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事情就是那个样子了。没有一点儿办法。从早上到夜里,就算我把头发都想白了,还是没有办法。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和尚,他说我有麻烦,还是一个大麻烦。我知道我有麻烦,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有麻烦。可我还是要听他讲我的麻烦。就好像我原本不相信我的麻烦,得听他讲了才能够确定一样。他在那里察言观色,说我的生辰八字,八代祖宗,有些他说得对,这是他的本事,他能看出来;有些没说对,不过我没有戳穿他。我就只是看着他说。果然就跟我料到的一样,说到后来就是钱的问题了。他说要有一沓钱包起来,放到一个我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他要念禳解的咒语,等到禳解完了,包里的钱还是我的;他不要钱,但是我的麻烦就没有了,因为他已经把麻烦赶走了。我知道他是个骗子,你说他要是不图钱,他何必这么口干舌燥地要白白辛苦?我知道。可是我那时候就没有办法。我的心不想把我的钱包起来放到他面前,可是我的手和脚就不听使唤了,我的手在我的房子里到处找钱,零零碎碎的钱也不放过;我的脚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就想走到他说的地方。我明明知道我的手和脚很愚蠢,就跟白痴差不多,可我还是控制不了它们。然后我就把一包钱放到地上了。和尚念了一会儿咒语,告诉我说,好了,麻烦没有了。我的眼睛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那包钱。但是我知道那包钱已经被他拿走了,包里剩下的只是一片砖头。等到和尚离开,我打开包,果然里面就是一片砖头。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下一次又遇见一个和尚,他要是说我有麻烦,我肯定还会跟上次一样控制不了我的手和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再说,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话说回来,一个人活着要是没有麻烦,那还算是个人吗?人人都有麻烦,这些麻烦个个都不一样。有些人多一点儿,有些人少一点儿。我就算是一个麻烦多的了。我经常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麻烦,因为我的麻烦比别人多得多。哪天要是没有了麻烦,我反倒会不知道该怎么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了。可是话说回来,麻烦多了也有好处,当一个人的麻烦多到很多,就比方像我这么多,那反而就觉得不麻烦了。你知道活着就是为了这些麻烦,而这些麻烦又不可能解决,那样反而就感觉轻松了。总得活下去嘛,所以过一天算一天吧,麻烦解决一个算一个,解决不了的就先放着,没关系,想也是白想,就那么放着倒好,说不定哪天它就发霉了。
从我的脸上看不出来?是啊,看不出来。那是因为太多了,顾不得挂到脸上了。就算我挂到脸上也没有用。所以后来我就不管它了。是啊,我要是天天挂到脸上可不就老了吗?一个女人的脸是最重要的。脸要是老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长了这么一张脸,它本身就是个麻烦。我从小就知道这个。嗯,我不是洛镇镇上的人,我家在距离洛镇二十里的一个村子里。可是洛镇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好像都认识我。我去看庙会的时候,洛镇上的人们就开始看我了。那时候我是十几岁的样子。人群里有人说,看哪,刘小美来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停下来开始看我了。人群哗一下散开到街道的两边,就像是一条河流突然被谁划开了,然后就剩下我站在空阔的道路中间。庙会上正在唱秦腔的演员也都停了下来。演员们就像是突然被点了穴位一样没有声音。人们说,看哪,这就是刘小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在洛镇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异类。我从小就是一个和所有女人不一样的女人。他们说,洛镇方圆二十里的村庄,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我这样的女人。长成我这个样子很奇怪,也一定是邪恶的。他们告诫洛镇的年轻人不要和我说话,因为一旦和我说话,他们就会中邪,就会变成傻子。可是不光是那些年轻人,就连那些年老的、痴呆的、驼背的人,见到我都要停下来看着我。因为我的相貌,他们仇恨我。这真是太可怕了。那时候我就希望自己能够快速地变丑,变成洛镇女人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会议论我了。后来我真的变丑了。这是真的。你要是一直想着自己要变得和洛镇的人一个模样,你只要一直这么想,那你就真的会变的。你要是一直在洛镇住下去,那么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得和洛镇的女人一样丑。那时候你会觉得丑就是漂亮,你要是见到漂亮的女人,反而就会觉得恶心了。我还是漂亮?啊,那就漂亮吧。可是现在像我这样的女人就很多了,对吧。所以就是一般的漂亮。我是说我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漂亮太奇怪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上中学的时候,我的老师爱上了我。我不在洛镇的中学,我在我们村子旁边的另一所中学。语文老师是个年轻人,只是看上去要老上二十岁。他写诗给我。洛镇的语文老师都会写诗。他的诗句写得很奇怪,现在我还记得他写的那些句子。比如说:你的眼睛照亮我黑夜里的白发/我的夜晚比我的年纪还要漫长。我明明知道/你递给我一碗毒药/我还是要一饮而尽/就仿佛那是一碗最美的酒。这是刚开始的时候,到后来,他的句子就写得越来越肉麻: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就像一条孤独的狗。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就想做花下的鬼。肥肥的花朵肥肥的蕊/粉嘟嘟的酥胸粉嘟嘟的嘴。那时候我看不懂他诗句里的意思,但是我好像也喜欢他,因为我漂亮,我觉得孤单。我闻见他身上的烟草味,他凌乱的头发里灰尘的味道。他说要给我辅导作业,就把我带到他自己的房子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身体在颤抖,就好像他得了病。他在我身上嗅来嗅去,跟一条狗似的。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爱过自己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长得漂亮极了,就像我这个模样。他爱了她整整四年,他为她写了四年的诗。他上大学就是为了爱上英语老师。他活着就是为了爱上英语老师。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有爱情了,但是他见到我之后觉得爱情回来了,因为我看上去就像是他的英语老师,只不过,我比英语老师更年轻,更漂亮。说着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抚摸我,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就像是得了病。那时候我真的不晓得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接着他慌慌张张地脱自己的衣服,他的两只手抖得厉害,不听他的使唤,怎么努力也脱不掉衣服。忽然他停下来了,他好像是尿了裤子,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他看上去羞愧又伤悲,哭泣的样子难看极了,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他哭了很久。后来他说:我知道,我要的爱情总是得不到。我本来觉得我就要得到你了,可是我知道,我得不到。他说的话我不明白。假如那天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再脱掉我的衣服。他是乡村里唯一一个赞美我的人,唯一一个亲近我的人。我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手里,可他为什么说自己得不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了。他就是得不到。他控制不了自己。我有毒,他要是那样做,他害怕自己会死掉。人们说,语文老师有病,因为他会写诗,他写诗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就跟大多数酗酒的人都是胆小鬼一样。他其实给每一个他遇到的女人写诗。他给校长的女儿写的诗被贴到校门口,上面抹了一团屎。人人都把他看作是一个笑话。我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孤单。
语文老师有一天死了。他把自己悬挂在房梁上。他得了胃癌,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他死去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骨头。人们议论说,他的死和我有关系。人们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有毒的,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沾上我,就会得病。唉,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么说之后,就会认为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根本没办法和他们说清楚。到后来我也觉得我是有毒的,要不然,语文老师怎么就会把自己吊死呢。我不能待在那个地方了。人们的眼睛能杀人,就像刀子一样。我经常觉得,要是我一直留在那里,呼吸就会出问题,好像连空气都被他们瓜分干净了,最终我就会被憋死。你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但是你就是吸不到空气。
那时候我不过十几岁,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可是我已经觉得活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从小我就有一种愿望,我想着自己能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得我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了。我没多少文化,但是我知道,世界比洛镇要大得多,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洛镇这样的地方有气量。洛镇太小气了,小气得连给我一口空气都舍不得。我想到城市里去,那里有高楼,有汽车,有漂亮的衣服,有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每个人互相都不认识。我年轻、有力气,愿意干任何工作。我希望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