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镇这个地方。我住了两年。怎么说呢?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不想惊动人们。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我不想让他们认出我来,我希望他们把我当成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乡里的女人。他们叫我寡妇刘小美。这没有什么,我不介意。只要我能够安静地住下来就可以。我开了服装店,我卖西装、裙子和雨伞,还卖牙刷和牙膏。我一年除去房租,可以挣一万元。这些钱在洛镇不算多,也不算少,够我和母亲生活了。我经常对自己说,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样挺好。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人们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吧。只要我的日子能过下去。
可是不行。人们对我很热情,热情后面却包藏着假意。他们议论说,洛镇并不需要西装、裙子和雨伞,牙刷牙膏也不需要,我卖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是个寡妇。他们买我的东西也因为我是个寡妇。买一个寡妇的东西就像是在银行里存钱,拿到东西之后还得有利息。他们买我的东西,我就得付给他们利息。可我只是个女人,是个逐渐变老、也懒于梳妆的女人,我拿什么来支付利息呢?可是人们说,我有利息,我付得起利息。因为我是个寡妇。
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就得这样。因此我就开始假装,我假装热情,假装糊涂。我有时候穿上鲜艳的衣服,有时候洗净自己的脸,抹上化妆品。人们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要活着,就需要这样。这就像是签了一个合同。签了合同就得按规则办事。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镇长买西装。历史老师买裙子。医生愿意免费给我治病。他们都不洗澡,身体上的气味就像是流浪的狗。镇长的神色光明正大,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他不在乎镇上的人说他霸道,因为他是镇长。他拆迁的时候出过人命,死了人的家里到处告他的状,但是没有用。他只给对方赔了两万元。他有口臭,从来不刷牙,他的脸肿得像一只脸盆,可他不觉得,因为他是镇长。可对这样的人我还得赔上笑脸,因为他可以买西装,他能一次买很多件西装。历史老师买裙子,还给我写诗,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已经死去的语文老师。他每一次读诗的时候就会尿裤子,那些尿的味道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他看上去又肮脏又荒唐。医生说,你病了。然后他就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摸来摸去,他从来都不洗手,他的手看上去黏糊糊的。我躲着他们,就跟躲着苍蝇一样;可我又不能呵斥他们,我一边躲一边还要假装高兴。
有一天晚上,镇长说,他要和我上床。那时候他已经喝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大块肥肉。他说他已经买了我那么多的西装,我也应该给他一点儿回扣了。对,他就用的是这个词,回扣。他还说,以后他还会买我的西装,等到洛镇成为城市,他还会让我成为洛镇购物中心的经理。他又说,如果我不给他回扣,那他以后就不买我的西装了,他还要增加我的房租,那样的话我就赚不到钱,因为只要他不买西装,洛镇就没有人会买西装。镇长说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他喋喋不休地说,嘴巴里的臭气让我差一点儿呕吐。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觉得我赔上笑脸和时间,赔上虚情和假意,还有烟酒和现金,就算是给了他回扣。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可那也不是说我就可以随随便便和哪个人上床。就因为他是镇长,他买了我的西装,我就该和他上床?他看上去那么丑陋肥胖,就算我是妓女,我也不愿意随便就这样。可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羞耻,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长得有多么丑陋。你说,有一点儿权力的男人都会这样吗?唉,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挺可怜的。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丑,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恶心。
他还在说话。他自以为是,不知羞耻。我没有说话,他就以为我是同意给他回扣。接着他就开始脱我的衣服,他喘着气,伸出两只肥腻腻的手。他那样不知羞耻地脱我的衣服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出来。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他一点儿都无视我的痛苦。于是我用了全身的劲挣脱开来。接着我又用了全身的劲,朝着他的油腻腻的脸上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个耳光真是太响亮了。震得我的耳朵都嗡嗡响。我从小没有打过任何人耳光,这是第一次。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手掌里多么有力量。
我知道,这就算是收场了。我在洛镇住了两年,我买衣服的钱够我和母亲吃饭,我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我不想再跑来跑去了。可我没有办法,我还是得离开。耳光过后也就两三天的时间,镇政府的人就来找我了,他们说我的房租已经到期了,要是我还想租就得加钱。他说的价钱是原来的两倍。接着镇上工商所的人来找我,他说有人举报我卖假货,他们要检查并没收我的衣服。工商所的那个人我认识,我就偷着给他塞了二百元,他就只没收了一些牙膏和牙刷。他告诉我,让我赶快把值钱的货物卖掉,因为过几天还有人来查扣。他倒是个好人。于是我就偷偷地雇了一辆车,把店里的货物运走,卖掉了。
那时候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可我只能走。我一年全部的收入也不够房租和工商所的罚款。那时候我忽然发现我没有从前那么害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可我知道我不能害怕。我去哪里都会有麻烦,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得准备好面对麻烦。
有一天我离开了洛镇。我在夜里悄悄地离开了。我带着母亲,带着我卖掉货物的一万多元钱,我和母亲走了二十里的山路,一直走到通往县城的大路口。两年前我往洛镇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这都是命。你怎么走回来,就怎么走回去。你活着就得不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