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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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躺在炕上,整整哭了三個月。她一直哭到雪化成水,柳樹上的枝條發了芽。她的身體在不斷地縮小,小到就剩下一把骨頭。她躺在炕上的時候,你要是不仔細找,就看不見她在哪裏。但是她還在說話。她說話的聲音比從前還要明亮。她說她的孩子是被謀殺的。凶手就是我。我要是能在冬天架好一盆爐火,孩子就不會死。我要是能給醫生一些錢,醫生就願意從山上走到鎮上來。可是我沒有錢架一盆爐火,也沒有錢給醫生。我所有的錢都買了筆墨和顏料。所以是我殺死了孩子。她的話沒有一點兒道理,都是婦人之見。可她就是這麽說。她說著說著就成了真的了。她自己相信這是真的。連我也覺得這是真的。我就不管她,讓她去說。到後來我就覺得她不是用嘴巴說話,她是用身上的骨頭說話。說話的時候她的骨頭劈劈啪啪地響。就像是她的骨頭在一堆柴火裏燃燒。那是骨頭在說話。我曉得她仇恨我。我也曉得我留不住這個女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用骨頭說話的時候,我也不恨她。我和她就是這個樣子。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所以我不恨她。

你曉得的,我的話就像是神秘的預言。有一天早晨醒來,我發現這個女人不在家裏。我到地裏找,沒有找見;我到她父母家裏找,也沒有找見。鎮上有個人說,一大早看見她搭乘到縣裏去的班車。另一個女人告訴我說,她的確是到縣裏去了,而且她說她不回來了。我於是到縣裏去找。縣裏的汽車站有個賣票的人是洛鎮的,他起初不肯說她在哪裏,後來說她去了青海,她買的就是到青海的車票。他說這話的時候,她坐的汽車已經過了洛州了。因為那輛到青海的汽車五個小時前就出發了。我正想著要不要跟他借一點兒錢,買一張去青海的車票。他就說,她給他交代過了,他要是看見我,就告訴我她的意思,她不會回來,就算把她殺了,她也不會回來。聽了這話,我就沒有再跟他借錢。就算我借錢,他未必就願意借給我。於是我在汽車站的門口坐了很長時間。我看著來來往往的汽車和人。雖然我曉得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我也曉得一個女人要是變了心,九匹馬也拉不回來,但我仍然有一股蒼茫之情。人生天地之間,找一個心心相印的女人,是何其困難的事情。三個小時後,我就坐上到洛鎮的班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