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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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奇地发现,许多多其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在一家饭店订了包间。然后我看见许多多走进来。他提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穿着一件新夹克,一双新皮鞋。夹克上皮尔卡丹的商标做工粗糙又刺眼。新衣服暴露了他穷人的身份。我以为他会很卑微。他会露出逢迎和不安。结果他没有。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朴素而整洁的乡村教师。他甚至没有像刘小美所说的那样,见到她会喘不上气来。他呼吸不畅是因为他有哮喘。许多多来到兰州已经有两年。在漫长的两年时间里,他完全可以学会控制,学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固执的知识分子。当然,他喜欢刘小美。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看一看刘小美,就像是一个期待表扬的小学生。这让他的样子有一点儿滑稽。刘小美身体上的香水气味刺激了他。他一直不停地打喷嚏。到后来,许多多就像是在流泪。他酒量不好,几杯之后就显得有些醉意。于是他就开始不停地说起话来。

他对于绘画很有见解。他说在自己有空闲的时候走街串巷,看过兰州的几乎所有的画廊、展馆和作品。他认识城隍庙里的每一个写字和卖画的人。他看到的作品有些是好的,有些就很差了。但是那些好的也没有他期望的那么好。他们画得太匆忙了,就跟屁股后面有人在追赶;要是能够再从容一点儿,那就会好得多。

你晓得是什么原因吗?许多多说:他们都太爱钱了。他们爱钱超过他们爱画画。他们每次画画的时候,总是在琢磨,这幅画画出来能够卖多少钱,得多少名声,然后他就拿这些钱和这些名声去换他们喜欢的的东西。有些人喜欢女人,于是就去换女人;有些人喜欢汽车,于是就去换汽车。我还见过一个人喜欢养猫,他卖画的钱全买了猫,他还跑到外国去买猫;他对我说他养了三十只猫。我就说难怪他身上到处都是飘着的毛,还有猫的味道。画画的时候不应该光想着钱,对不对?这就跟你拍电影一样。你要是拍电影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赚钱,那你就拍不出好电影,对不对?你一定懂得这个道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晓得你是懂得的人。我和你都是艺术家,所以我们一定能说到一起去。要不然我就不会说这么多。我平时见到很多人,都是假装成艺术家的样子,实际上他们不是。我就不跟他们说话。我没法和他们说话。他们爱的是钱,不是艺术。我一看就晓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因此我喜欢和你说话。

我不介意他的自信与些许的狂狷。一个艺术家保持一点儿独立的尊严总不是坏事。与其看见他们的卑微与诺诺,还不如面对他们的粗鄙和傲慢。刘小美一直在笑,她低声说,没料到许多多喝了酒,会有这么多的话。由于不停地说话,他耗费了很多力气。他干脆就把那件皮尔卡丹的夹克脱了。里面是一件破旧的毛衣,汗水正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他的脖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截热水里的山芋。他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绢,擦拭脸上和脖子里的汗水。他的衣服如此脏。他的样子让我忽然有一点儿难过。他努力表演,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他想要表达的角色和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他越是努力,就越是显得虚弱和滑稽。他是要制造某种虚幻的感觉。他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我知道,他的生活和他描述的完全不同。他流了这么多的汗水,汗水就像是从他头顶发源的一条河流。那只是因为他未曾吃过如此丰盛的晚饭,没有说过如此多的话;还因为和他喜欢的女人离得如此近。

他说他要成为中国最好的画家。一个最好的画家一定要经历人生里的苦难。就像荷兰的画家梵高那样。梵高活着的时候全世界的人们都在嘲笑他,都认为他的作品一文不值。他一生都在忍受饥饿、寒冷和孤单。那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人们瞎了眼。人们被金钱蒙住了视线。他说他受了很多的苦。受苦是成为艺术家的前提。很多人画不出好画,那是因为他们既不想受苦,也没有受苦。他说这个道理你是晓得的。你是大导演。你要拍出好电影也得受苦。你说对不对?

他的理想是开一家画廊。城中心的繁华路段。画廊里只卖他自己的作品。他可以摆茶道,备美酒,和天下画坛英雄品茗论道。他在洛镇的“兰亭艺术馆”也是画廊,但洛镇是一个小地方,小地方的人们是不懂得艺术的,只有到了大地方,才会遇到懂得艺术的人。就算他们现在不懂得,总有一天会懂得的。他说,一个艺术家必须要有远大的理想才行,一个没有理想的艺术家算什么艺术家呢,什么都算不上。

刘小美听了他的话,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她说,话可以这么说,可是在城中心开一家画廊太难了,寸土寸金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多资金呢。再说,就算你真的能够开起来,有谁会买你的画呢?我在城隍庙开画廊也有两年了,谁的画我都会卖,只要能够卖得出去,可如今我也只是勉强维持罢了。就算你有最好的画摆在店里,也不一定有主顾。好多名家的画不过是有价无市。时髦的话怎么说来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呢。

我晓得的。许多多说,可是我这辈子就剩这么一件想做的事情了;我现在是啥东西都没有了,只能画画。

说完这句话,许多多忽然再一次咳嗽起来。他咳得非常厉害,有一会儿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伏在餐桌上,咳了很久。我看见他头顶上散乱、油腻、夹杂了很多灰尘的头发。黑发里夹杂的花白。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他露出愧疚之色。他说他是有些感冒才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眼睛里的泪水是不是咳嗽的原因。他也许是趁着咳嗽流了泪。他看上去滑稽又悲壮。

我对许多多说,不管如何,每个人都应该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每一个艺术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创作出好作品。我也希望你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艺术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很多时候也未必能够遇见真正的知己,但只要一个艺术家有才华,他是不会被埋没的。总有一天他会像宝石一样发光。我是拍电影的,和你画画有些不同,但是拍电影和画画的道理相同。我们在很多方面的追求是一样的。让我们共勉吧。

许多多听了我的话,激动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粗糙又油腻。因为他的手上有眼泪和鼻涕。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说得太好了。你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可是要让我说出来,就没有你说得这么好。一个人有文化有见识,就是不一样。原先在洛镇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洛镇的人都说,有个很出名的导演,祖上就是洛镇人。人人都在说你,但是没有人见过你。人们说,你是整天和漂亮女人打交道的人,因为拍电影就得这样。人们又说,你祖上是洛镇人,但你已经忘记家乡了。因为你从来没有来过洛镇。我想一个人就算再出名,再怎么变,他总归是忘不了他祖上的地方的。你说对不对?我今天见到你,心里十分高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一个真正懂得我的追求的人。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我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许多多说,你就像是一个救星。你能够理解我,这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那时候许多多已经是一派酩酊。他抓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手。就好像他要是松了手,他说的希望就会从手里溜走。他的那只手还不停地摩挲。他的眼泪和鼻涕完全涂抹到我的手上了。刘小美说,你就不要总说那么多的话了,你还是让大导演看看你的画吧。你是画家,画好才算有本事啊。

总算是松开了我的手。许多多就从他的那只帆布包里取他的画。他蹲在地上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就倒到地上去。我帮他把那些画展开,摆放到地上的时候许多多突然安静下来。他显得紧张不安。他的脸上和脖子里大汗淋漓。他看着我。神色里充满了惶恐和期待。

许多多的画大多是山水。山岚烟云,古树崖峰,有行人,牧童,古屋亭阁。设色多以青黑为主,乍一看去,有肃杀之气。这种感觉并非来自画中景物,而是因为他阴郁灰暗的色彩。从笔墨来看,似乎有意于工笔,笔法却过于简单和粗疏;以写意论,皴染手法又显得拘谨写实。另一个问题是,这些画无法掩饰他的贫穷与寒碜。他用的是最便宜的宣纸,纹理粗糙,着墨之处,轻浮散乱;墨汁和颜料也是最廉价的,因此使得画面的色彩凌乱,层次不清。印章倒是有些烂漫之气,但他一定用了便宜的印泥和石材,那些字显得虚飘不定,仿佛是仓皇不安的鸟,随时都会飞离。当然,我无意于认为贫困是艺术生活的最大障碍,许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有过困顿的人生,困顿在一定意义上,是他们成长的财富;但是我宁可认为他们的困顿主要来自于精神的痛苦;物质上的困顿即使如梵高,也不至于买不起颜料和纸张。何况梵高只是艺术家里的例外。所有在艺术上有梦想的人,都不愿意自己活着的时候比梵高还要贫穷。

我说的是材料。艺术史上确实有很多艺术家不重材料。南唐后主李煜绘画时,以襟袖为笔,世称“撮襟书”,堪称艺林一景。唐代书家欧阳询作书时,常常“不择纸笔而皆能如志”,可见作品优劣并不取决于材料的质地。但是这些例子显然不具有说服力。因为李煜的襟袖本身就是上好的丝帛,也只有富贵帝王才能够如此暴殄天物,他并非不择材料,而是具有表演意味的挥霍;他所使用的纸张也一定是当世最好的帛绢或者澄心堂宣纸。欧阳询也只是为了显现其书法创作中的酣畅随意之境,不择纸笔并非以劣质纸笔为器。就我所见,古往今来的大多数艺术家,很少有人为材料的优劣所困。艺术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富人的行为。当今的任何一位画家,若是想出人头地,非得要支付必需的物质成本才可以。

对于乡村画家许多多来说,他面对的问题则要具体和寒酸得多。那就是当他使用了劣质的墨汁和纸张之时,即便有足够的才华可以挥毫泼墨,但是,当墨汁里粗糙的颗粒划过薄厚不均、脆弱易碎的纸张,那些纸上的风景就会顷刻间破碎腐烂。这真是残酷的现实。

但是,许多多的画里有一种粗粝之气。粗疏笔墨有某种锐利的孤独和寒冷。就仿佛被困在幽深山谷里的过客,在萧瑟风雨里陷入黑暗和恐惧。他奋力突围。四野苍茫。他孤身前进。喑哑呼喊。很多艺术家所表达的孤独都太过于柔软肤浅。他们的孤独是作秀,是舞台上华丽底色里的呻吟。许多多的孤独则真实得多。他的画里有一种难得的萧瑟之气。这种真实尖锐的感觉一方面来自于他的困窘,另一方面则来自古画的熏染。因为就绘画的意境来说,只有古人的作品才能够营造如此真实的清冷萧疏。

因此我当然以为,许多多的画风里,一定是有他家传的那幅古画的影响。于是我问他,可否让我也一睹《问道图》的风采?许多多面露少许的羞涩与犹豫,他说《问道图》并没有带来,改天一定请我欣赏。他也许是出于某种戒备之心。也可能是担心我从他的画里看到某种模仿的痕迹。那应该是他的秘密。

我对许多多说,他的画非常好,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他。我说我正在计划拍一部艺术题材的电影,和他交往也许会带来素材上的启发。我建议他不妨考虑到邻近的城市和乡村里去卖画。因为据我所知有很多民间的艺术家都以此来扩大影响和获取报酬。当然,若是卖画情况不好,他也可以随时算命占卜。等到他赚了足够的钱,就可以开自己的画廊了。

许多多看上去相当的激动。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发出粗重的喘息。他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出的话就跟我说出的一样。你就像是用了我的嗓子在说话。你真是我的知己。我送你一幅画吧。你一定要接受,我是真心实意要送你的。你就从我这些画里随便挑一幅。古话说,宝剑赠英雄,好鞍配好马,我要是不送你画,我心里就过意不去。

我说我可以买一幅他的画。但是许多多坚决不要。他坚持要送我。于是我只好从他的画里挑了一幅,接受了他的礼物。

许多多接着问我拍电影的事情,似乎他对此很感兴趣。他说,你这回拍电影是不是要拍我?你要是拍我,那等电影放出来,洛镇,洛州,还有兰州,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我许多多了。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起来了。

也不全是拍你,我说,目前只是一个计划;我想拍一个有关艺术家生活的电影;但现在还没有合适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