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决定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去广州,不去任何一个城市。我只想过平常简单的日子。我给妈妈修了一座房子,很气派很宽敞。我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礼物,每一家都是一斤茶叶、一包奶粉、一包糖、一袋饼干。我是想和村子的人亲近一些。因为我回来了,我想在村庄里安静地住下去。我还给村里的人说,我想找一个肯和我过日子的男人;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只要他愿意和我过日子。有个当过兵的男人愿意。他是我小学同学。在村子里开了一家磨房。我也不要什么彩礼,也不要什么风俗,只是请风水先生查了一个日子就办了事情。我就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像是可以证明什么一样,可以忘记什么一样。可是结婚的第一晚就出了问题。我丈夫,就是那个当过兵的男人,出了问题。他喘着气,忙碌了很久,可就是不能够。这没什么,我不介意。后来很多个晚上还是这样。我就带他去洛州看医生。医生说,他没有问题。可是回来之后他还是不行。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不行。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时候他忽然哭起来了,他说:村里人说你是狐狸精,是魔鬼,谁要是沾了你就会死;我其实很爱你,但是我害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他说这样的话,他这样害怕,我一点儿都不惊奇。我就说,没关系,只要一起过日子,这个有没有都没关系。我真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的下贱,特别的屈尊。我只是想和那些乡村女人一样,过简单的、辛苦的日子。我特别羡慕她们。可是我连这个也得不到。我没有一点儿办法。
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是婊子。说我在广州做小姐。要不然我怎么会赚那么多钱,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开着小车送我回来。他们还说,我在广州害死了很多男人,我就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了他们的身体。我回来是因为我害怕遭到报应。起初他们还算是热情,因为我给每一户人家送礼,这些礼物堵住了他们的嘴;可是礼物都有保鲜期,过了保鲜期,他们的嘴巴就张开了。他们表面上对我热情,因为我还算有一点儿钱,在背地里就不是这样了。有些人把我送去的礼物扔到我的家门口,因为它们已经发霉了;他们说,我的礼物本来就是发霉的,这发霉的东西和送礼的人一样,都是肮脏的。
我的丈夫,就是那个当过兵的男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经常很多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磨房的顾客也少了很多,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经常坐在房子里,一言不发。沉默似乎吸干了空气,让我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爆炸。有一天他终于说,他打算到兰州去,有个部队的战友开了一家家具店,请他过去帮忙。他想先自己干一阵,等站稳了脚跟,再把我接过去。待在村子里总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发疯。
我理解他的想法。出现这样的问题跟他没有关系,只跟我有关系。他这样想没什么错。我要是他,我也会这样想。村庄里的流言就像是空气,你躲到哪里也躲不掉。可我真的不愿意去任何一个城市了。城市比乡村更复杂,更麻烦。难道我在广州的遭遇还不够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可我这样的女人,到哪里也不得安静啊。不过他要是在兰州能站住脚,我想我还是希望跟过去。有个男人在身边就会好一些吧。我就说,我同意。我说:家里还有一点儿钱,你都带上吧,到城市里去,哪里都要花钱的。听了我的话,他显得特别的高兴,脸上都有笑容了。我的钱还有两万元,我就全给他了。他让我留一点儿,我没有留。我说在乡里生活,不要钱也可以,不是还有磨房吗,我和母亲可以在磨房干活,会有钱的。
实际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去兰州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村子里有外出的人回来说,他在兰州做了老板了。他们还说,他捎话说他不会回来了。他们还说,他看起来很气派,就跟一个城里人一样,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住在一个有钱的女人家里。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城市里的人更容易说谎。可我也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给我打电话,一次也没有。他就像是蒸发了。
我还是在等他回来。我不爱这个男人。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他甚至都不是一个男人。可他和我结了婚,是我的丈夫。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他的缺点。只要可以过日子。我相信他会回来,或者会接我去兰州。虽然这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一直等了两年。这两年里几乎没有人来磨房。他们说,我的磨房里磨出的面也是脏的、有毒的。他们宁可多走二十里路到镇上去磨面。这两年里我花完了所有的钱。我没有地方去挣钱,因为没有人肯来磨房。我只好卖家具。村子里的人不愿意买。我于是雇了车子,把家具运到县城里去卖。村子里有些有钱的人暗示我说,我要是缺钱,可以跟他们借。他们不怕我有毒,他们也很想知道,有毒的女人是什么味道。他们看上去很无耻。可是他们说话的表情光明正大,就像是他们在帮我,就像是我要感谢他们才对。那时候我才知道,钱对于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更应该有点钱,不然,她会死得更快。
等了两年之后,我决定不再等了。要是再等下去,我和我妈妈就要饿死了。那天我就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卖掉了。磨房是那个男人的,我没有卖。然后我就拿着钱到洛镇来了。洛镇那时候正在搞城市建设,有可以出租的铺面。我和妈妈步行了二十里路,来到洛镇。那时候我满身都是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