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我吗?
爱。
你会一直爱着我吗?
会。
不算。你得大声说出来。
我会一直爱着你。
嗯。她说。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什么。她忽然叹口气。她说,我变老了。你看我是不是变老了。
是我变老了。我说,你不会,你一直是这样的。
说谎,她说,你就是一个爱说谎的骗子。
她接着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有些女人就喜欢老一点儿的男人,不要脸,她们就跟黏糊糊的胶水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生了气。就仿佛她真的变老了,然后看见那些胶水一样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我只好安慰她。我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抚摸,就仿佛她担心的事情刚刚发生。因为难过,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泪光。之后她变得高兴起来。她说,嗯,是你变老了。我希望你很快变老,老得走不动路,那时候我就买一副轮椅,你坐在上面,我推着轮椅走在街上,我告诉他们说,哈哈,看一看,这个男人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然后她说,你什么时候会变老呢?
快了,我说,其实我已经很老了。
嗯,她说,好极了。
关于轮椅的念头就是这样出现的。她因此而变得愉快。就仿佛她之前困惑的问题突然有了转机。她决定立刻购买轮椅。她已经厌倦那些餐具了。那些堆积起来的餐具被她送给了邻居们。房间里腾空的地方正好可以摆放轮椅。本来我的计划是买一个大书架。我想买一些书,读书、写作。
等我走不动了再买吧。我说。
不。她高兴地说,要先买。买上了摆在那里,你就会经常想到老了的问题,你只要不断地想,你就会老得快一点儿。哈哈。
有时候,她会要求我和她做一种游戏。她告诉我说这是游戏,但我必须要认真参与。你要做得跟真的一样,好吗?
好。我说。
她会在卧室里停留很长时间。我听见她在发出快乐的歌唱声。后来卧室的门开了,她走出来。她浓妆艳抹、红唇鲜艳,睫毛像是彩色的扇动翅膀的蝴蝶。她娇艳美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更迷人。她美到惊心动魄。她穿着洁白的、盛大的婚纱,婚纱上的褶皱鱼鳞一样闪亮。
她走到我面前。我单膝跪地,把她的一只手捧在我的手掌里。我亲吻她的手,把一枚钻石戒指穿过她的手指。然后我看着她,对她说:
朵焉,请你嫁给我。
朵焉在笑。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眼睛里泪光闪现。
因为她过分的美艳。因为她的盛大与欢乐。也因为这是我和她亲密的游戏。我会流下泪水。会心不在焉。会害怕和厌倦。我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她哭了。她说我不认真。她说我让她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游戏。她说,真实的感觉太短暂了,转瞬即逝。她说这太糟糕了。她说许百川,你是一个骗子,你连一个游戏都做不好。
我抱着她,没有说话。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二十七岁的朵焉。
她才华灼灼,对于色彩和声音保持了尖锐的敏感。初见的时候,她孤独、茫然,仿佛迷路的孩子。她沿着鲜花盛开的小径走过来,目光中充满忧郁和渴望。请你带走我,她说,带我到任何地方。从此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们有短期的分离,但从未厌倦。她浪费、挥霍自己的才华,不关心我的电影,但她是唯一知道我在做什么的女人。她知道我的渴望和痛苦。她情欲旺盛、生机勃勃。她宁可把生活简化成纯粹的欲望。因为在欲望中,我们从未厌倦,从来都是第一次。她由此也爱上了游戏。她把生活里的所有部分都转化成游戏。她要求我参与其中。游戏可以对抗漫长的时间。可以对抗等待。可以对抗感伤。可以忘却。可以保鲜。可以生长,直到长出翅膀。
但是,她越来越不安。她走来走去,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我坐在一张轮椅上,双脚被她用绳子结实地绑在脚蹬上。她说这样我就看上去像一个不能走路的老人。她推着我在房间里走动。有电话进来,我接电话。她就停止了走动。她烦躁不安,因为电话扰乱了她的游戏。她指责我不认真,她说你为什么不肯假装?你为什么要敷衍我?
我说我假装了,我没有敷衍她。
但是她不满意。她愤怒地摇晃轮椅,直到轮椅翻倒在地上。我跌倒的时候脑袋磕到画框的一角,额头出了血。她惊慌失措,抱着我,问我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包扎。我说没事。我心里觉得沮丧。
突然她笑了起来。她说,现在你看起来像一个老人了。
她抱着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她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她在哭。因为失败的游戏,她感觉到强烈的挫败和失望。她说,你还是不够老。她说,你为什么不能迅速变老?为什么?
接着她以嘴唇触摸我的耳朵。她轻轻地、耳语一样说:
许百川,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