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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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做了导演。某一次参会,见到了孙仁。孙仁个头不高,相貌寻常,但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就显得比别人骄傲许多。交谈之际,我发现孙仁是一个相当勤奋好学的小说家。他反复强调一个好作家应该不断地读书。有很多作家疏于读书,因此损害了作品的深度与表现力。他还反复称赞我年轻有为,才情过人,有许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通常一个有名声的作家对于别的艺术家都是吝于溢美的,但是孙仁表现得很有气度。圈中朋友有时会和他开玩笑。比方有人会问他,小说里写到的那个大学生是不是他自己?孙仁起初坚决否认,他会严肃地强调文学来自于作家的想象。但是后来他就会说,那个大学生其实有一点儿他自己的影子,因为他在读大学的时候的确喜欢过他的老师。有人会接着问,在他的大学生活里,是不是真的和他的老师上了床?孙仁起初也是否认的,但是后来就显得莫衷一是的样子,再后来,他似乎默认了别人的这种推测。

孙仁的表情很有意思。我感觉他是希望别人如此说。就好像这样的说法能够给他增加某种荣耀。或者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就是我们推测的这个样子。他就是那个和美丽的英语老师恋爱的男人。他早年的那篇小说一直散发出熠熠光芒,他需要一直停留在这道光亮的中心。但是有时候,这种光芒对他构成了某种伤害。我阅读了他后来发表的大量小说。我发现:他小说里的男人往往是飘忽不定的,有不同的职业、年纪和生活,但是其中的女人却都显得非常雷同。他笔下的女人都很漂亮,很妖冶,有风情,通常在某一个时刻,会爱上喜欢她的男人。因为这些女人过于相似,他小说里的词语开始重复。比如,他描述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这样的词语:

细嫩的肌肤。饱满的**。啊。她雪白的屁股。汹涌的波浪。

世界很可能不是孙仁所描述的这样。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有“饱满的**”和“雪白的屁股”;也并非所有的有着“饱满的**”和“雪白的屁股”的女人就一定是**和魅惑的。女性之摇曳,恰好就在于每一个女人都完全不同。因此他反复描绘的同样的女人就显得可疑。会让人怀疑他对于女人的描述其实是虚幻的。是早年记忆里的女人形象的重复。若是从心理学层面来说,很可能他还受到过情感上的伤害。与其说他是在赞美,还不如说他是在诋毁这些美丽的女人。

后来我忙于拍片。我的大部分片子都不在本地拍摄,因此和他的见面次数就少了。忽然有一次在街道上看见孙仁。之前差不多有两三年没有见到他。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里拎着东西。马路上的汽车很多,他的自行车在其中摇摇晃晃地穿梭,看上去危险又滑稽。我把车子停到路边,朝他招手。他看见我,停下来。我们就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他已经很显老了。头发被风吹得一片凌乱,就像是被灰尘染过的雪。他的母亲住医院,他去医院送食物。我要求和他一起去医院看一看。孙仁连连摆手说不需要。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看着我的车子。车身上的光泽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我拿出一点儿钱说,那就请他代买一束花送给他母亲。我的举动让孙仁突然很生气,就好像他受到了冒犯。他很生硬地把我的一只手推到一边,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完之后,他转身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的举动确实有些唐突,但我无意冒犯一个作家的尊严。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掏了钱。恐怕还有汽车的光芒。我的近乎虚伪的热情。以及汽车里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当时朵焉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在嚼一颗口香糖。孙仁不认识朵焉。我想他一定把她当成了某个演员,或者是另外的一个女人。我看上去一定是油滑和轻浮的。而他的被风吹乱的头发让他感觉到某种羞耻。

但是时代如此。很多事情开始改变了。小说家不再受到人们的欢迎。小说家虚构的生活远不如现实那样精彩。又因为作品的稿费低廉,小说家成为城市中的穷人。很多著名的小说家开始写剧本。因为剧本的报酬比小说要高得多。电影和电视剧成为最受追捧的艺术产品。人们其实忽略了一个常识,那就是影像永远是肤浅的,好电影需要依赖于一部好小说;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人们要故意忽略这样的常识。常识必须让位于感官的快感。所以像我这样的电影导演赶上了好时候。人们看我的电影,关心我的行踪,羡慕我的生活以及我生活里的女人。相比之下,孙仁这样的小说家就显得寂寞起来。他们作品的读者在不断地减少,旧时的光芒在逐渐黯淡,甚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当年的那部小说。如今,大学生爱上英语老师的故事到处都是,若是和荒诞的生活相比,人们都懒于谈起这样的话题。通常,艺术家乐于享受寂寞。为的是期待寂寞之后的喧哗。但若是喧哗先至,后来的寂寞就不堪重负。

忽然想起几年前我和李秀芝的绯闻。当时很多小报大肆宣讲,有各种不堪之词,我起初还想辩解,后来就感觉无能为力。索性保持沉默。本埠有一家媒体专门打造“娱乐新闻”,宗旨是“一样的新闻,不一样的报道”。连续报道我的这桩绯闻之后,又别出新意,采访本地文艺界人士“对此事的看法”。于是多位本地文艺名流轮番上阵,多角度剖析此事“内幕”。我素有轻狂之名,又和本地文艺圈交往不多,可想而知这些同仁的说辞。甚至于有些人显得很兴奋,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的到来;有些人其实与我很不相熟,此时也以“密友”自居,谈及很多连我自己都未曾知道的“恶习”。

只有孙仁的声音与众不同。他说,明星和其身后的娱乐公司需要不断制造新闻花边,这是其基本的商业规则,所以这是出于炒作的需要;如果媒体频繁报道,反而是上了娱乐公司的当。“作为一个有成就的老作家”(原话如此),他认为像许百川这样的年轻导演不可能“做出这样龌龊的事”,因为据他了解,“许百川是一个非常有艺术追求和良心的导演,他一定是被某些明星利用了”。此话一出,真是掷地有声,一些朋友还跟我盛赞孙仁正直公义。我也是很感激孙仁如此辩解。也一直希望能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他表示我的感谢之情;可惜忙于杂务,一直未能谋面。

那天在路上遇见孙仁,因为掏钱举动,引起孙仁强烈反应。我忽然觉得,当年孙仁如此为我辩解,个中原因恐怕并非如此简单。很可能他并不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我风流**,如果我身边有如云美人,如果我的生活就像媒体所说的那样,那么就一定对他构成了伤害。也许很多时候,人们声讨的生活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其实是在替他自己辩解。

无论如何,他曾经是一个有才华的小说家。我也始终期待他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也希望他的剧本可以得到拍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