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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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说广州吧。唉,广州。真是让我开了眼。至今想起来,我还是要恨这个地方。又好像还不光是恨,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这就跟我了解的自己一样,我原来以为我是简单的,我简单就可以;后来才晓得,我其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简单里还有其他的东西。怎么说呢,广州打开了我的眼睛。很多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有给人说。这是第一次说出来。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说出来。也不全是因为你我才说。可能是从前的时候我会觉得羞愧,所以我就没有说出来。现在。现在我好像没有那么羞愧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我想我活着就是一个麻烦,这些事情最多就是另一个麻烦罢了。

我十七岁到广州。我在一家工厂干活。这家工厂生产各种各样的遥控器。我一天要做十二个小时,这中间连厕所都不能上,因为流水线上的遥控器一刻也不停地传送。我们甚至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老板很凶,有时候会到车间来检查。他秃顶,是个胖子,肉乎乎的眼睛,鼻子像是一颗红通通的大蒜。我虽然辛苦,但也觉得没什么。每月八百元,这个数目算是很多了。伙食也还习惯。下班后还可以洗澡。嗯,从前我都不晓得洗澡是怎么回事,在我们乡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呢。每个月放假一天,可以逛街。那时候我觉得城市里真好。只要我愿意,可以买到任何一件我想要的衣服、鞋子、皮包,可以吃到任何一种食物。不过我不随便花钱,我要把钱攒起来,我的愿望是给老家的母亲修一座房子。我只买过一件裙子,因为我还没有穿过裙子。我穿上裙子之后,我的伙伴们说,哇,你好漂亮啊。哇,这个字被拖得长长的,很夸张的样子,那里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穿上裙子的样子,嗯,是,我是挺漂亮的。而且,我的皮肤也迅速地变白,变细了。我想,城市确实是个好东西,虽然看上去又脏又乱,可它养人呢。

有一天,车间里的一个工头叫我。他说老板请我过去。我就停下活,跟着他到老板的办公室里。老板躺在一把肥大的椅子里,他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桌子。老板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凶,很和蔼的样子,他让我坐。然后他给了我五百元钱。他说这是我的奖金,因为我干活干得好。那时候我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板说,不是啦,只是给你的。我就不要。我说,我没有比别人多干,只给我奖金不公平。工头这时候说,你这个孩子好傻瓜啊,老板给你奖金是关心你,你还不快说谢谢老板?我只好说,谢谢老板。老板这时说,晚上我有个重要的宴会,请你和我一起去。我说,晚上我得上班呢。工头说,你看看,这孩子,尽说傻话,老板让你出去,还上什么班。老板给工头使了个眼色,工头就带我出来了。他带我到一个大商场里面。他说这是老板交代的,要买衣服和鞋子,为的是参加宴会。工头是陕西人,待我很和善,那天尤其和善,都感觉有点拍马屁了。他说,老板带你出去参加这么重要的宴会,说明他器重你,你可不能不领情,只要你表现好,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好处多得很呢。那天买衣服真是开了眼。那么好看的衣服,那么贵,不要说买,我自己看一眼都要心惊肉跳,可工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掏钱了。晚礼服穿上漂亮极了,我都不认识自己了,可是那领口也太低了,**都露出大半截子,我说这怎么穿啊,羞死人了。工头说,你这个傻孩子,晚礼服都得这样啊。工头是个好人。这事情其实跟他没关系,我知道。买完衣服他带我到一家西餐厅里,他教我怎么用刀和叉,吃饭的时候嘴巴该怎么动,走路的时候又该怎么走,怎么和客人碰杯,说话等等,因为老板的晚宴是吃西餐。他还说,要是你表现好,买的这些衣服就归你了,因为以后有宴会还要穿的。

这太诱人了。你想想,一个不到十八岁的乡里女人,吃一次饭就得了五百元,穿着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衣服,那时候我穿到身上,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了这些衣服。我偷偷地躲到卫生间里看镜子,掐自己的胳膊,为的是确定自己真的穿了这些衣服。我在想,要是我天天做工,那得多少年才能够买得起这样的衣服。就算把我妈打死,她老人家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贵的衣服。

晚上和夜里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那些光鲜体面、互相碰杯的人,那些互相客套、虚情假意的话。我没有一点儿经验,但是要假装有经验,假装我是一个城里人。我对着他们微笑,吃饭的时候嘴巴里尽量不发出声音。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前我根本就没有喝过酒。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闪闪发光的衣服和首饰,宫殿一样的餐厅,热情温顺的像狗一样的服务生,还有宾馆里玫瑰色的窗帘,巨大的落地玻璃。我记得老板比平常更矮更肥,他的嘴里有龋齿,龋齿发出古怪恶心的臭味。早晨醒过来,我赤身**,在巨大的**。我记得身体上的疼痛。房间里没有人。床头上放着一沓钱,有两千元。

我躺在**,哭了很久。我觉得羞愧。羞愧就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淌。我就这样成了女人。我的身体上还留着难闻的龋齿的味道。我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用完了房间里所有的香皂和浴液,可是,龋齿的味道仍然还留在我的身体上。我只是觉得羞耻。我只是想跟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生活。可我还是不能够。我以为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就可以,可我还是不能够。只因为我得到五百元的奖金,因为我实在喜欢那些衣服。我该怎么办呢?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感觉我似乎不再羞耻。就好像我其实也在期望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天,会是这样的方式。我有毒,从小洛镇的人们就这么说。现在我觉得洛镇的人们说错了。我没有毒,我其实是好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这样。他有钱,住在广州,去过所有的地方,他比洛镇的人更胆小,更怕死。他要是不怕,那就说明我没有毒。那么,我是该感谢他吗,感谢他留下来的这股龋齿的味道?这种念头真让我羞耻。

我哭了很久。后来我就到街上去了。很多事情和前一天比起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事情就是这么快。我突然觉得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在以一种特别快的速度变老了。我就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有一会儿我想去工厂上班,但是我又觉得,见到那些同事之后,我会觉得羞耻。

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走过来。他说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他说他是个摄影师。他问我可愿意拍一些照片,他是付费的,一个小时五百元;如果我觉得少,他可以加一些钱。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寂寞的女人,不光是漂亮。漂亮里的寂寞是真实的,不是经过装饰的。他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想拍照,拍照的时候他希望我还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我看着这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有一张光滑明亮的脸庞,还有修长的弯曲的眉毛。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骗子。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带领着我,穿过几个街口,来到他的摄影棚里。灯光明亮。他要求我站在那里,坐在那里,或者躺在那里。他拿着一台很大的相机,不停地拍摄。他说你要放松,你就保持你在街道上行走的那种表情。我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做了。我还能有什么表情呢。我都不知道下一刻我会到哪里去。等到他拍完,他让我看相机屏幕里我的样子。真的是寂寞极了的一个女人。我都不认识相机里的这个女人了。有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这时候他看见我的眼泪,他立刻又对着我拍了好多张。他请求我不要介意他这样做,因为很多情景都是转瞬即逝的,摄影师就必须得学会抢和偷。他看上去特别的激动和高兴。

我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去洛镇赶集,一辆飞速而来的车从他身上碾过去。我的哥哥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我的身边,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会拉着我的手。他在学校的成绩特别好,他的理想是做一个音乐家,因为他会唱洛镇所有的山歌,他唱歌的声音美极了。他还说,将来他有了钱,他要在城市里给我买一座房子,他要给我买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可是一辆车飞过来,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因此那天我又哭了很久。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悲伤。他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一直等到我平静下来。然后他说,这些照片非常美,他很久没有拍过这样美丽的照片了;这些照片洗出来会更漂亮。他要用这些照片参加一个摄影展览,有一些照片会做成画册。展览的时候他希望我来看看,等到出了画册,他会送给我画册。接着他给我钱,他给的钱比原先说好的多出很多。我需要钱,我是个农村出来打工的女人。但是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可以不要这笔钱。我只想坐在这里。因为他看起来像是我夭折的哥哥。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一直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我没有要他的钱。他说,那我就买一件礼物给你吧。于是他离开了。等到他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后来我知道,他买的手机是当时最贵的手机。他说请我收下这个礼物。如果以后有机会,他希望我还能够和他合作。

摄影师姓寒,寒冷的寒。名字我不说了。他在摄影圈里很出名。我就叫他寒冷吧。后来我去了寒冷的摄影展。那些照片太美了。我没有多少文化,我不能给你形容它们有多么美。我只是觉得寒冷太神奇了。他能把冰冷的东西拍成暖和的,能把零碎的拍成整齐的,能把寻常的东西拍成色彩丰富的。不晓得他是怎么发现的。那些照片里的女人也变了,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她那么忧伤,忧伤得就像是进入了骨头。寒冷那时候走过来,向我表示感谢。他从来不问我在干什么,我从哪里来。我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对自己说,以后我不要和寒冷见面了。但是我不能够。我又去了他的摄影棚。我又拍了照片。后来有一次他要求我脱了衣服。他想拍我的**。

我没有拒绝。也不觉得害羞。就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要是拍我的**,那个**的女人就一定会很寂寞,很美,一定就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这和那个又矮又肥的男人所要求的不一样,和洛镇的人们所说的不一样,和我自己每天的生活不一样。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一点儿脏。我要感谢他没有问过我的生活。如果他问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希望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一直可以看见他。很多次我都对自己说,从此我不要见到他了,这个络腮胡须的男人。但是我不能够。我控制不了自己。

做过一次。我们。那是我自己愿意。我愿意这样。可是那时候我还是哭了。因为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脏。我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面。直到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肤。可我觉得我还是高兴的。我抓着他,我心里明白,我根本抓不住。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