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明一直在沿海城市搞调研,春暖花开时节才回来。他那天走进联办,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继而又笑得不可开交。他瘸着一条腿,柱着拐棍,衣服也撕破了一角。
“瞧你这样子!”杨柳青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你是不是又去登山旅游了?而且英勇负伤,回来顾不得换行头,就直奔这儿来上班了?”
林亦明喜欢借出差之际去游山玩水,说是工作旅游两不误。他尤爱各种冒险和刺激的活动,什么蹦极、滑翔、打猎之类。他又大大咧咧,回来总是带着伤,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断了腿。他上班时也常常衣衫不整,联办成立那天,所有工作人员照了个集体相,洗出来一看,就他一个衣冠不整。此后田希云一直拿他打趣,追着问他:领带哪儿去了?
此刻他见人们都大惊小怪,就说:“你们笑什么?我这不是安全着陆了吗?”
田希云也微笑着上前,又问了一句:“你的领带呢?”
林亦明莫名其妙,“要那玩艺儿干什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不是好日子,但是好事儿!”田希云冲他神秘地眨眨眼,“我们要去上海,那里都是小白领,你这个华尔街精英穿成这样,可别给我们丢人啊!”
原来方克冰和汪国鹏已经跟田希云多次沟通,想派他去一趟上海,帮助那里组建全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田希云答应了,说等林亦明回来,就跟他一起去上海看看。在此期间,方克冰又跟上海的三人小组通过几次电话,还写了一封信,让他们去上海直接找秦野。
林亦明听说了这个情况,立刻答应了,说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差点儿赌气放下这里的一切,再回美国去发展。田希云瞪了他一眼,说你忘了跟我在世贸大楼的约定了?如果这事儿干不成,你哪儿也不准去,只能在这北京城西卖包子!
杨柳青也在旁边笑起来,说你们就去上海逛逛吧,我在联办留守。
田希云和林亦明乘飞机到了上海,秦野派了一辆车来接。他俩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座南方大城市,感觉都有些异样。北京的春天是灰朴朴的,像索然无味的白开水一样,干燥的风吹得噼啪作响,到处都是煤球的气味。人们都穿着深色衣服,严肃得跟要去开会似的。而在这里,城市的色彩要丰富许多:女人的脖子上系着鲜艳夺目的丝巾,男人的衣服也是精工细作,街边有享受清晨的老人,和坐着儿童车的孩子,自行车轮上的滚滚人潮,色调也不那么单一。那些在物资匮乏中努力生活的人们,那些不设防的笑容和不灭的温情,让他们很感动……
“哎,上海人都挺安份的,你在街头就能感觉到。”林亦明推了田希云一把,“你看,闯红灯的都比北京少,他们还敢做什么呀?”
“那是表面现象。北京人更胆小,在街上都不敢跟外国人说话。除了在友谊商店买东西,也没地方用外汇券。”田希云笑道,“上海人是听招呼的,无令不行嘛!”
“当然,相比之下,这里的空气更加开放和自由,据说在秘密的地下舞会上,年轻人已经开始跳迪斯科了!”林亦明向往地说,“谁知道,也许我们会不虚此行呢!”
田希云满有信心地说:“我预言啊,这全国第一家股票市场,就会在上海诞生!”
应该说,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股票和交易所,还有玩股票和交易所的人,而且在中国都是出类拔萃。1859年,在上海美商琼记洋行订造的第一艘轮船火箭号,十万元造价就让中国人入股了一万元。1877年,官督商办的轮船招商局在上海共招商股37万多两银子,是洋务运动推出的第一个中国人自己的股票。上海交易所更是多得可笑,据说1921年夏秋之际,竟有140多家证券交易所在茁壮成长。解放后,天津的证券交易所存活了三年,北京的苟且了两年半,只有上海最干脆。1949年夏天,解放军包围了上海证券大楼,抓走了几百人,封掉了这个证券交易所。新任上海市长陈毅大笑着宣称:这是打了一场经济上的淮海战役!
如今沧海变桑田,正值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上海又准备打一场新的硬仗了!
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秦野访问美国、新加坡等地,抵达最后一站香港时,在记者招待会上不动声色地说:上海证券交易所将在年内成立。头一年的政治风暴席卷全中国,许多人都以为股票完了,改革开放也要歇歇了。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犹如打了强心针!田希云和林亦明都知道,秦野在上海主管财政,但却收效不大,他认为要调整部署,应该从金融改革抓起,建立证券交易所和引进外资银行都势在必行。看来上海的气候还不错嘛!
三人小组立刻约见他们俩,因为已到午饭时间,那就边吃边聊。餐厅自然是豪华气派,临河的长长的暗红色房间被分成几个小区,用精致的屏风隔开,他们一行人被领到最里面的隔间,作为贵宾之一的林亦明就说:“很好,我喜欢这个地方。只是河水有些臭。”
听到这煞风景的开场白,上海体改办的范副主任忍不住笑了笑,招手叫来领班,“你们这儿有什么酒?有没有五粮液?茅台?来点味道好的,让贵客闻着就香!”
田希云忙说:“我们不喝酒,工作午餐嘛,边吃边谈。”
范主任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就主随客便。”
领班恭敬地把菜单递给了他,他又交给身边的人行崔副行长,说你点菜,我补台。这是请首都来的贵宾嘛,要做到大方气派但又不奢侈浪费。田希云也不禁笑了,觉得上海人就是会来事,连点菜都是一道本领,不可小觑。菜上齐了,海鲜鱼虾,红红绿绿摆了一桌,宾主们也热热闹闹地寒喧了一番,开始纷纷动箸把盏,席上气氛挺融洽……
交行的负责人刘亚光熟稔地对他们说:“两位也算同行,专程来访,是为了我们上海。秦副市长出国没回来,让我们好好接待,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呢!”
“没问题。”林亦明连忙说,“我们此行,就是来答疑解难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范副主任没喝酒脸先红,摇头晃脑地伸出了四个手指,“现在有四个问题要请教:第一,若要搞股份制,全民所有制企业也发行股票,特别是向个人发售股票,是不是分散了公有财产?第二,要发行股票和债券,就对储蓄起了分流作用,会不会影响国家银行吸收资金的主要渠道?第三,证券买卖有赌博性质,一些人一夜之间发大财,一些人又会倾家**产。会不会助长投机思想,不利于社会安定,也不利于改善社会风气和精神文明建设?第四,开办证券交易所,会不会培育出新一代的资产阶级啊?”
田希云和林亦明听了面面相觑。冷场片刻,林亦明忍不住大放厥词,“嗨,你们干脆就问,中国搞证券市场,会不会全面复辟资本主义啊?”
众人听了都大笑,“是啊,这是一招险棋,我们心里谁不明白呀!”
田希云扫了一眼餐厅里的人,这都是些金融界有头有脸的主儿,对他们来说,金钱的象征已经远远超过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流通工具,甚至于牵涉到人的本性……
范副主任清了清喉咙,又把话题扯回来,“既然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我们要做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两位,这次就是想请你们帮个忙,把这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
“好啊,只要我们能帮得上。”田希云坦诚地笑道,又指了指林亦明,“如果需要这位林先生帮忙,那就更没问题,他可是咱们中国在华尔街的第一人啊!”
林亦明听了这话既没飘飘然,也没昏昏然,反倒有些警觉——这田希云什么意思啊?他比自己能干得多,却把自己推到最前沿……或许此举真有什么深意?
田希云没去管他的心思,又心平气和地讲开了:“我是第一次来上海,感想很多。简单地说吧,大上海不愧是东方的金融中心,这里的经济高速发达,赚钱的机会很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商机吧!这里的大老板、有钱人也挺多,经济运作的方式也该很活泛。如果你们在全国率先成立股票市场,那可是一举两得呀,既给市政府开发浦东的大动作筹集了资金,又能让老百姓先富起来。那些理论上的问题暂时解决不了,就先放一放吧,留给政治家去解决。”
他的腔调听起来很乐观,林亦明于是紧盯着上海的那三个人,要看他们如何表态。
“你是说,这事儿可以干?”刘亚光干巴巴地问。
林亦明咧嘴笑了,“就是这意思——你们不是早就有计划吗?秦副市长都把风声放了出去,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难道还会中途退缩?”
主人们也面面相觑。田希云看了看面前的龙虾,他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继续说服刘亚光:“我了解你们银行的情况,交通银行是全上海银行系统中最好的一家,你刘行长本人,在上海金融界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嘛!难道连这么点儿小事体,都承担不下来?”
刘亚光蹙了一下眉,林亦明感觉他的前额已经皱成了水平的沟纹。他思索着问:“那么,你们觉得我们这个成立证券交易所的计划,应该实施多长时间?”
“我想,总得一年左右吧?”林亦明回答。
“一年左右?”刘亚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行,时间太短了!”
田希云忍不住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时间太长了……好了,我的朋友,请你开心点儿,我们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你要闹清楚,搞资本市场,是给银行提供一个更大的赚钱机会!你们这一行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用钱来生钱,用钱来赚钱吗?这件事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国家利益又没受损失,你发的哪门子愁呀?”
刘亚光苦着脸想了想,“也许事情没那么糟。我看,我们可以做这件事,你们说呢?”
他却不再说下去,仍然有些优柔寡断、顾虑重重。范副主任在三人小组中应该有决定权,但他也是一副摸不透的样子。或许当每个人面临这种重大抉择时,都会这样犹豫不决吧?崔副行长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似乎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至少,这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他们三个都会承担极大风险。没有哪个银行负责人敢真正这么做的!在银行职员的心中,不但要考虑国家利益,还得恪守这一行的规矩——金融工作太高尚了,谁也不会背叛自己神圣的职责。所以,当每个银行负责人真正要面对这种问题做出反应时,都会象他们一样,心里不断地琢磨着种种风险,呈现出那种心有所愿、但却害怕犯错误的紧张表情……
“关于这件事……”范副主任终于开口了。
“是啊,你怎么看?”刘亚光和崔副行长的脸都齐齐转向他。
“我觉得关键是小心再小心,要一慢二看三通过……”
田希云又不禁笑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放心吧,这件事不止是你们几个人的意愿,这所有的造势也不仅是给上海人看,或者给北京人看的,它是应运而生,谁也无法阻止!”
接下来,他们才开始讨论筹办股票交易所的细节。这是一个系统工程,牵涉到法律、会计、投资人、交易场所的选择,还真得好好核计呢!
周锐也爱打桥牌,只是没有杨柳青着迷。他接到深圳朋友的邀请,让他去参加一个桥牌赛,便欣然同意。杨柳青很羡慕,但自己却走不开,就说你再带个任务吧,代表联办,去调查一下那里的股票发行情况,此行的费用便可报销。周锐笑了笑,说这也算公私兼顾了。
这次全国赛是深圳一家大企业赞助,比赛场地设在一家室内体育馆,空间很大,开室和闭室都分别挂着一幅长联,非常有趣:“桥架南北西东翘楚咸集深圳试问鼎,牌娱春夏秋冬顶张齐聚特区争满贯。”“美淑女巧坐庄交叉紧逼魔鬼擒将依灵气桥路通畅,俊绅士慎守防剥光投入边花围剿靠功底定约垮宕。”周锐看了感慨万千,豪情满怀,也由此认清了自己,为何对桥牌有如此一往情深、终身不悔的热爱和难舍——它具有非常人性化和健康的一面,给他带来的也是正能量。叫牌不是尔虞我诈,打牌也不是勾心斗角,而是斗智斗勇,趣味无穷。
这种牌戏也包涵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桥牌本是理性的推测和计算,但因涉及到团队和同伴,便成为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也就发展出感性的行为。从竞叫到攻防的过程,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要考虑,思想的范围越广泛,做人的态度就越精细。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推算同伴的牌力,也是一种心灵沟通和默契。这种公平斗智而文雅的牌戏,还满足了周锐对体育竞技的爱好,而桥友的聚会又成了他社交的途径之一,这次深圳大赛,他便得益非浅。
他跟朋友在团体赛中败北,接下来的双人赛却是周锐的强项,他妙招叠出,叫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好定约,夺得全国亚军。有副牌本是一个6黑桃,周锐却高叫成6无将。同伴摊开牌,周锐很吃惊,但不动声色,原来明手是黑桃空门,而庄家缺乏进手张,他那AKQJ的八张黑桃赢墩险些兑现不了!幸亏首攻是红桃小,而明手是KQ小小,周锐是J小,于是就靠这个红桃J进手,兑现黑桃赢墩……打到一半时,首攻突然叫起来:“我若不攻红桃,这个六无将就宕了!”原来他手上的红桃是A10小。正好看住周锐的红桃J,但他却愚蠢地给庄家送成!
打完牌,这位对手有些不服,就找到周锐追问:“哎,你怎么敢叫6无将?”
周锐转了转眼珠子:“我是在赌呗,赌明手至少有一张黑桃……”
“你这么喜欢赌,肯定也喜欢买股票了?”对方友善地拍拍他的肩。
周锐笑了,“我从不买股票,但我的工作却与股票有关。”
对方听说他原在人行工作,现在是联办的工作人员,不仅大喜:“太巧了!我早就知道这个机构,还想去北京瞧瞧……你来得正好,赶快给我们传经送宝!”
原来这位桥友叫康剑,竟是深圳发展银行的副行长。他立刻请周锐吃饭,说要好好聊聊证券交易所的事儿。桥牌赛已经结束,周锐想起杨柳青的话,便欣然答应。
第二天一早,康剑就派车去宾馆接周锐。他坐在车上观察市容市貌,感到很兴奋。这特区原是个小渔村,现在却已大变样,那些荒芜的海滩都成了正在繁忙施工的建筑工地,一座座房基的四周搭起了脚手架,大型吊车的钢铁吊臂在空中摇曳,装运各种货物的卡车也是川流不息。鲜红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灿烂的霞光将矗立云空的高楼大厦镀成了一派金色。
周锐不禁感叹,这情景多么壮丽!深圳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屹立在祖国的沿海,那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建设景象,也是内陆的学习榜样啊!这里又是移民城市,南北混杂,在改革开放中向来都是高举高打,犹如猛虎下山。在这里诞生一个资本市场又有何难?
康剑已经等候在一间别致的餐厅里,空间很开阔,从落地玻窗望出去,两旁是吊着盆花的长廊,前面是一片草坪,再过去就是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按这儿的规矩,请你喝早茶。”康剑热情地拉着周锐坐下,“没想到你这个桥牌高手,还是联办的精英,我们真是相见恨晚呀!”
一个穿制服的侍者推来小车,康剑让周锐挑选,他点了几碟特色菜和小吃,康剑就端起茶杯冲他说,“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干杯!”
周锐喝了一口喷香扑鼻的绿茶,“我俩交过手,你的牌艺也不差嘛!”
康剑不禁咧嘴笑道:“我发现你喜欢红色,比赛期间,你一直穿着这身红色运动服。”
“我打牌时有点迷信,如果这件衣服能让我赢,我就一直穿下去!”周锐笑道。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样啊!”康剑也笑起来,“你没发现?我记分时只爱用那一枝笔,因为用它记分好像挺灵,总能让我赢。”
两人都哈哈大笑,这些怪异的癖好,居然让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相谈甚欢。
康剑又啜了一口茶,迎着周锐的目光说:“怎么样?你先谈谈联办?”
“还是先听你介绍一下,深圳的股市情况吧?”周锐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康剑也不推辞,便爽快地谈起来。原来深圳早就有股市,0001号股票就是深发展。深发展的问世,更是具有高举高打大悲大喜的色彩。
1987年5月,从信用社基础上改制成股份银行的深圳发展银行,首次向社会发售人民币普通股79、5万股。当地政府明知此事没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但因中国金融界尚处于无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股票却推不动,因为这在特区也是新鲜事,许多人都不敢认购,所以门庭冷落。1988年上半年第二次发行,仍然情况不妙。市委市政府只好动员党员干部带头买股票,支持这个新生事物。有人愤愤然,说是搞摊派;也有人嘻皮笑脸不接招;更多则是客客气气,买个几十元做人情。不料今年年初,深圳股市竟然大幅度升温,股民们热情高涨,官员们却烦恼不安,又命令干部抛售股票。领导的意图很明显:共产党人要为群众谋福利,而且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党员干部无意中成了大富翁……
周锐又听得哈哈大笑,“看来在深圳,这股市成了毁誉参半的试验场了!”
“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么做也是为国企解困嘛!”康剑很无奈。
“那么你个人,当时买了多少股票?”周锐打趣地问。
“具体数目我就不提了!”康剑挥挥手,“反正也小赚了一把。”
“既然深圳股市都走在前面了,今天还谈什么传经送宝啊?”周锐有些不解。
康剑又叹了一口气,“小老弟,今天是我个人来找你,指点迷津。”
原来此人官运不错,他原是一家正规银行的小职员,后招聘到发展银行,几年下来就像坐着火箭飞升,跟着深发展一起大发展。不料年初领导班子改组,他竟然下台了,只能当个调研员,这让刚满四十五岁的康剑憋了一肚子气……
“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康剑在新结识的桥友面前大发牢骚,“不管你干得再好,上面一句话,就把你免了!我想调回原来的银行,人家还不批,把我的路都堵死了!”
“竟有这样的事儿?”周锐也大表同情,“你去找一下老领导嘛!”
“当然找了!老领导居然说,过去的事儿就算了,要向前看!”康剑提起来更加火气冒,“他们又给我派了一件烂差事,竟让我去鼓捣什么证券交易所!且不说这事儿有多大风险,关键是你干了一阵,又不让你干了怎么办?”
周锐听到这里全明白了。原来康剑正奉命成立证券交易所,却心里没底,怕犯错误,才来找他讨教。周锐知道田希云和林亦明去了上海,那边也想成立资本市场,不料深圳还走在前面,已经有个班子在鼓捣这事儿。听康剑说,与之搭档的名叫尹力,曾被派往日本去学证券,在东京交易所干了一年,据说才干也挺出众,回来后却无处施展,郁闷了很久,才被一个有胆识的副市长发现,让他单枪匹马去折腾,他又想拉康剑入伙……
“但这件事儿的理论根据还没解决,谁敢往上冲啊!”康剑愁眉苦脸。
周锐不禁笑起来,如果说上海是周密谨慎地往前推进,那么深圳也不乏精明细致,这些人都是白领精英啊!周锐还没进入联办高层,也不清楚方克冰、田希云他们下一步的打算,但他是个聪明人,“三国”的故事谁不知道,何不来个三足鼎立?
“你呀,就别再发愁了!”他连忙安慰康剑,“你目前的处境也不是虎落平阳,而是吉星高照!就像当年的西部牛仔一样,没准儿还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他又告诉对方一些北京的信息。康剑听说了联办成立的具体情况,尤其是中南海会议的有关精神,立刻幡然醒悟,觉得这可能是未来的金融改革之路……
他们聊了很久,才走出茶餐厅,来到海边。阳光更加耀眼了,脚下的海水也开始翻滚波浪。有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时而俯冲直下,时而又飞得挺高。不远处是个小码头,停靠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豪华游艇,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周锐突然觉得,他爱上了这座城市。他决定下午去见舅父,也跟老人家聊聊。
“今天谢谢你,还希望得到联办的帮助。”康剑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啥时候咱俩也合作一把,搭档一次?无论打桥牌还是搞股市,我都挺乐意。”
周锐点点头,他心里想,或许真有这可能呢!
周锐去找舅父时,发现他办公室里有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子,也正在大发牢骚:
“既然要搞股份制,为啥还要设董事会,给我增加一个婆婆?老靳,你是知道的,我跟母公司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么多年都是明争暗斗,控制与反控制!前年我们要搞股份化,那个董事长居然对我说:你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靳天舒不动声色地问:“那么现在呢?又是啥情况?”
光头男子兴奋起来:“前年年底,我们的股票就上市啦,是0002号。新闻媒体对这事儿很感兴趣,都要来采访,我就要求他们刊登招股通函,他们说,这算广告,要收费的。还是一个市委副书记大笔一挥,说应该支持,这才给免了!”
周锐听他说得有趣,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朝舅父打了个招呼,继续听下去。
光头男子显然跟靳天舒很熟,也没管这贸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又笑着讲下去:“招股通函在报上发了,我对部下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于是我们成立了一个招股队,走街串巷、摆摊设点,对居民区进行地毯式的上门推销……我还到蛇口去上台演讲,搞推销呢!”
“最后卖得怎么样啊?”舅父也开始感兴趣了。
光头男子叹口气,“总共2800万股,还有150万股没卖出去,我们自己要了。”
舅父大笑起来,“这事儿我听说了,但你们境外发行的股票,卖得不错嘛!”
“是啊,1000股一抢而光。”光头男子又得意了,“告诉你,我们可是第一家同时向境内外发行股票的大陆企业啊!后来外管局也开了绿灯。”
“那你们万达集团筹来这么多钱,以后打算做什么呀?”靳天舒不解地问。
“以后呀,我们专做房地产!”光头男子说,“下一步就进军上海……”
两人又聊了一阵,周锐才知道光头男子叫黄志,是个国企老总,正在传授自己的经验,鼓动舅父也去发行股票。靳天舒却说,你是国企,我是民营,情况不一样啊!话虽如此,也给了周锐一个想象的空间。原来像舅父这样的科技公司,也能套上股票的神圣光环。
黄志走后,靳天舒又陷入了默默的沉思。周锐在旁边观察着他,发现舅父从没这么憔悴过。他把矮小瘦削的身子缩在皮椅里,只有宽阔的前额下,那对眸子仍然很明亮。
“舅,您怎么啦?”周锐轻声问,“是不是病了?”
靳天舒睁大眼睛,也观察着这个脸色红润、神态自如的晚辈。
“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你的舅父有病,或者干脆就是个昏头昏脑、自我陶醉的糊涂虫呀?要不干吗退休后不安度晚年,反而喜欢折腾,又拉起这么个小公司?”
周锐轻声笑了,笑声很温柔,“不,舅父,我一向崇拜您,您干这公司肯定不容易,但您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却很高。何况我父母双亡,现在只有您一个亲人……”
他没再往下说,靳天舒却不无亲呢地打断他,“你呀,一向言过其辞。”
两人会心地相对一笑,沉默了片刻,靳天舒轻轻叹口气,“说实话,我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北京……再说,你也该结婚了!这样,我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
周锐的眉毛高高耸起,“舅,我在北京过得不错,有首歌唱得好,一个人万岁嘛!”
靳天舒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弄得周锐有些不自在。“你那也叫生活?我还不了解你?从小被你妈惯的,连煤气都不会用,也不会烧开水吧?更别提什么做饭了!”
周锐笑了笑,坦然回答,“我不用烧开水,只喝饮料,还有纯净水。”
靳天舒叹了口气,“是啊,你们这一代,需要的东西跟我们那一代不同了!但是小锐,有一样东西不能缺,那就是钱。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一切为了什么?都是为了钱吧?”
周锐不无骄傲地昂着头,“我相信,这样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缺。”
靳天舒望着那双酷似他妹妹的眼睛,不得不感动。他酝酿了很长时间,来向外甥摊牌,可事到临头,他仍然觉得很难,只好像拉家常似地慢慢说下去:
“小锐,你也知道,你那两个表哥表姐,我都把他们送到国外了,因为你舅妈也把他们惯坏了!得让他们出去历练一下。但我很了解,他们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而你就不同了!虽然这几年你很少回来,我们的接触也很少,但我同样了解你,我的眼睛从来不会看错人:你身上有些东西,或者说是某种品格,正是干大事的人必须具有的秉赋,那是一种天生的品质,后天很难培养……所以,舅父对你寄有很深的厚望,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呵!”
周锐不动声色地眨眨眼睛,戏谑地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他没主动接碴,再次显出自身的成熟,靳天舒当真有些失望。只好清清嗓子,又紧盯着对方,以图吸引他的注意,“小锐,我想让你来深圳,帮我打理这家公司。我那两个儿女都不行,我老了,需要一个得力可靠的人来帮我。”
周锐平静地问了问公司的情况,靳天舒也尽力做了介绍。原来这家公司只做航空器材,主要跟波音公司打交道。舅父跟他们是几十年的合作关系,有很好的基础。
靳天舒目光亲切地望向外甥,“但那些老美都很厉害,你如果不好好干,就会轻轻松松地被他们吞掉!你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的航空工业,最出色的就是美、法、俄,所以你的两个表哥表姐,一个在法国,一个在美国,如有可能,我想把你送到俄罗斯。”
周锐轻轻嘘了口气,尽量说得坦然,“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干吗把事情做得这么大?其实刚才我已经想过,如果你要我来深圳,或许我能答应。但是去俄罗斯就不行了!”
靳天舒有些惊讶,继而恍悟,就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只能接受,希望你尽快来到我身边,好帮我……唉,我确实老朽了,再怎么做,还不是为了下一代?小锐,你很聪明,又有见识,我相信你能担负起这个重任,把公司办得蒸蒸日上。”
周锐低头注视自己的脚尖,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就等候一个机会吧。”
说话结束后,靳天舒让周锐跟他回家,说你舅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在等着你呢!后者虽然想尽早回北京,但为了这份难得的亲情,还是答应了。他俩并肩走出这间豪华办公室,靳天舒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外甥对他今后的安排都不会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