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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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无法在宾馆里写剧本。朵焉的气息无处不在。干什么都行,去哪里都可以。我们乘坐公交或者地铁。关于交通工具,朵焉有奇怪的比喻。她说出租太快,让人有一种仓促奔波的感觉;公交缓慢而嘈杂,到处都是凌乱的烟火气息,就像是在看一出又一出的人间话剧;地铁则有幽暗之感,那里的人们严肃而冰冷,仿佛在期待自己进入某个更幽暗的深处。所以公交和地铁都是有趣的。实际上是因为不能确定要去的地方。她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任意穿梭于汹涌人流。我们发现了很多有趣的物品。朵焉买到了设计古怪的羊皮笔记本,一堆另类的胸罩和裤头;还有粗大结实、刻了象形文字的脚链,以鳄鱼的牙齿做成。据说是从非洲贩运而来。

我也在海淀区的一个地下通道里找到了宝贝。大约二十部1960年代的美国地下电影碟片。一个有凌乱长发的青年在兜售。几句攀谈过后,承蒙他信任,一些藏在柜台下面的碟片摆到我面前。藏是因为城管和工商会把这些电影当成是色情片。这些碟片在国内市场上极为稀少。其中就有几乎绝迹的《**奴》。电影中充斥的肉感场景具有惊世骇俗的冲击力。其时美国国会的《反黄色**物品法》正在实施阶段,关于一部作品是否**的标准并不统一。有人认为“要根据观看者两腿根部之间的反应而论”,有人则认为要根据“**的角度”。美国著名的女学者苏珊·桑塔格则认为,这部电影不是色情电影,因为电影中呈现的是“松垂的阴茎和硕大的**”。她以此来讽刺政治话语对于公民权利的压迫。实际上这部电影的意义远非色情与否的争论。电影中有意粗糙和松散的技术追求表达了影像的自由气质。它事实上是对于电影美学传统的某种颠覆。即使现在看来也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因为人类的许多电影正在沦为技术的奴隶,追求内在叙事和影像力量的作品越来越少。因此对这些碟片一见倾心。长发青年也很机智地摆出奇货可居的神态,要价奇高。他对我大吐苦水说,电影学院毕业后至今还未签约演艺公司,只好在地下通道里摆摊度日。原来这年轻人还是校友,我心里便有了恻隐之心,也就不再跟他还价。

晚上三里屯。北京的声色之地。各种各样的欲望奇观。我们通常在一个酒吧逗留片刻,又转到另一个酒吧。在嘈杂人声里,有时我忽然会心有所动。世界如此喧哗,可是这些匆忙奔走,寻求片刻欢愉的人,未尝不是出于孤单;而能够和自己紧密相随的女人,其实也就剩下了朵焉。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没有这个任性简单的女人,我一定会比这些夜晚出现的人们更加寂寞。因此我在人群中紧握着朵焉的手,就仿佛她会被人流带走。在一家音乐酒吧里,我们停留了许久。这家酒吧里有一个黑人乐队。他们正在演唱上世纪早期的黑人blues。音色、伴奏和表演水准非常的好。有时候酒吧里会突然变得安静,只剩下歌手苍凉的声音。在听到《加州旅馆》的时刻,我看见朵焉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有一次她说,她想去美国,她说可以租一辆皮卡车,然后顺着公路一直往西走,晚上就住到汽车旅馆里。我嘲笑她说,你是西部片看多了。美国的西部早就没有了牛仔,也没有尘土飞扬的景象,汽车旅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城市里一样。但是她被自己的念头驱使,出走的欲望格外强烈。我就说,想看西部的荒凉景象,不一定非要去美国,从兰州往西通往敦煌的路上,有比美国更壮丽的景色。她说,那不一样。我说,我们开着车子往西走,你就会有那种感觉了。她说,嗯。她接着问什么时候出发。我说,等手头的电影拍完就可以。此后她没有提起这件事。她已经忘记了。现在,《加州旅馆》勾起了她的回忆。因为当时讨论开车去敦煌的时候,她特别强调说,车里的音乐就要《加州旅馆》。这许诺一晃就过了两年。

有个高个子的老外走过来,和朵焉搭讪。他有浓烈的体味,手背、脸颊和脖颈里覆盖了浓密的体毛。他讲英语,音色纯正。他说自己叫汤姆,在某个大学做外教。然后他开始赞美朵焉。他说他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她很漂亮,是他在北京见过的女人里最漂亮的,他喜欢她的漂亮。他接着说他认为自己也很漂亮,他认为她也会喜欢他的漂亮;既然两个人都漂亮,就应该在一起喝酒,享受各自的漂亮。他说话就像是说绕口令。他举着一个酒杯,紧挨着朵焉,目不转睛地看着朵焉。他完全把我忽略了。在他的语境里,对一个漂亮女人表达赞美实属寻常,即使她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朵焉则假装热情和兴趣,假装享受他的赞美,不时地发出快乐的大笑。外教因此受到了鼓励,他请求朵焉留下电话和地址。朵焉说了一串不存在的号码和一个在西城区的酒店地址。外教在一个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写下来,他激动得额头上出了汗。在朵焉的生活里,经常有人走过来说话,有人问她的名字,要她的电话。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景象。也未必可以证明她的轻浮与天真,未必可以说她无聊和空虚,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她这样。有时我觉得,她其实是喜欢这样的恶作剧。她在享受这样的近于狭邪的念头。因为我不能经常在她的身边。

离开酒吧的时候,美国人跟在我们身后,一直问朵焉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他这时说话改成了中文。他中文说得很好。朵焉说,明天。外教说,明天什么时候?朵焉说,下午七点,你在酒店大厅等我。外教说,好的,好的,不见不散。

然后朵焉就在夜晚的三里屯一直大笑。她问我这个外教明天会不会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等,像一个真正的傻子那样?我没有说话。我也不能确定这个美国人会不会去酒店。但是,我不喜欢这样。这样的玩笑稍微过了一点儿头。

朵焉的两条手臂缠到我的脖颈里。她在夜色里看着我。她说,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

你就是不高兴了。她说。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别的什么事。我不确定我在想什么。

好了,好了。朵焉说,我以后不逗他们玩了。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

她站在酒吧门口吻我的脸和嘴唇。她柔软甜蜜,就像一颗正在融化的糖。我抱着这个女人在怀里。那个迷路的孩子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