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洛州。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我就想我可以干什么。我读书不多,没文化,我能干什么啊。走在大街上,看见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个个光鲜漂亮,她们走过我身边,从来就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已经很老了。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只能干体力活,我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我开了一家小饭馆,靠近一所大学。那里吃饭的人多。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个小吃摊。我没有多少钱,租不起大门面。就这样的一个小饭馆,到开业的时候我的钱已经花完了。我母亲会做很多小吃,我也会做一点儿,我们就卖小吃。起早贪黑地做。生意特别的好,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月下来,除去饭菜的本钱、租金、给城管和工商的钱,我居然能挣到两千多元。这样真好。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什么人,我是辛苦,可心里安稳。
看着那么多的人来吃饭,很有意思。大学里的学生们都来吃,人多的时候,他们就自觉地排队,都特别有礼貌;我喜欢他们,他们就像是土地里的粮食那样干净。我还想,读书就是好,读书让人有礼貌。我看着他们,有时候会想起我的哥哥。我的哥哥要是还活着,就已经读完大学了,他读大学的时候一定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然后,我哥哥一定不让我开小吃店的,这样太辛苦,他会心疼。唉,我就是喜欢这么胡思乱想的。还有很多体面的男人和女人也来吃。有些女人穿金戴银,花枝招展的,可有时候她会因为五角钱和我争吵。我是个穷人,可我不想争吵,我是怕她争吵的时候样子不好看。我特别希望城市里的女人就是平常我看见的样子。然后我也知道了,城市里还是穷人多,光鲜的外表下面,日子里的酸甜只有她自己知道。
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看上去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有五十岁了。他经常来我的小吃店里,不过他总是错开人多的时候来。有时候来得很晚,我快打烊了。话很少,不慌不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学问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大学里的老师。吃了几次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很好吃。然后他问我说老家在哪里。我说在洛镇。他说他老家也在那里,是另外一个镇子。我说好啊,那就算是老乡了,你要喜欢吃就多吃。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他付账的时候经常不要我找零,他会说,下次找给我吧,或者说,就算是提前收钱了,下次吃饭的时候免费就可以了。我说这怎么行呢,该是多少就多少,可他不让找零。我就想,他要多给就多给吧,反正每次也就那么几元钱;不过我还是留了点心眼,每次我都把他多给的钱数记下来,万一要有什么事,我就会把那些钱还给他的。他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多想了。后来他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在北京读研究生。我不相信他说的话,我怎么会像他的女儿,我这么老这么忙碌。可是他好像不是故意说假话,因为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不一样,那就像是一个父亲的眼神。我就想,也许我真的有点像他的女儿吧。哦,他姓张,叫张翔。
我的小吃店开了两年。挣了一点儿钱,可我实在是太累了。我就想,要是能找一个稍大一点儿的门面,雇两个店员,开一个稍微像样一点儿的饭馆就好了。这个小饭馆太拥挤了,刮风下雨,连个遮挡都没有。再说,我母亲已经老了,她也该歇一歇了。可我手里的钱也就两三万,加上我的首饰,最多也就四五万的样子,开一个饭馆,哪够啊。我就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有一天,张翔突然说,是该开一个大一点儿的饭馆了。真是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我就说,好啊,正这么计划呢。张翔说,有个铺面在出租,离这里不远,位置也好,他正好认识老板,可以帮我联系一下。我心里大概算了一下,我那点儿钱根本不够。我就说,再等一等吧,谢谢你啊。他好像又看出了我心里想的。他说,那就开。他可以和我合伙,因为他原先一直想开一个卖家乡小吃的饭馆,只是没有找着合适的合伙人;我要是同意合伙,剩下的事情他可以去办。他的话让我很心动,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因为是老乡,还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女儿?那时候张翔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小刘啊,你就放心吧,我只是想合伙开个饭馆,我都五十岁了,可以做你的父亲了,你说我能干什么呢?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这让我有点儿害羞。我不该这么想的。女人有直觉。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男人。还有,我觉得他一直有心事,他看上去整齐气派,像是大学里的老师,但其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孤单。
就这样成了。饭馆开业的时候我才知道,张翔是个特别有能量的男人。他是税务局当官的。那家店面的位置非常好,主要的是,这家店面之前就是一个饭馆,开业没多久就关门了,据说饭馆的老板突然就不见了。装修很气派,几乎就是新的,因此我就基本用不着装修了。房租也便宜,而且不用提前预交,和店铺老板签合同的时候,老板一直很和气,他说年底的时候给他就可以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食品合格证和健康证一类的手续也都特别快就办好了,我甚至都不用自己去。执照、登记手续都用的是我的名字。我知道,这都是张翔弄的。他告诉我说,平常不要给任何人提起他,他不会参与饭馆的经营,我有需要告诉他就行了,饭馆若是盈利,年底就给他分红。我说好,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前三年的盈利都归你,以后我们就一人一半。他笑了笑说,这个不要紧。主要是他喜欢吃家乡的小吃,以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美食了。
我雇了两个厨师,三个服务员。我母亲在后堂指点厨师做饭,我主要在前台收款、招呼客人。生意特别好。人多的时候都要排队。你知道,人多不光是因为饭做得好。我知道该怎么招呼客人,该怎么对他们笑。我年纪越来越大,经验越来越多。还是很辛苦,可比起从前轻松多了。张翔经常来吃饭,有时候他会带一些朋友来。他们坐到饭馆里的包间里。我招呼他们的时候,张翔很客气,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就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可我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他和朋友有时候要逗留很久。每次他来的时候,我就让母亲亲自下厨,做最好的饭菜送上去。
第一年除去房租、税金、伙计的工资和水电费用,我挣了五万元。我拿着那些钱,到银行里换成一百元的新钞。然后我把这些钱包好,约张翔到饭馆的包房里。我把那些钱给他。我说这是饭馆里挣的钱,也是你的分红。张翔说,好嘛,挣钱了。他看着那一摞崭新的钱,很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他就要收下了。他要是收了,我心里会轻松很多。可他没有。他把钱推到我跟前。他说,你先收着吧,以后再说。我说那怎么行,原先说好的。我就又把钱推过去。他又推回来了。那堆钱推来推去,后来都散开了,落了一地。他就俯身捡那些钱。他重新把它们包好,又放到我跟前。他说,刘小美,这钱先留你那儿,好吗,饭馆里还用得着。我说不行。我坚决不行。我就把钱往他的包里塞。他不要。我们互相推搡,就像是要打架那样。后来他抓住我的手。他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让他惊奇的人。那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另一只手做出一个要抚摸我的脸庞的动作。他是想摸一下我的脸。或者他还想捧住我的脸。那时候我在想,他要是想摸我的脸,或者捧住我的脸,或者亲吻。我都不会拒绝。可他没有。他留在空中的一只手只是做了一个动作。后来他说,他就收一万元吧,剩下的就算是饭馆的周转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