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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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电影中的**镜头在后期剪辑的时候,大部分都被我剪去了,只留下一小部分场景,不超过五个镜头。当然,对于男主角而言,**部分是他整部电影中表演得最好的。他热情投入,每一个动作都在假戏真做,足以撩拨起观众的肉欲想象。毕竟是演艺界的大牌,举止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但问题是,这些情欲镜头并非电影中的重点。他表演得越好就越是背离了电影中严肃而悲伤的主题。对于我这样的导演来说,庄严比**要重要得多。我不希望一部电影的亮点在于那些**的情欲镜头上面。电影中的艺术家潦倒穷困,欢场上的放纵一定是透露着无可奈何的寂寞。而他的表演太欢乐了,他饰演的艺术家情欲高涨,就仿佛他生活里最愉悦的事件就是**的追逐。他饰演的艺术家比他本人还要肤浅。

据说他看过电影之后非常失望。接受某个媒体采访时,他提到电影的导演,他说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个极端狂戾、心胸狭窄的男人。他总是提出某种荒唐的、违背电影艺术规律的主张。他以艺术之名欺世盗名,他其实是一个艺术水平普通平庸的导演。外界对他的称赞是基于不了解真实的情况。他接着说,导演是一位好色之徒,他以选角之名潜规则某些漂亮的女演员。

这家媒体采访很快被多家网络、纸媒和娱乐杂志转载。情形正如我早期拍片时引起的“许女郎”风波,口诛笔伐之声四起,一时陷入哗然之境。不过好在时代喧嚣,此类大揭隐私报道非常之多,一浪高过一浪,我之“劣迹”两三日之后即被另外的江湖热浪所覆盖,倒也没有什么。不过这一事件显然也影响到我的生活,这是后话了。

他提到的我以选角之名潜规则女演员之事,很可能说的是我和桃妮。桃妮生性率真,口无遮拦,也许在某时某地提及和我的一夜缠绵。而他恰好在这个女人面前,有过挫败的记忆。想必他把我之风流与他之失意当作某种因果关联,因此有了这样的渲染。另一个原因是,他曾许诺腼腆的女主角,要以她在电影中的角色推荐某个电影节的最佳女配角,不料剪辑之后,几乎不剩剧情,只有三五个简单的镜头。这让他很失望恼火。他讥讽我霸道专权,自作主张,大概指涉的正是此事。

其实最直接的原因,起于最后一场戏的拍摄。电影中的艺术家最后回到了秦州。他经历了漫长的流浪,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但奇怪的是,他作品的观众却越来越少了。他踏上回乡的路途,实际上意味着某种不明确的命运。这种开放式的构想正是我在很多影片中惯用的手法。在电影中,艺术家到达秦州之时,正赶上一场极为暴烈的大雨。在大雨之中,他走进秦州的街道。大雨倾盆而至,四野倶无人迹,他被雨水淹没,迷失了道路。

外景地选在秦州一个步行街的入口。这里是秦州最繁华的路段之一,四周都是新建的高楼会所。我以此作为外景,用意在于和艺术家离开故乡的景象做一个比较。艺术家在此前离去之时,外景是秦砖汉瓦的古朴巷道,当他再次回乡,此地已是繁华之地了。因为白天拥挤喧哗,所以经秦州方面协调,选在深夜拍摄。这场戏的重点是雨景。从当地消防部门调来两台消防车停在街道两侧,消防车水枪前面装了两副大型喷头。还有一台风机摆在拍摄机后面,以此营造暴雨中狂风大作的景象。拍摄开始之后,演员需要从雨中踽踽而行,需要在狂风暴雨中倒地挣扎。

这时的节令是深秋,但电影中的景象是春夏之交。演员必须衣着单薄,狂风骤雨之中,衣衫尽湿且为风雨而破裂剥落,最后几近**。这种场景,当然需受皮肉冻馁之苦。

其实就一部电影来说,演员为再现某种真实生活,经受皮肉痛苦,原本寻常。某些暴力、战争和恐怖电影中,演员往往要忍受近乎极端的身体考验,一切都为剧情和故事需要。相比于污水、粪池、吊打及真枪实剑一类场面,他所经受的痛苦,还算不得什么。但是他的神情迟疑。他说他感冒了,体温39摄氏度,如果再遭受这样的风雨袭击,或许就会引起肺部感染。不光是这部戏会受影响,也会影响他下一个档期的演出。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发出虚弱的咳嗽声,他还不断地裹紧披着的一件棉衣。他说能不能这样:去掉消防喷水的镜头。表达一个艺术家的困顿苦难并不一定非要有暴烈的风雨场面,他相信凭他的表演,就可以表现出戏里需要的情感;或者就用替身来完成这场戏,如果你坚持要有风雨交加的场面。您说成吗这样?他说话的时候还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就像他在某一部电影里饰演过的领袖那样。

当然,他感冒了,剧组里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疾病带给他的痛苦。很多人看望他,陪他说话,有些忠诚的粉丝还悄悄地把大把大把的玫瑰摆放到房间外面,秦州市政府也送来了营养品和药品。他的感冒成为剧组里的重要事件,就仿佛是电影拍摄过程中的一部分,又像是他突然得到的某种荣誉。可是我得拍电影,电影需要他忍受感冒的痛苦。剧组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调来了消防车,布置了外景,不能随便就搁置不用。这场戏差不多是整部电影中的**,我能想象的最合适的情境,就是让电影中的艺术家行走在剧烈的风雨之中。使用替身的建议几近荒唐,首先没有合适的替身人选,事先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计划;更主要的是,这场戏几乎都是近景拍摄,一半的镜头是脸部特写,怎么可以用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说对不起了,这场戏只能这样拍摄。他看了看我,嘴角浮现出不易觉察的冷笑。他说,好吧,听您的安排。他接着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演员,在片场都得听从导演的安排,您说对吗?他说话的语调古怪生硬。但我假装听不到他语气里的嘲弄,我笑了笑说,是的,通常就是这样的:演员必须听从导演的要求。

开拍。他从大风雨中由远到近。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忧郁又迷惘。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雨淋湿了他的衣裳。但是,他并没有走进风雨的中心里去。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雨势的边缘走过来,为的是躲避更大的雨水的冲击。更令我惊奇的是,等到风雨刮走他的上衣,我看见他还贴身穿着一件衬衣。剧情里原定的设计是他要**上身。他穿的还不是一件普通的衬衣,而是一件类似于阿玛尼那样的名牌。观众里对奢侈品稍有了解的人,都可以轻易辨识出来。他贴身穿上衣服是因为感冒,也可能是为了表示某种炫耀。但是电影中的艺术家是一个穷人,正遭受着潦倒穷困的生活,他怎么可以穿一件他根本买不起的名牌衬衣?

我请他脱掉贴身的衬衣,我要求重拍这场戏。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坐在机位后面的一张椅子里。他身上裹了一件大衣,有人为他递上热水和药品。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漠然,就像是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我就再次对他说,这场戏需要重拍,你不能贴身穿这样一件衬衣。

他看着我。他说,不。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面带笑容,就好像这个词语让他觉得很享受。

我说,我是导演。

他说,没错,您是导演,我是演员,演员得听导演的。可您别忘了,我是秦州市政府请来的演员,我的片酬是他们出的,不是您。我认为我的戏已经拍完了,而且我的表演没问题。我跟您是合作关系,您不能就这么命令我,您懂吗?您是导演,您是才华出众的导演,可比您牛逼得多的导演也没这么跟我说过话啊。演员是得听导演的,但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导演对什么样的演员,您说是不是呢?

他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跟我说话。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是甜蜜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得意洋洋的嘲弄。他看上去太无耻了。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发抖,我感觉到我在逐渐地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每当我发怒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那些词语会可笑地隐遁,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们。我就只能像一头困兽那样发抖。那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露出公然的嘲讽。我这样仓皇无计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他甚至在那里笑出了声音。

我手中的扩音喇叭飞了出去,沿着他的耳边飞过,落到夜晚的虚空中。然后我冲了上去,想给他一记结实的拳头。现场一片混乱。剧组里的人和不远处的观众们发出尖叫声,机位后面的桌椅设备稀里哗啦倒了不少。这场架并没有打起来,但是在混乱中,我发现我右手的指头破了,正在流血。他的嘴角也出了血。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真是一个傻×。

我没有说话。我觉得非常沮丧。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