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年轻。在西安城里上大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但是,我陷入空虚。空虚从四面八方来,像空气一样裹挟了我。我不确定我喜欢什么;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我就整天在西安城里走来走去。那时候城市没有现在这么繁华,许多地方经常显得冷清。有一天,我在鼓楼的地下过道里遇到一个人。他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像一堆杂草。他脚下摆着几幅画,那些画很奇怪,全是凌乱的色彩。你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是你又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这些色彩里流露的某种荒诞和孤独。更要命的是他眼睛里的那种荒凉。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生里的劫难。从此我天天到鼓楼的地下通道里去看他。他若不在,我就在那里等他。我会在那里站上整整一天。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在这样清冷的过道里卖这样色彩怪异的画。唯一知道的是,我愿意成为他的俘虏。她和我在某个时刻,一定有着相似的地方。就为着这短暂一刻的对望,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勇敢又决绝地把自己放逐。对她而言,她自己所有的生活都在与世界对抗,所以她需要珍惜那些相同的部分,哪怕它看着是模糊和没有指望的。
他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卖画是因为母亲生了病。可是没有人买他的画。我在过道里等他,陪着他,没有看见哪个人买了他的画。他不说话,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风从过道的入口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我就一直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早晨在地上摆好画,晚上把那些画收起来。他几乎不怎么看我,我就像是他旁边寂静的墙。我想帮他。我有钱,我还可以要很多钱,只要我愿意跟母亲开口。但是我怎么把这些钱给他呢?我就让同学去买他的画。每次去的是不同的人。他们假装喜欢他的画,然后就把画买回来。他不认识他们,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他的画。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买画的人是我的同谋。因为有一个女生是第二次去买他的画。她买上画之后跟我做了一个鬼脸。他看见她向我做鬼脸。他就说不卖了。他把画抢回来,把刚刚收到的钱还给她。他接着把地上的画全收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地道。他走在街上,脚步飞快。我在他身后奔跑,紧跟着他。到了一个安静的街角,他停下来喘气。他知道我跟着他,他停下来是在等我。我走到他的身边,他看着我,眼神古怪。他突然挥起手掌,一下子就打到我的脸上。他说,谁让你买我的画的?滚!那时候我哭了,泪水泻过我的脸。我说,你不就是在卖画吗?你卖我买,有什么不对啊?他看着我。他看见我的泪水的时候,他自己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他的身体很瘦,我能感觉到他的骨头。他的泪水落在我的头发上,接着滑落到我的脖颈和肩膀上。泪水带来一种熟悉的声音和味道。我从前就知道它们,一点儿不陌生,我只是在等待它们回来。接着他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他吻我的时候,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一吻倾城。我就觉得整个西安城顷刻之间,天塌地陷。我就觉得,一个女人一生里有这么一刻,就完全足够了。
我母亲说,这就是命。她又说,新疆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她比从前更仇恨这个地方。她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经爱上过一个新疆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离她而去。她现在只剩这一个唯一的女儿。她不能让女儿去一个她仇恨的地方。她于是背着我去找他。她说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就是不能带走我的女儿。继父是一个高官,他通过美院的院长给他压力。我说我不要他们来管我。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母亲就把我锁在房子里。最长的时候锁了我一个月。她雇了一个健壮的女人,从早到晚跟着我。这些就像是当年流行的电视剧情节。情到深处,难逃庸常,难道我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吗?
他就这样留下眼睛里的光亮、泪水和一个吻,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泪水落到我的头发上。他吻了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三年不和母亲说话。她庸俗、**,活该被她爱过的男人抛弃。有五年时间我试图找到继父贪污和私生活的把柄。这个秃顶的男人露出伪善的笑容,伪装是他活着的目的。我不和任何一个和我搭讪的男人说话。我母亲在哭泣,她哭泣的时候我看见她在迅速老去。我自私而残忍,很长时间不能原谅她。
十年后我结了婚。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出了车祸,另一个在法国读书。我丈夫是一个好人,能忍受我一切的任性、坏脾气。每次回来,总是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过得很好。很多年一直就这样过了。偶尔也会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有时会问自己:我真的有过这样疯狂的时候吗?有时会觉得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我的一种想象。
你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吧。我是说,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女人会帮你。那天我从地下通道走过去,看见了你。你眼睛里的荒凉和绝望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而且,你和他的相貌很像。如果他还活着,他差不多就是你这个年纪。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他回来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再残忍的时光其实也难敌人心的坚硬与荒凉。这么长久的岁月,也仍然不能完全埋葬深藏起来的回忆。因为它已进入骨髓。
所以我感谢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时光。感谢你让我觉得,我曾经真实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