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冰回国后,又为寻找新项目而再度离开北京,去全国各地进行了一些实地考察,方克冰的母亲是丹东人,他曾若干次陪母亲回丹东,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市委副书记郭自重。此刻方克冰正在饭店里等他,想跟他商讨合作大计。这是陈设豪华的顶层套间,中式布置,那些装酒的漆柜都很精美,那道刻有美人图的黑红两色屏风也挺昂贵。茶几上的花瓶里是精心设计的插花,旁边摆满了本地的水果,饱满结实,新鲜水灵,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方克冰拿起一个萍果啃着,走到落地窗边朝外瞭望,正好看见那个陈旧的码头。港湾的交通已经拥挤不堪,有不少定期班轮和货轮正鸣着汽笛穿梭来往,驶进驶出。也有一些轮渡竟无法投放使用,只好用铁锚或缆绳系泊着。再远处是数不胜数的渔轮,大多是帆船,只能像蜻蜓似地飘浮着。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水天相连,湛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心想,改革开放后,这里的进出港货量急剧增大,但码头却没有变样,怎能承负得起?现在正该另建一座高水平高质量的深水码头,跟市政府的合作一定能成。
一个服务员推开门,顾书记大步走进来,“你好啊,方总……”
“别这样,还是叫我克冰吧!”顾书记比自己父母小不了多少,方克冰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坐在沙发上,寒喧了一阵,就谈到正题。听说云创公司想在这里投资,修建一座深水港,市委书记的目光顿时严肃起来。“好啊,我们欢迎,但这笔投资可是不小啊!”
“这个我们知道。”方克冰从容不迫地说,“从你们辽宁省对外开放的格局来看,这丹东港是沿海港口群中唯一的东部港口。虽然目前这个港口的建设规模和吞吐能力,都弱于大连和营口的枢纽港口,但其战略位置和经济作用,却是其他港口所不能替代的……”
“是啊!”顾自重也兴奋起来,“我们丹东港与朝鲜半岛西海岸的港口城市之间距离最近,无论从人缘和地缘的优势来看,还是从经济互补性来看,所处位置和发挥的作用都是独具特色。作为东北东部地区唯一的重要出海口,它不仅大大缩短了东北三省货物入关出海的距离,也减轻了铁路与公路的运输压力。而且这一出海口可以直通黄海和渤海的经济区,并通向我国的东南沿海,以及台湾、香港和东南亚地区,非常有利于促进东北东部的经济发展……”
方克冰流畅地接着说:“因此,建设好这丹东港的深水码头,为东北东部地区的经济发展服务,进而把这个港口建设成为沟通东北亚,特别是朝鲜半岛与我国内地经济交流的枢纽,意义十分重大。这也是我们公司不惜投入重金,愿意跟你们市政府携手合作的重要原因。”
“对啊!”顾自重高兴地以手击掌,“看来你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
“顾书记,你忘了?我母亲就是这儿的人……”方克冰微笑着。
顾自重似乎这才想起,又拍拍自己的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竟不无勉强。
方克冰敏锐地发现,这位市委领导的态度有些诡异。按说他们找上门来愿意投资,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还不赶快伸手接住?以下的事就落入了俗套,顾自重叫来不少人,请方克冰吃海鲜。那都是当地有名的海产品:螃蟹、文蛤、红头鱼,还有一个韭菜炒章鱼。方克冰不禁在肚子里冷笑起来,竟然别开生面地宣称,他只喜欢吃一样,那就是凉拌海蜇皮!
顾自重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自在,“海蜇皮?这算什么海鲜啊?”
“对不起。”方克冰含意深长地说,“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嘛,我在投资业务上喜欢重口味,在饮食上却偏偏喜欢清淡。你搞那些海鲜呀,也不合我的胃口……”
顾自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好坦白说,这件事太重大了,他是个副职,无法表态,要等市委书记孟春从省里开会回来,再安排他们俩洽谈。方克冰又看看窗外的港湾,还有停泊在那里的船只,点头同意了。他知道在中国大陆,有许多行业就是垄断竞争,而政府部门才是最大的老板。云创公司精通这门竞争术——要想做大生意,每到一处必须跟当地政府牵手合作。
方克冰又在丹东呆了三天,顾自重每天陪他参观游览。正值金秋十月,天桥沟的枫叶红了,顾自重就陪他去境区看红叶。那是个森林公园,坐拥一池天潭湖水,真是美不胜收。方克冰下车后,深深吸了一口清凉凛洌的空气,顿感提神醒脑,茅塞顿开——这不就是一个纯天然的氧吧?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顺着那条清清的溪流,徜徉在满山遍野红彤彤的枫叶中,绝美的风景让他们叹为观止。万花都已落尽,唯独那成片的枫叶红得耀眼,奢华之极,令人目眩神摇!一树引领,满沟呼应,仿佛整座山林都跃动起来,燃烧起来。那棵棵红枫卓然傲立,英姿飒爽,那片片红叶妩媚妖娆,动人心魄。这一山烂漫,这芳草佳树的香气,让人为之陶醉……
“怎么样?天桥沟的枫叶,有着别样之美吧?”顾自重很是得意。
方克冰点点头,“是啊,只有置身其中,静静观赏,才会真正享受到这种美。”
顾自重热情地说:“剑云,你来这儿投资怎么样?搞个旅游公司,我们肯定支持!”
“这不算理想吧?”方克冰连忙摇头,“红叶只有一季,其他时候又咋办?”
“其他三季也有另外的美嘛!”顾自重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在这儿建一个高尔夫球场?你看,这山下的一片丘陵地带正合适,我给你一个最好的价格。”
方克冰听出一点味儿来,不由得正视他,“顾书记,你什么意思啊?不想跟我们合作深水港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公司?小打小闹的项目,我们不感兴趣!”
顾自重无言以对。其实他每晚都在跟孟春通电话,做这位一把手的思想工作。但是孟书记显然对这深水港项目不感兴趣。一是因为目前形势不好,老孟同志摸不准,不敢下海。二是这种投资巨大的港口码头,没有几年时间建不好,他的任期没那么长,也就等不起了……
这种体制下的官员人心就这样,顾自重虽想帮助方克冰,但也无可奈何。
方克冰却已看出点名堂来。他扫兴地回到北京,又跟公司的干员多次讨论了发展方向,也详细汇报了自己在国内外的活动。有些人比如叶蒙,认为国内目前的经济形势不好,正该收缩战线,养精蓄锐,别再开辟新的战场了。而方克冰和其他骨干却认为,应该逆流而动,把触角伸向其它领域,搞点实业。于是每晚他都在家里看资料,想寻找再一次出击的方向。
方克冰在那次出访中深受启发,终于萌发出另一个思路:国家如此重视人才,竟然派他们去游说留学生回国,可见有句话说得好:“21世纪最缺什么?人才!”那为何不率先在国内成立一家“猎头”公司,就以人力资源为主营业务,积极开拓国际经济技术合作的最新领域,努力发展技术智力的非贸易创汇能力,争取进入国际高级人才交流网呢?他这个提议获得上下一致同意,众人都建议立即筹办这家新公司,并将此事交办给负责人员培训的潘伟。
汪国鹏已经调到一个国家银行去当副行长,听说方克冰回来了,就约他去联办看看大家。据说这段时间,那里的工作人员都垂头丧气的,田希云和林亦明等人也神情黯然。
“咱们得去给他们鼓鼓劲儿啊!”汪国鹏在电话里说,“这事儿还得搞下去嘛!”
方克冰自己都有些怀疑这一点了,但他却说,“好啊,你给大家讲一讲吧。”
听说他们二人来了,联办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脸上都写着一个个问号: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联办怎么办?证券交易所还能搞下去吗?
汪国鹏坐在主席台上,还没开口,自己先笑起来:“哎,我可不是来答疑的!”
众人也跟着笑了,接着又响起热烈的掌声,显然都希望他能讲出一些幕后真纲来。
汪国鹏却从容不迫:“这样吧,我先给大家背两段名言,一段是厄瓜多尔总统、阿尔法罗将军所说:最黑暗的时刻,就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分。还有一段是胡利安所说:为世界光明而战,其乐无穷!你们不也是这样吗?正该其乐无穷的时候,怎么倒愁眉苦脸了?”
人们又笑起来,有人喊道:“汪行长,跟我们说说呗,这联办还能搞下去吗?”
“是啊!”又有人喊道,“现在要搞证券交易所,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那也得搞,更得搞!”汪国鹏斩钉截铁地说,“中国的经济改革、金融改革都必须搞下去,否则我们是没有前途的!这一点很多人都明白,也包括小平同志……我认为,这证券交易所恰好是我们对外开放中最受关注的一件事,怎能不继续搞下去?!”
台下又响起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有人把手掌都拍红了,也有人热泪盈眶。
方克冰坐在汪国鹏身边,心想此人真是博览群书,意志坚定,对历史也看得很透彻啊!
汪国鹏又说:“我觉得联办的存在本身就是工作。难是难一点,但是毕竟在进行改革开放的尝试,所以我想首先应该从这一点上来评价联办。现在不管怎么说,也有了一个机构,还有一些从海外回来做事的人。这些同志通过近一年的工作,也受到了锻炼和教育,把理论用于实践,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转变。而且通过调查研究,对中国证券业实际情况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们在不断地揣摩这件事是否能做?一有机会,得到上方宝剑就不断地去推动。这些劳动,我认为都会取得一定的收效,这是我的一个判断……”
台下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看得出来,这番评论深入人心,但大家还觉得不过瘾。
汪国鹏笑了笑,又说:“我们还要从中国的实际出发,既然这件事对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势在必行,我们就不要太顾及眼前的气候呀,挫折呀,或者谁同意,谁不同意。因为事情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当时也没有谁给一个上方宝剑,说你先上井冈山,以后可以坐红旗,没有……所以说学习老一代的革命精神,应该从这一点学起。上次我带着联办的同志一起学习邓小平的文件,讲的就是这个。如果江泽民同志讲,你们干吧,由谁谁谁任交易所所长,你也会觉得没多大劲,因为没你的劳动,没多大意思……”
人们都被他说笑了,尤其是田希云和林亦明,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
汪国鹏说完,又小声问方克冰,要不要也讲几句?方克冰想了想,就答应了。
他的讲话也挺风趣:“我回来不久,看到一本外国杂志刊登了田希云和林亦明的照片,文章的大标题是《偏向虎山行》,而且提示说,两位活力充沛的年轻人被赋予了建立中国证券市场的艰巨使命……我就想啊,老外确实天真,什么都敢扯——谁给了你们使命?谁又是老虎啊?这是我们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逼着你非做不可。既然做了,就要有担当!这才叫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嘛!当然我理解你们,踌躇满志地回国来想干一番事业,结果跟挨了一闷棒似的,心情可想而知。但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我跟汪行长这些人,不也是张开双臂欢迎你们吗?也许在经济改革的满天繁星中,我们只是流星一闪,但不管怎么说,也曾辉煌过一瞬,而且向世界宣布:我们来过了,我们做过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尽力了!”
他的讲话也赢得阵阵掌声。汪国鹏小声对他说:“很好,没想到你挺会煽情。”
会后他们又跟田希云和林亦明一起去吃火锅,杨柳青没来,听说她又打桥牌去了。汪、方二人没说什么,林亦明的神情却有些不满,田希云就想,找个时间一定要跟她好好谈。
吃火锅的气氛总是那么热闹,众人又展开激烈的争论,纷纷议论改革的春天何时才能到来?也对今天汪、方二人的讲话进行了评论。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林亦明是个急性子,率先说:“汪行长今天这番话呀,一开始听得我着急,那真是海阔天空,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下来我再一琢磨呀,您是个高人,看得远,说得好!”
他起身想给汪国鹏敬酒,“小弟我呀,是五体投地!”
汪国鹏拦住他,“你不知道啊?我不喝酒。不如大家聊聊,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有个想法。”田希云忧心忡忡地开了口,“记得咱们联办成立的时候,关于全国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应该设在哪儿?是放在北京?还是上海?争论得很激烈……”
“你是说?”汪国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下去。”
“是啊,证券交易所应该建在北京还是上海?这是一个大问题。”林亦明补充说,“我们原来是想放在北京,跟中央也是这么汇报的。可现在,我们动摇了!”
方克冰皱着眉头说:“原来选在北京,是因为股票交易所最好设在金融中心,而我们国家没有资本市场,只有银行,银行的总部,可是都在北京啊!”
“但我们现在觉得,北京是首都,政治经济的中心,实在太敏感了!”田希云又说。
“我们现在认为,这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啊,最好远离政治中心。”周锐也说。
方克冰大受启发,“是啊,就拿纽约做比较,这些金融中心都该离政治中心远一点。”
汪国鹏微笑着点点头:“好,我也很受启发,如果有机会,咱就到上海去闯闯。”
吃完火锅,田希云看着汪国鹏和方克冰潇洒地离开,心想当务之急是要跟杨柳青好好聊。他回到联办,恰好看见杨柳青,便笑眯眯地迎上去,“你今天打桥牌,又得了冠军?”
杨柳青喜笑颜开,“你说对了,有我上场,冠军怎么可能旁落?”
“不止桥艺吧?”田希云不动声色地说,“杨老师在咱联办,就是个多才多艺的全面手!你看哪次联欢大合唱,你不是上台去领唱?还是美声。打乒乓呀,拔河呀,溜冰呀,你更是样样都来。据说跳舞也有几下子,让你不佩服都不行,那是真有本事!”
他一脸笑模样,却让杨柳青听出点名堂,“希云,你啥意思?现在每天都无所事事,我没去埋怨你,说你把我骗到这联办来,让我空守办公室,就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田希云忙说,“可现在形势就这样,我有啥办法?”
杨柳青认真起来:“所以啊,咱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养精蓄锐,到能干时再好好干呗!”
田希云哑口无言。杨柳青的能力是大家公认的,她作风泼辣、办事干练,一个办公室被她弄得风车斗转,简直不够她施展才华。林亦明也常说,当这个小主任委曲你啦!
他正有些尴尬,多亏周税走来解围,“杨老师。田大律师是替你遗憾,今天汪行长来跟大家聊,还有云创公司的方总,也讲了一段话,很精彩呀,可惜你都没听见……”
杨柳青也是精神一振,听说他们俩还要去上海,心想那里或者是个突破口?
这是上海最高档的酒店之一,处于城市的中心。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苏州河对岸壮观的美景,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蓝天下闪闪发光。这正是大上海的特点——连楼群也是这么拥挤稠密、繁华喧嚣、群星璀璨、交相辉映,展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现代风貌。
1989年年底,汪国鹏和方克冰应邀来上海,参加副市长秦野主持召开的金融改革讨论会。秦野曾在国家经委工作,搞经济有一套,也是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人物,现在上海分管金融,主抓经济。他到任后,发现偌大个城市其实没多少钱,便召集银行部门和信托投资公司开会,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搞金融的,要多动动脑筋,多去北京汇报,争取给一点干货。”
众人心领神会,都知道这干货就是资金。于是银行行长、总经济师一干人马便不停地跑北京,要来几千万的贷款额度。秦野听了汇报就是气,说这几千万给谁呀?上海那么多企业嗷嗷待哺,更别说危房改造了!他又说,我最怕听到救火车的警笛声,上海老百姓的房子太旧了,电线老化,着火就烧一大片,让我们这些爱国爱民的父母官,哪里睡得着觉?
秦野在这个会上开篇就说:“上海老了!上海喘不过气来!我们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告诫上海干部,要克服老大自居、委曲埋怨、固步自封三大毛病。上海的街道多是以其他省市命名,上海的企业所需原材料,80%由全国调拨和支援。上海人腰包瘪瘪,只好拿桑塔纳和彩电冰箱去跟兄弟省市换原材料。都说上海是中国经济的火车头,是全国的加工厂,是老大哥,我看上海在经济改革中,并没占有多少先机。许多改革都在其他地点试行,开放也轮不到我们上海。有人说,中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南移,过不了多久,广东就将取代上海,我们危险了!”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场上的气氛很活跃,到会的外地人都为秦野犀利的话风所折服,而本地干部的脸上却挂着含意深长的笑容,也都明白副市长的用意。秦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呛住了,原来他今天感冒严重,不宜多讲。于是又简明扼要地说,现在上海要迎头赶上去,正在筹划开发浦东,预算要几千个亿,需向全国借钱。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请大家来畅所欲言,听听你们的意见,也帮我们上海想想办法,怎么才能筹到这笔天文数字的钱?
汪国鹏跟坐在身边的方克冰交换了一瞥,两人也都心领神会。最近联办与国家计委、人总行、财政部、体改委组成了几个调查组,正在调研全国主要城市的证券市场现状和前景,希望能找到一个突破口。来这儿的飞机上,汪国鹏又对方克冰说,上海是国际金融中心,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搅出一池混水,再趁这混水摸鱼?如今机会大好,就摆在眼前,岂能错过?
汪国鹏慨然地先开了口:“秦副市长,你要想开发浦东,想借全国的钱,这不太好办呀!因为咱们银行的资金流动都限得挺死,谁敢借给你呀?”
方克冰接着说:“上海的财政收入大部份都交给中央了,除非你们敢率先在中国‘吃螃蟹’,第一个在上海搞资本市场,也即证券交易所,才能借到这笔钱。”
“哦?”正被感冒和咳嗽困扰的秦野来了精神,“你们有啥好主意?快讲讲啊!”
汪国鹏与方克冰一唱一合,尽量用简单朴实的语言介绍了一番,引起了在座诸君的重视。那些本地干部几乎都是银行行长,这时完全听呆了。资本流通和现金为王的规则,原本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你囊中羞涩,就会遭到白眼,甚至饱受压抑。每时每刻,金钱都在向你讲述着生存与死亡,讲述着大千世界的丰富多彩……
问题是如何获得这大量金钱?办一个证券交易所?谈何容易,远水能救近火吗?
一个上年纪的银行行长站起来,很不高兴地说:“这办法我不同意。办证券交易所?那就是炒股票了?老百姓的钱都投到股市里了,我们银行不就被提空了?”
方克冰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可能?恰恰相反,老百姓的钱都到你那儿去了!”
大家仔细一想,也都不禁喷饭。老行长满脸通红,悻悻地坐下来,瞪了方克冰一眼。
汪国鹏扯了扯方克冰的衣角,“别说这些了,以后再跟这些行长们好好上一课!”
秦野也看了部下一眼,他知道,一种神秘的默契已在这个瞬间诞生。在座都是金融界的老前辈,可能还挺传统,不懂得这证券市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也许会保守,或者固执己见,但事实上,他们已经听懂了。毕竟干这一行的,时刻在与金钱打交道,每天接触的是大量的资金;他们对金钱是如此的熟悉,反而不需要用别的东西来沟通了。
于是秦野开诚布公地问:“如果我们要搞这证券交易所,到哪儿去找懂行的人?”
“北京就有啊!”汪国鹏不慌不忙地说,“有一拨年轻海归,就是搞证券市场的。”
方克冰接着说:“我们已经成立了一个机构,叫做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简称联办,聚集了一批从华尔街回来的年轻人,专门为各地的证券市场服务。”
“太好了!”秦野一拍即合的样子,“上海早就想这么干了!那我们就来成立全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到时候,你们可要给我推荐一个总经理人选,我给他解决户口问题。”
汪国鹏指了指方克冰,“这位是联办的秘书长方克冰,这事儿就交给他吧!”
秦野微笑地审视着方克冰,“好,真是年富力强啊,我们就一起来吃螃蟹吧?”
“好啊,我最喜欢吃上海的大闸蟹。”方克冰一语双关地笑道,“一吃一大串哪!”
“今晚就会让你尝尝鲜。”秦野笑道,“我们是说干就干呀!”
在欢乐的笑声中,反对的声音被淹没了,众人的顾虑也渐渐消除,直至化为乌有。毕竟,上海每前进一步就需要大笔的资金,不是哪个人持偏执心态就能反对掉的。
“我看……”秦野吞咽着口水,困难地说,“我们下次再商量细节吧?”
方克冰点点头,说他会在北京耐心等待下文。秦野挺兴奋,知道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只是商量如何推进?他会很注重细节,因为每个工作环节都是由细节组成,尤其这样的违规操作,甚至牵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更要完善地、周到地考虑好每一个细节。
众人也随声附和着:“好嘛,有权不用,过时作废,秦副市长正该拍这个板!”
“是啊,有权不用,过时作废。”秦野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句,“我们这一代革命干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有这种使命感。上海已经没有时间,我们也等不起了!”
汪国鹏和方克冰互看一眼,两人心里都涌起一阵喜悦,觉得这次上海算是来对了。
会后丰富的晚宴上,果然有一盘螃蟹端上桌,让客人们吃了个痛快。饭后汪国鹏就拉着方克冰去外滩散步,他的生活习惯很健康,说是晚上吃了东西不消化,应该消消食。这时已接近夜里十一点,这座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灯火阑珊,夜色温柔。但外滩仍是一片辉煌,对面高楼大厦的轮廓,就像夜明珠镶成的一般。身后新修建的立体交叉公路,气势如虹,闪闪发亮,犹如一座天桥飞架南北,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开了整整一天会,汪国鹏仍然神采奕奕、脑筋飞转,他抽着烟,又把刚才的会谈内容详细分析了一番,言谈还是那么幽默机智,鞭辟入里……
方克冰却打了个哈欠,似乎困倦不堪。最近他在公司里夜以继日地工作,都快累垮了。
汪国鹏立刻敏感地看着他:“平常这时间,你已经上床了是不是?”
“哪里,我也常熬夜。”方克冰很不好意思,“哎,你觉得这次上海之行怎么样?”
汪国鹏顿了顿,只说了八个字:“海阔天空,必有作为!”
从上海回来后,汪国鹏就让方克冰去联办,把跟秦野的会面告诉田希云他们,再派几个人去上海,帮助那边成立一个证券交易所的策划小组。但是不巧,因为年底事儿多,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方克冰在公司里也很忙。等他抽出空来去联办,才知道田希云陪父亲回老家了,林亦明跟随联办的调查小组去广州深圳,还没回来。方克冰只好把这事儿告诉了杨柳青,说等他俩回来再一起商量。不料上海方面却挺积极,已经由市政府出面,成立了一个股票交易所的三人筹备小组,分别由上海体改办和人行、交行的负责人担任。这三位一体给市政府的报告中,建议由上海牵头来做这件事,请北联办协助。听说秦野竟提笔将“协助”这两字划掉,改为“合作”。汪国鹏和方克冰知道后,都觉得心头一热,看来这事儿是非干不可了!
田希云和林亦明都不在,联办的事不多,杨柳青早早地给工作人员放了假,自己痛痛快快地去打了几场桥牌。她常去的地方是皇家国际俱乐部,坐落于当年慈禧太后的度假行宫——畅观楼。这座楼宇坐北朝南,四周绿树成荫,碧水环绕,气势雄伟,融古纳今,是京城内仅存的一座欧式皇家行宫。杨柳青每次踏入这里总会浮想联翩,那个威重一时权倾一朝的女人曾在这里登楼远望,亲赐楼名,如今恍若隔世。这地方挺神秘,不仅是个商务酬酢的高级会所,也是个舒适愉悦的休闲场所,但只有万分之一的北京人有幸跻身。她也是借了一个友人相助,才能成为会员。杨柳青走在宽畅的通廊上,对两旁橱窗里的精美商品目不斜视。只有从小就生活环境优越,又去美国那个花花世界转了一圈的女博士,才能抵抗这些缤纷的**。杨柳青很少穿昂贵新潮的名牌时装,一身中式打扮足以衬托出自己优美的身段及女性的线条。尽管她已不算年轻,但男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还是充满了欣赏。她要一直优雅下去,等到那个真正欣赏她的男人出现。
她走过一层的皇家厅、皇朝厅,又踏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二层。艺园画廊装饰得金碧辉煌,真有点儿到皇家做客的味道。但她进入摆满牌桌的畅观厅,愉悦和快感就被破坏掉了。领班谦恭地通知她,她固定的搭档徐先生,刚被一个电话紧急叫走,不能跟她一起玩桥牌了。
杨柳青楞住了,连忙张望四周,“以前陪我打过的小陈呢?就是那个裁判?”
领班说,他也有事儿请假了。要不,给您另找一位搭档?保您满意。
俱乐部悉心安排各种商业、社交和联谊活动,每周一次的桥牌邀请赛,令酷爱此道的杨柳青流连忘返。今天她却要少一份个中乐趣了!会玩桥牌的人都知道,搭档不能常换,否则哪能心有灵犀、配合默契?谢绝了领班的好意,杨柳青怏怏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环顾四周,想在熟人中找个临时搭档。这里不对外开放,来玩牌的都是会员,这些中外名流都拥有高学历、高地位和高智商,才能精通桥牌这种来自西方的牌戏,她可不想随便找个人凑合。
“您是在等同伴吗?”一道男中音在她耳边响起,音调软软的很好听,还有点熟悉。
杨柳青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没有同伴……”
“那么,我行吗?”对方的声音听去很友善,而且仿佛在微笑着。
杨柳青很西方地耸耸肩,回头瞥见一张年轻的脸,却是联办的工作人员周锐。他穿一身还说得过去的灰色西服,白衬衣,黑色条纹领带,戴一副精致的眼镜,神态有些拘谨,那微笑却好似拂过来新鲜清爽的小风,让她精神一振……咦,怎么会有这感觉?可能因为太意外吧?
“是你啊!”她笑着点点头,“好,坐下吧……哎,你是什么叫牌体系?”
周税缓缓坐下,幽默地眨眨眼睛:“不管杨主任是什么叫牌体系,我都可以配合……”
这意思是他可以应付一切?杨柳青不觉笑了,“没想到,你也会打桥牌?”
周锐笑笑不说话,他来这里打过几次桥牌,甚至跟杨柳青打过照面,但她却没有认出他。或者是自己长得太平凡?或者是这位办公室主任鼻孔朝天?他不愿多想下去……
这时牌发下来了,他简单地说:“好,咱们开始吧,用精确叫牌法?怎么样?”
杨柳青有意想考考他,看他牌打得怎么样?但今天的牌却平淡无奇,缺少大起大落。他们的位置是南北方向,不用移位,遇到熟悉的桥友移坐这一桌,杨柳青总会礼节性地介绍两句,周锐听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名,也总是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仿佛一曲舒缓的音乐,旋律也没有跌宕起伏。他牌技倒挺好,在如此平和的比赛中,也能叫出或打出非同寻常的牌局。
有一副牌是坐南的他开叫1黑桃,坐北的她持单张黑桃K,三张小红桃,方块是AKQJ6的坚强五张套,草花是AQ小小四张,便应叫2方块。东家争叫2红桃,同伴跳叫3黑桃,她知道他是较为坚强的6张套,邀局。于是她叫4草花,同伴扣叫4红桃,有满贯兴趣。杨柳青数数自己的大牌张,19点,高限,唯一不足的是将牌无配合。但她突发灵感,特别想在平和的牌中打出奇迹,便毫不犹豫地采用5黑桃满贯邀请叫,对方也毫不迟疑地摆出6黑桃。然后做明手的她摊开牌在桌上,满有信心地看他做庄。他做庄的神情非常镇定,目光投入,全神贯注。她见他睫毛扑闪,眉头微蹙,仿佛在思索世上最重要的事,不禁觉得很有趣。她从没碰见过比他更专注的牌手,即使远在美国纽约,她的搭档是加洲桥牌双人赛冠军,也不会如此。这是一副铁打不宕的6黑桃,将牌不是5、1或6、0分配就可以摊牌。东西方对手只好承认,他们无可奈何地吃了一个最低分。杨柳青好奇地抓过同伴的牌来看,也为之心惊:黑桃是AQJ的6张套,红桃仅有一个A,方块和草花分别都是三张小,总共11点牌,他居然就敢上6!
“你怎么知道我有19点?邀局就够了,还扣叫呢!简直匪夷所思。”
“是你叫得好,持单张K就敢邀叫小满贯!”周锐红了脸,格外谦虚,“即便叫错了,那也是我的错。可我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做成一个满贯!有点儿不顾一切……”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和着牌,又忙不迭地插在牌套里,不愿有人再看。他手指头灵动而迅疾地掠过她眼帘,就如在弹奏一首优美的钢琴曲……
“也是我们的运气好。”她不禁笑起来,“这副牌得了一个最高分!”
他们夺得南北方向第一名。每人奖金六百元,用烫金大红纸封着,又讨了份吉利。
“六六大顺,我喜欢这个数字。”周锐也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睛熠熠有神。
杨柳青此时已经恍悟,这位同事原来是个桥牌高手,水平远在她之上,这更是给了她一份惊喜。此后两人便组成搭档,打了几次精彩的牌局,每次的成绩都是前三名。
1989年的最后一天,一场阔气的桥牌名人赛结束后,杨柳青邀请周锐陪她去天安门广场,周锐欣然同意了。这是今晚北京城最繁华与热闹的中心,到处灯火闪烁,流光溢彩,夺目辉煌,还有五颜六色向天空喷放的烟花,把头上的天空也照耀得一片通红。
一群又一群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人来到这祖国的心脏,个个脸上都带着惊喜和陌生,一看就是外地人,一幅大开眼界的模样。原来首都的新年可以这样过,虽然寒风阵阵,还挟着小雪花,但那闪烁的灯光和欢乐的人群,仍是兴奋无比热情高涨,因为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
猛然置身于这片欢乐的海洋,周锐也被鼓舞起来,只想投身到狂热的人潮中。杨柳青比他还要高兴,她在美国留学时,每逢新年的前夜都会出来狂欢,然后跟千万条嗓音一起倒数数,迎接新年的钟声。但今晚广场上的人太多了,简直人潮汹涌,许多家庭都是倾巢出动。人流滚滚尤如红尘滚滚,灯火辉煌好比炽热的岩浆,裹挟着巨大的惊喜和无限的憧憬,形成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杨柳青不禁用手捂住了耳朵,抱怨道:“我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都想离开了……”
“你有点儿神精质吧?”周锐泰然自若地说,“说来也是你,说走也是你!”
杨柳青有些后悔,只好自我解释一番:“最近这几年,新闻媒体总是强调什么民俗风情之类的,但是看见这里的红男绿女,我觉得有些俗不可耐!”
她喜欢的名言就是:“一切都可耐,俗不可耐。”周锐却显然不赞成,还觉得她有些煞风景,说这场面挺热闹挺好玩儿嘛,总比呆在家里过新年强。杨柳青心里正在懊恼,早知道天安门广场上有这多么人,真不如呆在家里清静!但她听周锐说,他也是独自一人,在家里难免寂寞,便欣慰地笑了,说呆会儿新年钟声响起来,我们都来许个愿……
就像回答她似的,天空中突然爆裂出成千上万片小光点,接着响起巨大的音乐声,人们都欢呼起来,整个广场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九十年代第一春即将来到!
周锐高兴地说:“你听,新年钟声快响了,咱们就许个愿吧!”
杨柳青也笑道:“好啊,我们都来许愿,看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好事会降临?”
她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好似看见一颗耀眼的星星,带着光明的尾巴从她们头上划过,这一景象让人产生了美丽的憧憬,犹如看见了自己的人生,是否也会如此光明?
“许个什么愿呢?”她在心里想,“当然离不开男人。就像刘晓庆说的那样,我们女人离了男人怎么活?但愿在新的一年里,让我遇上个好男人吧!”
她转脸看着周锐,好似才想起他在身边。他穿一袭黑衣,面孔却依托着一道艳丽的明黄色,把他的笑容映衬得更为灿烂,他脸上的神情即充满了惊喜,又安然淡定。
杨柳青不禁脱口而出:“还是西方的圣诞节好啊,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
周锐却笑了笑,“我们中华民族也有自己的老神仙,但他经常姗姗来迟……”
杨柳青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那不是雪花,却是眼泪。她似乎被什么感动了?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这个场面?于是她坚定地回答:“不管神仙还是天使,我们都会等他。”
悦耳的新年钟声敲响了,欢呼过后,杨柳青和周锐就朝广场外走去,一道道光环追随着他们,似乎不肯谢幕。他们向外走,人流又涌进来,个个兴高采烈,场面如梦如幻……
杨柳青突然戏谑地问周锐:“哎,今晚的场景挺像古时候观灯,你能给我背句诗词吗?”
“小河流水哗啦啦……”周锐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杨柳青楞了楞,就大笑起来,“我以为你要背那句经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那些我可不会。”周锐也笑道,“在你面前,我就是个没文化的大男孩……”
杨柳青忍不住放声大笑,觉得这个男子挺率真,简单朴实的一句话,便能逗她开心。
两人默默走着,渐渐背离了五光十色的灯光,隐身在城市高楼的阴影里。眼前这意境,又让杨柳青想起一句自己喜欢的古诗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这新的一年里,那千呼万唤的资本市场也该诞生了吧?
如果说,中产阶级作为一个新鲜而模糊、敏感而带有某种刺激性的名词,正在中国大地尤其是上海广为传播,那么,林雪宗正属于这个阶层。尽管几十年来,上海人的生存环境、生存机制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但林雪宗的这种身份却是先天赋与的,有生俱来的。
他本是个头脑精明但缺乏进取心的小提琴家,只想守着祖宗传下来的一栋小楼,实实惠惠过点小日子。但他出任了乐器厂的副厂长,厂子却不堪经济改革的重任而面临关门倒闭。幸亏林雪宗有个老同学挺能干,恰好在上海一家银行当副行长,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把厂子改为股份制。那是1984年,全国已经有几个地方在率先吃螃蟹,搞了股份制企业。林雪宗把这事儿告诉了另外几个厂领导,他们秘密在林家小楼里开了几次会,弄得跟地下工作似的,最后一致决定,可以这么干。因为厂里要发展,这么多人要吃饭,而国家银行肯定不会给这笔钱,只有自己去想办法筹集。上海也曾有企业这么干过,叫做发债券,他们决定来个新概念,就叫发股票吧!不管叫什么,反正是大家把钱凑到一起搞生产,这总不违法吧?
林雪宗的朋友很有办法,又把此事汇报给上面。经他反复游说,上海几家银行领导开了会,拿出一个“股票发行暂时管理办法”,其中一条规定是,集体所有制的企业可以发行股票,老企业和国营则不行。林雪宗看到这个管理办法就笑了,说真是民兵探路,正规军断后,上海乐器厂只有五十多个人,刚好符合上述规定。如此便促成了上海第一家股票的正式发行。上海人做事总是谨慎和周密,听了有关汇报,市委领导也来过乐器厂几次,每次都悄悄进村,不愿声张,也神密得跟地下党一般。在详细研究了所有细则后,此事终于石破天惊。
1984年11月的某一天,上海《新民晚报》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刊登了一则消息,宣布上海飞乐音响公司正式成立,将发行飞乐股票一万股,每股50元,同时接受个人和集体认股。公司领导接受新闻媒介采访时说,对个人股票采用“保本保息”的办法,而且还可以“自由退股”。这要是让当时还在美国华尔街的林亦明等人知道,必定会笑掉大牙——这算什么股票?太社会主义了吧?等股价跌了,真的可以来个胜利大逃亡吗?
不管怎么说,也是愿打愿挨,何况这只飞乐股票在登报发行时,已经大功告成,悄悄找好了下家。当时上海人也没怎么留意这事儿,但是林雪宗却不同,厂里总共内部发行700股,工人们很少自己破钞去买,他却一下子认购了50股。他是什么人?资本家的后代嘛!还能没这眼光?何况银行那位朋友早就告诉他,这种事大有可为呢!有人去问林雪宗,这是新生事物,好坏未知,你咋那么大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本厂的人还不了解咱的底细吗?以后我们产品肯定会走红,我瞧准了它才来投资,这事儿不会吃亏的!”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又一只股票诞生,那可不得了,上海人民全都觉醒了!这只股票由工行信托投资公司的静安分部代理发行,当时从江宁路到南京路,排队购买股票的人们转着弯绕了好几条街,连公交车都开不动了。警察跑来质问静安分部,为啥不事先打个招呼,好来个交通管制。可事先谁知道会有这么多人呀?这只股票原计划发行500万人民币,每股54元,静安柜台发生350万。还没到中午12点,就超过了这个数。值班经理赶快打电话请示,人行金管处说要控制在450万元,放下电话一看,又超过了,赶快来个急刹车……
这只股票发行前,其负责人也来乐器厂取过经,正是林雪宗接待。他就托这人走后门,先从内部认购了20股。上海乐器厂自发股票,立刻使企业身价百倍,他们改制后不仅生产乐器,还经营成套音响设备,承包宾馆、影剧院、体育馆等音响设施设计和安装工程,林雪宗正好分管这一摊,很快就赚得盆满钵满。此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靠着这发行股票,便钻出土挺起腰,好比猛虎下山,在厂里也变得十分出色和耀眼了!
工人对此挺佩服,觉得林雪宗是个人才,只有他妻子很不满。认识周俊霞的人都说,她跟林雪宗堪称一对。两人婚后的日子,起初也过得顺心舒畅。没想到沧桑变迁,当林雪宗觉得干大事、赚大钱的时代来临,而且将活动领域从家里的小楼发展到社会上,喜欢去买股票,做生意,再不满足于“小弄弄”、“小来来”时,竟惹得周俊霞一肚子火。她常想,难道这种自己深恶痛绝的“小家子气”,就是上海所谓的中产阶级吗?真要让她这个话剧导演笑掉大牙了!
按一般人的说法,这叫做他们的“三观”不同,也即世界观、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差异,很难调和,矛盾重重。虽然夫妻俩都是搞艺术的,但却摩擦不断,而且步步升级,都快过不到一起了!这栋楼里的空气也极其沉闷,甚至两个人都不愿回家,只想呆在单位里。
今天周俊霞排完一部新话剧,回家早了点,发现林雪宗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别的,他肯定又在计算那些股票所得,和一笔笔新赚来的财富,让周俊霞想到这儿就起腻。她把提包扔到客厅里,冲进书房,把桌子上的各种票据扔得满天飞,忍不住嚷嚷起来:
“老天爷,你怎么总想着赚钱呀?别忘了,你也是个艺术家,是个音乐人!”
林雪宗连忙满地去找那些股票,好不容易才找齐全。他是好性子,并不生气,只是习惯性地拍拍自己快要掉光头发的秃脑袋,笑眯眯地转向妻子,“没法子,小民那种天赋早都丢光了,因为音乐家也要穿衣吃饭啦!至于艺术嘛,还是让你这样的人去干干就好了……”
“我们剧院?”周俊霞从鼻子里喷了口气,一对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你还不知道吗?我们排新戏也需要钱……可是你们社会上发行什么股票,人心都散了!今天就有演员嚷嚷着,说明天不来排戏了,也要去买那些破股票!”
林雪宗这才知道妻子为何生气。他优雅地耸耸肩,“怎么?他们都知道了?明朝又有一批新股即将发行,我准备再去买它几十股……看来,我们就要发起来啦!”
周俊霞气得楞了足有十秒钟,才恨恨地说:“你要拎清爽,那只是票,而不是钱!”
“可这些票都会转为钱呀!”林雪宗有些不解地问,“要不要我给你扫个盲?”
“算了算了!我都快烦死了……”周俊霞气极地挥挥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林雪宗向来认为,妻子不仅有艺术气质,而且有大将风度。自己却跟父亲一样,人格中就缺少强劲、雄健的气魄,只有纤细、柔弱的一面,还跟几乎所有的上海男人一样,在家里习惯讨好老婆,受些窝囊气,在平庸的世俗生活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于现状,贪图享受。直到如今,他热衷于购买股票,参与那些经济活动,才变成一个叱咤风云的冒险家了!
周俊霞突然在他面前停下来,疏远而又认真地注视着丈夫,“雪宗呀,你就是拎不清!炒股不是男人赚钱的好方法,你人很聪明,但你从来都不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你也不清楚我心里的真正想法,我们家到底缺什么?”
林雪宗皱皱眉,低声嘟哝:“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条件,在上海就算好的啦!”
周俊霞提高了嗓门:“上海?别提这两个字!你知道的,我最烦上海小市民的心态,洋奴出身,狗眼看人低,动不动把人打成‘小赤佬’,你们自己又算什么?”
也许她最忌讳的,就是她那外地人的出身?因为她这口正宗的普通话,她在上海永远成不了本地人。林雪宗心里不快地想,却没打断妻子的话,他知道,无法阻止她说下去。
“雪宗,我也知道,在今天这个时代,想富起来很容易,只要你敢抓住机会,甚至铤而走险,把事体搞得过头点就行了!可我却不愿意,我希望你即使赚了大钱,也能把这钱用在正经事上……”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从未有过的热情使她眼里熠熠生彩。“现在有桩事体,就看你愿不愿意办?那就是赞助我们剧院,去排一部新戏,那种能直达人心,扣击人心的大戏!我也知道,现在没人喜欢看戏了,但票房还是蛮高的,也很保险,又是我在经手,不会让自家人吃亏!何况我们艺术家就是要坚持,否则这个社会的良心何在?人性的光辉又何在呀?”
林雪宗听着听着,脊背直发寒。在这个瞬间里,他心里好沮丧,没想到,夫妻俩对钱的认识竟然相差那么远,他所重视的,她一点都不看重,还要让他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拿去打水漂……唉,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了!她怎么会这样蠢啊?
周俊霞猜到了丈夫的想法,也觉得挺沮丧,自己怎么会跟他探讨这种问题?这不是简单的“三观”问题,而是人性问题——当每个人都以一种偏执的心态去接近金钱时,就会深深爱上它,不择手段地想得到它。腐蚀人们的不是金钱本身,而是对金钱的热爱,或者说是依恋……唉,看来她是无法说服自己的丈夫了。一个即将退休的女人,一个快要过气的艺术家,即便她手上有个好剧本,即便她有满腔的热血和愿望,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