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卖掉了家里的两头驴。看得出来,这个决定让他很伤心。因为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把这两头驴看成是他的两个儿子。在有些时候,他甚至会认为这两头驴比我还要更好一些。接着他又卖掉了家里的一千斤麦子。他要给我娶一个女人。我要娶的女人是一个个子很小、看上去很瘦的人。老实说,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根本就不符合我对于女人的想象。我要的女人是杜致远身边的那种女人,神态窈窕而且散发出香气,这个女人却有一股农药的味道。不过你晓得的,我需要一个女人。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迫切。历史上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离不开女人,要是没有女人,这个艺术家的艺术一定就不完整。在没有更好的女人的情形下,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也可以,总比没有要好。就算你不是艺术家,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就坦然地把她娶过来了。
实际上这个女人比她看上去要有用得多。她很能干活,比卖掉的那两头驴子还能吃苦耐劳。她第二年就生下了傻子。对,傻子就是我儿子。傻子出生之后,她在晚上的要求突然变得很强烈。她还经常发出尖锐明亮的喊叫声。这让我经常感觉到羞耻,因为她的喊叫声超过洛镇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老实说,我还是喜欢她的这个样子的。她瘦小的身体隐藏了如此强大的能量,让我觉得很奇异。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王羲之。她说王羲之是一个古代的书法家,他写的字能够穿透石头和木板,比最锋利的刀子还厉害。
老实说,我很感动。我很庆幸自己娶到一个知道王羲之的女人。她知道王羲之就等于理解了我的生活。因为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古代的王羲之。王羲之写字的时候一定和我画画的时候一样孤单。王羲之有时候会把墨汁当成水那样喝掉,而我自己则会把颜料当成馍馍那样吃掉。这种相似的错乱使我觉得愉快。虽然把墨汁当成水或者把颜料当成馍馍未必就能变成王羲之,但是平庸的人却不会发生这样的错乱。他们永远分得清墨汁和水、颜料和馍馍的区别,那之间的界限清清楚楚,就像是自己家的驴子和别人家的驴子、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的女人一样。正因如此,我觉得她也能够看得见《问道图》上面的书生挥舞衣袖的样子。因此在晚上的时候,我就耐心地引导她,如何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就可以发现书生的衣袖能够挥舞起来。她就按照我要求的角度看了一会儿。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她甚至都看不清这幅画上到底画了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说这幅画在夜晚的光线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然后她就催促我赶紧钻进被窝里来。傻子已经五岁了,但还没有说出过完整的一句话。一点儿都不像是她生的,所以她要急着再生一个。只有再生一个会说话的儿子,才可以证明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希望我也要努力一点儿,因为这件事情比画上的书生会不会挥舞衣袖重要得多。
后来我才晓得,我对她是谬托知己。她晓得王羲之,但她从来不认为我和王羲之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她坚定地说,我和王羲之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她不晓得王羲之过的什么日子,但是他老人家写字的时候,肯定不会经常连买一包盐、一瓶酱油、一把葱的钱都没有。王羲之要是像你这么穷,就根本写不出比刀子还锋利的字;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她说,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吗?
老实说,我对她的看法很失望。不过平心而论,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是人人都能够看见画里的书生会挥动衣袖。她原本一个平常妇人,对艺术一无所知,岂能随随便便就发现画里的神采奥秘?都是我对她期望过高了。再说,她一直在像一头驴那样辛苦劳作,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这已经让我十分感谢。那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发出明亮的哭声,三个月的时候就会说话,完全就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她因此变得骄傲起来了。她不肯再和我同床,对于夜里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她忽然变得凶巴巴的。一个女人变起脸来,真是很快。她经常命令我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因为她说只靠她一个人,已经很难养活两个儿子、一个自认为是王羲之的男人,以及这个男人的父亲、另一个年老糊涂的阴阳师。在此情况下,我只能忍耐。我还赔上笑脸,为的是让她高兴一些,因为这样就不会连夜晚也不得安静。我白天忙碌,夜晚作画,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我真是有点鸠形鹄面的样子。更麻烦的是,我的忍让不仅没有平息她的愤怒,反而就像是增加了她燃烧的柴火。她怀疑我是神志不清,是被鬼魂蒙蔽了眼睛。到后来她开始怀疑那幅《问道图》。她认为这幅模糊不清的古画里隐藏了妖气,我之所以这个样子,正是被它引诱了。有好几次,她把我的画偷偷地塞进了灶洞里。好几次她差点要把墙上的画撕得粉碎,幸好那幅画扬起的尘土眯住了她的眼睛。有一次,她盛怒之下点燃了那幅画。幸亏我眼疾手快,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浇灭了火焰,否则那幅画就会彻底变成一团灰烬。唉,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在此情况下,如何能够安心于创作呢。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了。
那时候我的第二个儿子一岁了。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大雪纷飞。我的女人、我的父亲、我的儿子都睡着了。我在画画。那是少有的安静、寒冷和孤单。我当时想画一幅飞雪图一类的画,但是天气实在很凛冽,我的手都握不住画笔,颜料也都冻成一块冰了。于是我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时间有很多感叹涌上心头。那时候忽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两句诗:
百岁开怀能几日,一生知己不多人。
这古人的诗句说得真好。正是我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连自己的女人都算不得知己,何况洛镇以及洛镇以外的人。感慨之际,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一时间被寂寞所伤,很想痛痛快快落一场泪水。结果我发现眼泪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然后,落下来的泪水在冬天被冻住了。它们挂在我的脸颊上,坚硬而冰冷,就像是屋檐上悬挂的冰凌。我就小心地把脸颊上的冰取下来。我看着它在我的手指里融化成水。我顿时感觉到轻松了很多。你晓得的,挂在脸上的眼泪让我觉得羞耻。一个男人是不应该随便落泪的。大凡天地之间,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想名利双收,都得要先受苦的。我还清楚地晓得,这点苦算不了什么。这只是一点儿寂寞的痛苦,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里,还有寂寞之外的其他的痛苦。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痛苦,但它们一定是会来到我面前的。
唉。我心里的这些念头就像是神秘的预言。我刚刚想到寂寞之外的痛苦,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乡村的黑夜里,一片雪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她突然发出的尖叫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是因为我一岁的孩子突然发烧了。只见他浑身滚烫,呼吸困难,就像是一团点燃的火球那样。我父亲认为这是魔鬼附体,赶忙画了符,嘴里念着驱鬼的经文,行起法事来。我女人抱着孩子,只是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喊叫。等我父亲赶走了魔鬼,我以为孩子会好起来。不料他的身体比原先更是烫手,看来这孩子是生病了,得找医生来才行。那时候我就赶忙去镇上的医院里找医生。大雪纷飞,满世界一片苍白。我在医院里找了很久,却一个人都找不到。这时候我看见张三元从雪地里冒出来。他说他听见我喊叫的声音,就从炕上爬起来了。他告诉我说医生到山上打麻将去了。于是我就赶忙往山上奔跑。山高路滑,大雪纷飞,好几次我都跌倒在路上,差一点儿就掉到山沟里去;雪从我的脖子里钻进身体。我的身体里出了汗。雪和汗水很快就变成了冰。冰越来越厚。因此我就像是在背着一层冰奔跑。等我找到医生的时候,我后背的冰层就开始融化了,过了一会儿,水从我的裤腿流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两个水圈。医生和他打麻将的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都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地上的水是我撒出的尿。我告诉医生说,我的孩子发烧,快要死了。医生说,等我打完这圈。因此我就耐心地等他打完一圈麻将。等到一圈打完,医生很不高兴,因为他输了钱。他说我要是没有打搅他,他就会赢。接着他说,他有腰椎病,下雪天没办法走路,所以他就不和我去镇上了。他从包里取出一点儿药给我,就接着打起了麻将。我是没有办法让医生跟我回去的,我晓得。我要是替医生掏了他输掉的钱,他也许会跟我回去。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时间来和医生讲道理。我就拿上药,接着往回跑。路上我好几次跌倒在地上,差一点儿就掉到沟里去。
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就晓得,就算我跑得和兔子一样快也没有用。来不及了。我还没有跑下山,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凄厉漫长的号哭声。等我跑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她抱着孩子,眼泪和鼻涕把整个脸都遮住了。我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冷,就像是一块冰。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古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生天地之间,贫贱富贵,生生死死,大多时候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自己是没有办法的。我是个艺术家,尤其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不应该这么悲伤。我的孩子命该如此。哭得再伤心也没有用。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要感慨伤心一番。他还不晓得他父亲是个艺术家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天寒地冻,家里连一个火炉都没有。这孩子真是可怜。那天夜里,我坐在他旁边,眼泪一直流到天亮。我的眼泪在后半夜结了冰,长长地垂到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