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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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有一些日子没有见到刘小美。先是去了敦煌。那里有一部电影开拍。导演是我的朋友。他请我做摄影指导。一部小成本电影,因为资金关系,只请到国内的两位三线演员来做主演。故事乏味,是常见的通俗剧。台词庸常流俗,情节纰漏百出。我甚至都怀疑导演的审美眼光。可惜了敦煌的美景。可见多少人假艺术之名在制造艺术垃圾。从敦煌回来,到传媒大学授课。我是这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合约上规定,每年抽出至少一周的时间讲授导演理论。又到工大开办电影讲座。工大虽为理工科学校,但学生里居然有相当一批热爱电影的人。他们从网上搜罗世界各地的电影,有一些电影连我都未曾耳闻。

一个名叫尚果果的女孩子极有才华。她所学专业是汽车维修,兴趣却在电影上。她看过的电影数量惊人。还经常写一点儿观影评论,这些评论都是片段式的随感,但也足以显示其超常才情。正好有一家电影杂志约稿,我就把尚果果的作品推荐过去。尚果果的语言挑逗、古怪,有一种鬼魅气质,正好符合这家杂志的办刊风格。杂志上新开一个“美女观碟”的栏目,专门刊登尚果果的评论。其实尚果果并不热心她的评论发表,她更喜欢的事情是,可以因此在杂志上看到自己的照片。因为这家杂志在刊登评论的时候要配上她本人的照片。尚果果有各种各样的个人写真图。她喜欢自己被放大和修饰的样子。从照片上看过去,她是一个勇敢妖媚的女斗士,她的目光冰冷无情,充满了强烈的破坏欲。

这女孩高挑丰满,神情里有一种超然的冷艳。她说她喜欢我。喜欢的理由,不是因为她的文字和照片发表在时尚杂志上面,不是感激和赏识的回报。那只是很小的因素。而是因为我的电影里“有一种区别于通俗电影的热情和智慧”。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喜欢我说话的样子。我的神情里“有某种掩饰起来的孤独和苍老”。就她自己的口味来说,她喜欢“年老一点儿的男人”。年老的男人散发出“一股缓慢的、垂死挣扎的荷尔蒙的味道”,这味道“令人发笑,又令人同情”。

好吧,尚果果。那么我喜欢你的自以为是。

有天晚上,尚果果打来电话,说她在一家夜店,问我可否到店里去接她。那时候已是深夜。我犹豫了一下。我说,明天还有重要活动,所以就不去了。我倒不是不想见她,而是因为这么晚的时候,实在不方便去见一个漂亮女人。那家夜店在本地很著名,时常有文艺界人士光顾。本埠小报记者也常常在店里潜伏,以此来制造娱乐新闻。我不想因为一个神经质的女孩子让我成为小报的娱乐头条。尚果果见我拒绝,没有多说,挂了电话。她的语态正常,听不出有什么事情发生。半小时之后,她又打来电话。和很多女孩子不同,她直呼我的名字。

许百川,你能来接一下我吗?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尚果果说。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只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过了一两分钟,她说,我就是想让你来接我。你能来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很后悔此前给了尚果果我的电话。我们在很多方面相似,应该算是同类。同类相交,往往会有很多麻烦。但我又担心她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的女孩子内心里其实单纯。片刻犹豫之后,我答应去接她。我告诉她,二十分钟后我会停车在夜店旁边的某个路口。我会在那里等她。

二十分钟后,我看见夜色里站立的尚果果。她高挑而妖艳,仿佛寂寞的站街女郎。她上了我的车子。她看我的表情古怪,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浓烈的酒和夜店混合的味道。她喝醉了。她问我,有烟吗?我找到烟,取出一支给她。又帮她点着火。她的黑色唇膏看上去很凌乱。她拿着烟卷的手在抖动。另一只手蜷曲起来,似乎是握了一件东西那样。起初我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儿,我偶然回头,发现她把那只蜷曲的手举到空中。车窗外的光芒照在她的拳头上。有猩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并流下来。她看着那只手,神情漠然,就好像那只手和自己没有关系。她看上去甚至还很愉快。

我带她到医院包扎伤口。她的手心被尖锐的玻璃一类的东西划破了。伤口很深。医生给她清创、敷药和包扎。尚果果始终没有露出疼痛的表示。也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她有一双婴儿般细嫩光滑的手。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肯说。包扎伤口完毕,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她学校的公寓早已关门,不可能回去了。我问她去哪里。

尚果果说,随便。

后半夜在我家的公寓里。尚果果在沙发上。我在卧室里的**。那时候我觉得她还是醉的。不久,她似乎就睡着了。我后来也睡着了。快天亮的时候,朦胧光影中,尚果果来到**。她**着身体。她高挑丰满,肌肤仿佛丝缎那样光滑。她的一只手正在滑过我的身体。手指经过的地方,令我酥痒难耐。起初我以为是自己所做的一个梦。醒来之后,发现尚果果在我身边。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有一天我到了你这个年纪,我肯定没有你这么好看。

这好像是一个意外。但从某个角度来看,它又不是。我喜欢她带有鬼魅气质的文字。我喜欢她的文字甚至超过她自己的喜欢。她喜欢我年华老去的苍茫。她喜欢我的模样同样胜过我自己的喜欢。实际上我从来不喜欢我自己的样子。我经常感觉到自己身体上苍老寂寞的气息。只有当尚果果这样的女孩子来到面前,我才可以忽略掉自己的气味。所以这不是什么意外。这可能正是我和她要遭遇的生活。

早上八点,洗漱完毕。我告诉尚果果说,我要去参加某个活动。你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下午。然后你就必须要离开了。因为朵焉要回来。哦,朵焉。朵焉是我的女朋友。

尚果果露出嘲讽的笑容。她说,我原本就没打算要留在这里。你说话的样子好滑稽。你看着就像是幼稚园的小朋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