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仁的本子拖了一些时候。也许是因为我做导演的关系,他努力想写得好一些。利用等待的间隙,我开始构思自己要写的本子。我有许多奇妙的念头。经常感觉自己就要抓住它们,就要把它写下来了。但是往往要落笔的时候,发现它们缺少某个恰当的词语。一个人若是长久不写作,很可能就会陷入如此困境: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我就这样经常在居所里走来走去。在自己的念头和那些若隐若现的词语之间,激动、焦灼和失落。
朵焉不在身边。她去了北京。地方台的歌手选拔赛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助手王薇一再赞美朵焉的歌声。她说朵焉的声音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美。那些原本寻常的歌通过朵焉的歌喉,就会立刻变得不一样,就好像有一些特别的东西被她的声音发现。有一种令人惊奇的、熟悉的新鲜。王薇说,朵焉太聪明了,她模仿什么就像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声音就有什么样的声音。她就像是可以操纵那些声音。王薇从来不会轻率地赞美一个人。她身板结实,仿佛一堵沉默的墙。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所有健壮的女人都不会轻易赞美别人;何况她面对的是一个美貌聪明的女人。所以王薇的赞美一定是发自内心。王薇的赞美并不夸张。在比赛现场,几乎所有的人都为她的声音而倾倒。观众席里的某个粉丝因此与另一个人打起架来,因为他不能忍受对方对于朵焉声音的指责。本地的某个演艺公司要和朵焉签约,他们派人来和朵焉商谈;朵焉当然没有什么兴趣,她恶作剧般地给了他们一个并不存在的电话号码。如此等等。
之后她们去了北京。她们在北京要等待一个月。我问朵焉要不要请歌唱家辅导。朵焉说要的。我就托北京的朋友在音乐学院请了一位通俗音乐的老师。这位老师一直担任央视比赛的评委。出于行业禁忌,音乐老师从不公开收徒和做演唱指导;但仍然有相当多的歌手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教诲。一些成为娱乐界明星的歌手在谈起自己的成长之路的时候,会提到这位“令人热爱和尊敬的老师”;敏感的观众会发现,对于一个渴望成功的歌手来说,这位隐逸江湖的老师有多么重要。因此要见这位老太太很难。辅导费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
唱歌到了这一步,我也希望朵焉能够再努力一点儿。朵焉的愿望一定不是成为一个流行歌手。若是那样,她就要和某个演艺公司签约,然后不停地参加各种演出;那时候她就不能确定她在什么地方,要唱哪一首歌。这对于朵焉来说不能忍受。她只要自己喜欢。她爱上唱歌并非为了得到赞美,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够有多好听。她是想知道,若是从自己的声音出发,能够距离自己喜欢的事物有多远。
问题是,朵焉能够热爱唱歌多久呢?我不能确定。我想她自己也不能。
起初她老老实实跟着音乐老师唱歌。我问她怎么样,她说,还好吧。或者会说,没什么感觉。后来她会说,音乐老师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岁;但要是说话,她就是六十岁;她脸上的皮会奇怪地挤成几堆,看起来很狰狞。所以老师一直很严肃。她严肃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留住她已经逝去的青春。我说,看在交了那么多学费的面上,你也得好好学,这钱都够两个人去一趟美国了。朵焉说,那干脆不学了,学费退回来,我们去美国?
后来朵焉说,艺术也有副作用。我问此话怎讲。她说,女艺术家会有一个长久的更年期。她是觉得北京的音乐老师和西安的女教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连相貌都很像呢。每次看到她们相似的地方她就想笑出来。
有一天夜里她打电话来。她问我在干吗。我说在写剧本。她哦了一声。她说,那你好好写吧。我问她在干吗。她说在后海的酒吧里闲逛。我说,快要比赛了,不能喝酒的,这样对嗓子不好。她说,也就喝了一点儿。我问王薇呢,没跟你一起?朵焉说,没有。我说你赶快回去休息吧。朵焉说,嗯。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打电话过来。她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写剧本。她哦了一声。其实我没有写剧本。我写不下去,我的某些念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说你是一个人吗?我说,当然,写剧本就得是一个人。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她还在后海的街上晃**。她说北京的风好大,你听见了吗?我说我听不见,不过我可以想象刮风的情景。她说,我想你了。我说,我也想你。她说,不信。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说,一听你的声音就知道在敷衍。我笑了。我说,等比赛开始了我来陪你。她说好啊。
我想象她懒洋洋的样子。她一个人穿过后海的街道。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飘忽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厌倦和焦灼。这厌倦和焦灼越来越强烈。她像是沉默安静的水流,但是水面之下却有暗流涌动。也许晚上过去就好了。我就想,那就等着夜晚过去吧。
可是朵焉要是这样,夜晚就会变得很长。果然她又打电话过来。她问我说,这会儿有没有北京到兰州的航班?或者兰州到北京的也行。我说你要干吗?她说,我想回来,或者你到北京来也行。我说天啦朵焉,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朵焉说,不,我就想这样:要么我回来,要么你到北京来。
凌晨三点有一趟到北京的航班。我开车到机场,停好车子,赶在最后时刻登机。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果我不去,朵焉就一定会回来。那样的话我就得在清晨去机场接她。最麻烦的是,她要是回来,我就不确定她能待多久,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改主意不去唱歌。要是不去唱歌,她又该干什么呢?所以还是我去的好。
早上六点钟我到了北京。北京的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