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得跟着老板去吃饭。他说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我穿着鲜艳的衣服,抹了口红。我喝酒,大笑,虚情假意,就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妓女。老板秃顶,越来越肥,越来越矮。他的嘴巴里永远有口臭,龋齿永远是肮脏的。但是很奇怪,逐渐地我习惯于他嘴巴里的臭气了。到后来我竟然闻不见他龋齿的味道。就像是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像他一样长一颗难看的龋齿,龋齿里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味道。我不用在工厂的车间里拼命地干活了。我被安排到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上班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工头来传话,告诉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喝酒。我好像已经习惯于这样了。在一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享受。我看上去是完整的,看上去光鲜明亮,主要的是,我已经挣了不少的钱。那些钱完全可以给我母亲修一座房子。我真的觉得享受。这念头让我觉得羞耻。
很混乱。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
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她说她是老板的老婆。她说她早就发现了我和老板的事情。她在忍。直到这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她穿戴得珠光宝气,说话的口气温柔可亲,就好像她说的是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可是厚厚的脂粉挡不住她的松弛的皮肉,她看上去又老又寂寞。她说男人都是王八蛋,永远贪图的是青春鲜亮的年轻女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有一天也会老,也会像我这样,那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我是他工厂里最大的股东,我甚至可以炒他的鱿鱼。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是回去吧,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她的眼泪滑过脂粉,她的脸看上去古怪滑稽,就像一个不成功的演员。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这时候他们走上来,把我房间里的柜子打开,翻出那些昂贵鲜艳的衣服。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从容地撕扯那些衣服。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撕得粉碎。我的手机也被她摔成了碎片。她对我说,钱你可以带走,但是我希望从今以后不要再看见你。你老家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你要是再出现在广州,你就会毁容。你明白吗?你今天就离开广州。我给你买了火车票。你现在就离开。
好像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没有特别的惊奇。我也没有心疼那些鲜艳的衣服。我知道它们不是我的,早晚都会是这样。那个又矮又肥的男人留给我的只是龋齿的味道。我只是贪图他的钱,就跟他只是贪图我的肉体一样。唯一让我留恋的是寒冷。那个沉默的、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能把我拍摄得那么悲伤和绝望,就像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我想跟寒冷说一声。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了。
但是那两个男人一直跟着我。他们一直送我进了火车的车厢。他们站在站台上,一直等到火车开动。那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留恋广州,多么留恋那个络腮胡须的男人;我甚至可耻地留恋龋齿的味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所有的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我只能哭。火车到了长沙的时候,我跟邻座的一个人借了手机,给寒冷发了一条短信。
寒冷老师(我一直叫他老师),我是刘小美。我的电话丢了,借了别人的机子给您发信。我离开广州了,在去往老家的路上。我很喜欢您给我拍的照片。那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照片。衷心祝福您!刘小美。
我以为寒冷会回复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过来。但是,他没有。那时候我想,寒冷,你真是寒冷啊。
火车到兰州。我得转乘汽车。那时候我忽然看见人群里的一张面孔。那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从广州坐飞机赶到兰州。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就好像我到兰州就是为了在火车站看见这个男人。他找到一辆车,送我回老家。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车子行走在山道上,快要到达洛镇的时候,寒冷拉住我的手,说:
刘小美,我只是来送送你。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麻烦。我自己也是。所以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只是来送送你。我不能爱你。你要是还在广州,我们甚至都不能见面。生活就是这样的。你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越是漂亮的女人,面对的生活可能会越是残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我说,寒冷老师,我很感谢你来送我,我再也不去广州了。我哪里也不去了。
寒冷一直没有表情。可是在村口,他离开的时候,我看见这个男人眼睛里的泪水。那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并没有看见这个叫寒冷的男人,他也从来没有出现在洛镇的乡村。这些不过是我的幻觉。甚至,我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叫寒冷的男人。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