵着女人的手,本来就要走出舞厅了,听到背后的声音之后,转身走了过来。他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看看你这张脸,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是谁?
领导很沮丧。但是舞会就这样结束了。当时我不在现场,听说之后,心中居然阴暗地觉得愉快。这段趣闻在坊间流传了许久,有个本地小说家还把它演绎成一篇名为《跳舞记》的小说,这篇小说发表后又被另一个刊物转载,接着还得了一个北京的文学奖。我读过这篇小说,阅读的过程中我忍不住笑了好多次。这个小说家的大部分作品才力平平,唯有这一篇确实写得精彩。可见作品源于生活的见解有时候是正确的。
但是现在,数年不见的领导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