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春天来到了,海天商业中心的三栋主体楼均已完工,开始内外装修。但与之合作的配货商仍没着落。方克冰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份资料供他挑选,最后他决定跟日本最大的百货商仟佰度合作。这家公司极富传奇色彩,创业人是一个老妈妈,她的故事在日本家喻户晓,以她为人物原型拍成的一部电影,又把这个虽历经磨难却屹立不倒的形象传颂到中国,几乎也是无人不知。方克冰想,既然要搞全国第一个配货中心,这合作方应该非她莫属吧?
然而老妈妈的几个儿子却有些执拗,他们的百货店遍布世界各地,唯独对中国不感兴趣,也不想来北京发展。方克冰派人跟他们联络了几次,他们只是口称“罪人”,说倘若到中国来,也是为了“谢罪”。虽然这认罪的姿态高于他们本国人,但合作毫无进展。部下都劝方克冰作罢,他也执拗起来,坚持要去日本会会仟佰度的首席掌权人青田一夫。又几经周折,对方终于答应在东京接见他。方克冰立刻买了机票前往,却在机场接到了杨玉刚的电话。
“你赶快到香港来一趟吧!”他急促地说,“关德有下落了!”
方克冰又惊又喜,不禁骂了一句:“这个老小子,他躲到哪儿去了?”
“在菲律宾。”杨玉刚忙说,“但他具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我还没弄清。”
“那你就弄清楚再说。”方克冰有些生气地叮咛,“你记住,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找到这个关德,收回资金……否则我们公司怎么交待啊!”
杨玉刚也是心知肚明。他虽然人在香港,但公司里自有耳报神,他知道上级主管已经有所耳闻,还派人来调查过此事,都被方克冰遮掩过去,的确是有难共当了。
于是他忙说:“我弄清了关德的下落,你可要来一趟,我们商量个好办法!”
方克冰不再说什么,关了手机。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如何打好日本这一仗?
云创公司在日本也有办事处,但他下飞机后,却不让下属安排住处,而把此事儿丢给了仟佰度。对方还算高姿态,立刻让他住进一家顶级旅馆。方克冰后来才知道,那是接待国家贵宾的迎宾馆,没有特殊关系无法入住。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座欧式宫殿,样子有些仿法国的凡尔赛宫。原来它是日本皇太子居住过的地方,已有近百年历史,二战后,政府才把它改为宾馆。如今旧貌换新颜,在其修理和使用中,已经是东西方文化混然一体了。
接待方和下属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方克冰就静静地观察四周。这里也是原样未改,包括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古典西洋画,都是在原作上重施色彩,金碧灿烂。壁柱门窗上雕绘的图案,也都描了金,光彩夺目。悬挂的电灯却是上个世纪的样式,更显得富丽堂皇。
办好手续,对方的一个职员冲着方克冰连连鞠躬,说了一串日文,下属给他翻译说,社长太忙,最近不在东京,请他耐心等候几天。方克冰早知道会这样,便说没关系,他第一次来日本,正好四处看看。他住进二楼的房间,一切设备都是现代化,应有尽有。推开窗户一看,正对着后苑那壮观的瀑布喷泉,与宫室的建筑颇为相称。两旁各有一排日式房屋作为副楼,明净幽雅,比起主楼的雄伟壮丽,更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喷泉背后再往深处走,是一条佳树成阴、杂花似锦的小路,清流激湍,木桥曲径,于繁华中又别开一处胜景。
方克冰心想,看来那个青田一夫是在有意躲自己。这样也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脆就在日本好好玩儿几天,反正住着这么贵的房间,他总该心疼吧?
当天晚上,他就独自去登东京塔。这是现代东京的象征,塔身全是钢结构,比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还高33米,但使用的钢材仅只有它的一半。方克冰坐着电梯呼啸直上,只见红白相间的塔身高耸云天。他想小日本的确有一套,心中更是坚定了与仟佰度合作的念头。
他径直上到最高处的瞭望台,顿时眼界大开,可惜天已傍黑,有些遗憾。据说天气晴朗时,从这里不但能鸟瞰东京市容,还可以远眺东京湾的美丽景色,就连富士山的雄姿也是清晰可辩。但现在也是观景的绝妙时分,只见高楼大厦犹如彩色积木般星罗棋布,别有情趣。暮色逐渐笼罩,一串串灯光便好似明亮的珍珠般闪现,而后蔓延和连缀成一片辉煌的灯海,看上去仿佛是凝固在地面的艳丽缤纷的节日烟火。方克冰突然间心花怒放。打小他就跟同龄男孩子不一样,元旦和春节从不爱放鞭炮烟火。今年他却破例买来一堆在门前放。妻子问他为什么?他说想除除晦气。乔韵知道公司出了事,便理解地不再追问,他当时的心情就跟今晚一样美好。
第二天,仟佰度毫无消息,他又去了阳光城,这是一组崭新的现代化建筑,十年前才刚竣工,被誉为日本20世纪的纪念碑。方克冰高兴地发现,这个阳光城跟海天商业中心很相似,都是由饭店、商业楼和会议中心等几个部分组成。阳光城内也是应有尽有,包括大剧院、体育馆、游泳池、博物馆甚至医疗中心,几乎汇集了一个城市的全部设施,每天来此参观游玩的人数多达二十万。方克冰又想,这不正好说明了,自己力主修建海天商业中心完全正确吗?
方克冰发现日本人确实有一套,连卫生间里的马桶都是智能型的。这是美国的发明创造,却在本土推不开,还屡遭打击、忍辱负重,只好把专利权买给日本人。来到东瀛后,立刻水土适宜相见恨晚,因为日本有浓厚的厕所文化,再怎么细致周到的如厕服务都不算过份。智能马桶就在这里发扬光大,欢蹦活脱地发展起来。这些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人性化设计,也让方克冰有些受宠若惊,心想那个青田一夫也该人性化一点,别让自己等太久嘛!
但第三天还是没消息,方克冰索性买张火车票,去岚山看樱花。这是个著名的风景区,又正是赏樱花的好时节,山上的花木色彩斑斓,绚丽浓艳。山脚下有一条清洌的河流,河水平缓如镜,河上有座古旧的木桥,几个穿着艳丽和服的少女走在上面,犹如花枝摇动,引得游人注目。这小桥流水,青峰绿野,彩服仕女,构成了一幅天然成趣的日本风情画。方克冰走过小桥时,少女们都看着他,还有一个小跑着过来,要跟他照相。她们都吃吃地笑着,似乎在暗暗称赞他长得帅?后来他独自走在樱花树下,片片樱花如飞雪一般飘下来,渐渐铺满了脚下的路。他在这诗一般迷人的风景中,突然有所感悟,觉得人间的万象真理,都是越求越模糊,你永远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也许模糊中偶见一丝光明,好比那云中月,才愈加感到其姣俏明快吧?
回到东京,惊讶地发现下属已经等候在宾馆里,原来青田一夫当晚要请他吃饭。
方克冰顿时精神抖擞,“好啊,终于现身了!看他今晚会说些什么?”
这场晚宴设在一个更为高级的会所,那是典型的日本古建筑:进门便是个人工园林,似乎秀丽天成,处处绿环翠绕,花妍禽鸣,曲径通幽,泉流清澈。池水中有个茅亭,用竹屏围着,亭内挂着画轴,铺着席子,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正襟围坐在等他。
方克冰走进亭子,那男人便站起来,嘀咕了一串日语。临时充当翻译的下属告诉他,这位日本最大的百货商又在“谢罪”。方克冰不禁暗暗点头,觉得对方至少很谦恭。
他也通过下属,把自己的话翻译给对方,说这都是军国主义干的事儿,跟日本人民没关系。方克冰早已调查得知,二战时青田兄弟尚小,并没参加过侵华战争。这一点也很重要,他不得不考虑国民的感受。若海天商业中心因此受影响,他也是罪莫大焉。
此时桌上已经摆满各式小碟子,原来今天吃的是日本料理。方克冰一向觉得日本人的口味离奇古怪,居然要吃什么生鱼片,他肠胃不好,碍难接受,现在也只好入乡随俗。果然不多久,这盘美味佳肴便端了上来,那是一个类似清花瓷的小碟子里,只摆着几片生鱼,切得很薄,犹如纸张一样,竟能看见鱼片下面碟子的细花纹。方克冰正在赞叹不已,两个身穿和服、脸搽白粉的女人又鱼贯而入,分别坐在他和青田一夫的身边。难道这也是一种风俗?方克冰很不习惯,甚至觉得挺别扭。这两个女人不但要分别给他与青田一夫斟酒添茶和布菜,他们每吃一口,人家还要拿着小手绢给他们擦擦嘴,这让方克冰浑身不自在……
幸亏酒过三巡,一直沉默的青田一夫终于开口问:“你喜欢日本菜吗?”
“很喜欢。”方克冰忙说,“我也希望你能去中国,尝尝我们的中国菜。”
青田一夫又沉默了一下,才说:“你到这儿来,是要跟我商量一件生意吧?”
方克冰趁机进入主题,“是的,我有笔生意需要你参加,或者叫协助和帮忙。”
他简单介绍了海天商业中心,说就跟你们的阳光城类似。然后他又详细提及收益和利润,还有与仟佰度的合作办法。青田一夫一直耐心地倾听,用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紧盯着方克冰。他长着一双日本人不常见的大眼睛,又黑又深,充满内涵。方克冰望着这双眼睛,突然对他产生了好感。心想此人如果答应合作,他们日后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方克冰说完了,青田一夫默不作声。方克冰也在静静等候,看他多久才开口?
过了一阵,青田一夫又柔声问:“可以让我知道得更详细一点儿吗?”
方克冰心中一动,看来他是感兴趣了?于是报之会心的一笑,又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但他说到配货问题,却有些脸上无光,承认这一点也让他很不好意思……
“这么说,你们希望我们参加,主要是因为配货问题?”青田一夫敏锐地发现了。
方克冰只好承认:“我是两手空空啊,所以,还希望你能加入经营。”
那对黑色的瞳仁里闪出一丝开心的神情,“您对百货生意真是完全不了解吗?”
“几乎一无所知。”方克冰又爽快承认,“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你却要来搞这一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拒绝,你会是什么结局?”
那双眼睛一直审视着他的反应,方克冰心里有些紧张,但他仍然回答得很坦然:“这是一件很赚钱的大生意,我想尽力而为。再说,我也不相信您会拒绝,因为我们要做的这件事目的性很强,就是为了赚钱。一个优秀的生意人,不会拒绝这种事。”
青田一夫又不吭声了,显然他在慎重考虑,而且犹豫不决。气氛变得有些凝重,那两个女人也退到一旁,方克冰的喉咙有些发紧,但他却耐心地等候着。
沉了沉,青田一夫才说:“可我对中国也是一无所知啊!”
“我们会帮助你去了解。”方克冰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中国本土最大的百货商店,你们除了负责配货,还要参与管理,自然会获得巨大收益。”
青田一夫又犹豫了一下,“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可以。”方克冰回答得很轻松,但一颗心却似乎沉下去。
青田一夫冲他微微一笑,“好吧,我同意了。”
方克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旁边的下属却在轻轻点头,也笑得很开心。
余下的时间里,青田一夫一直在轻言细语地介绍这个园林,方克冰随着这番言词观察四周,但觉碧波**漾,垂柳拂水,杂花交映,如入画境……
当晚方克冰泡了一个舒适的温泉浴,次日起床,青田一夫签好字的合同已摆在桌上。
方克冰飞到香港,杨玉刚正等着他,两人便租了一辆直升机,要去关德的别墅看看。
驾驶员是个年轻人,他诧异地说:“你要去的那个岛,我从没听说过。”
“我们会认出来的。”方克冰冷冷地说,“你只要飞低点儿就行了!”
很快的,大海就出现在他们脚下。小岛仍是那么旷无人烟,似乎来到了天尽头。驾驶员又嚷嚷起来:“你们看吧,连个跑道都没有,让我落在哪儿呀?”
杨玉刚耐心地把着陆地点指给他看,飞机降下来后,颠簸了好一阵才停稳。驾驶员声称他只停一小时,杨玉刚又给他塞了几百港币,他才安静了。方克冰没好气地径直往前走去,上次还有一辆车来接他们,这次就只有步行了。他加快步伐,把杨玉刚远远甩在后面。沿着一条荒凉的小路,再翻过一座小山包,那片芬芳馥郁的花园就展现在眼前,只是变得有些破败。四周静悄悄的,越往前走,越感到死一般的寂静,就像越来越浓的大雾把他们笼罩起来。当他走进那条美丽的甬道,感觉到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到了木板做成的门廊上,发现门已大开……
方克冰回头看了看,杨玉刚朝他耸耸肩,“我们的人来过,说就是这样。”
方克冰不甘心地走进客厅,只见大理石铺成的地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窗户也是洞开,到处空空如也,就连那些豪华的家具陈设都被搬走了。
杨玉刚又上前说:“是那些债主搬走的,这家伙欠了好多钱,他早就想跑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相信了你?”方克冰望着他冷笑。
“要不,这儿没人,你揍我一顿?”杨玉刚仍然很潇洒。
方克冰气得挥挥手,“算了吧,这不是我的风格。还是另找个地方泄泄火。”
他们回到下榻的希尔顿酒店,时间还早,就坐着饭店后面的登山缆车,上了维多利亚峰。山势极其陡峭,两部相互平衡重量的缆车不断上升,视野逐渐开阔,景致美不胜收。他们看到了圣约翰大教堂和沿海滨林**蜿蜒向前的山峦,旁边是风光旑丽的植物园。继而呈现在眼前的是高耸的维多利亚大厦、跑马场、湾仔和铜锣湾……
随着风景的不断扩展,方克冰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样情绪低落和冲动并不好,这也不是他的风格,但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火气。作为总经理,他没分管任何具体的业务,而眼前这位副职却是业务好手。可正是他置风险于不顾,执意要走钢丝,火中取栗。现在他们可算是尝到风险投资的扑朔迷离了,居然栽到一个心怀叵测的侏儒手里!
走出缆车,是座落在维多利亚山顶大厦三层的一个餐馆。看着那些女招待在餐桌间跑来跑去,提着各式装满当地风味的小篮子,方克冰一点胃口都没有。
杨玉刚拉着他坐下,像一个好脾气的兄长般地说:“你呀,别这么愁眉不展的,我惹的事儿,我自己承担,好吗?你放心,我不会给公司带来麻烦。”
“你呀,承担得起吗?”方克冰瞅了他一眼。
“我知道,上面派人来追查这事儿了,你也替我说了话,这让我看清了你的为人。”杨玉刚话锋一转,“没说的,我们必须追回这笔钱,你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时候,望着山下迷人的美景,方克冰产生了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
“我们俩去一趟菲律宾吧!你在那儿有没有认识的人?”
杨玉刚丝毫不感意外,原来他早就在转这个念头。“有一个人,还是重要人物。”
他详细介绍了杜迪斯的情况。此人是菲律宾的一位军政要员,算是个将军吧?但他私下跟当地的黑帮也有来往。这几乎是惯例,因为军费不够他花的,要赚钱就得走黑道。而黑道也正需要官方人物罩着,于是便军匪勾结,共同致富。方克冰听了惊讶万分,没想到杨玉刚竟然在海外认识这样的人。杨玉刚看出他的诧异,又连忙解释说,他最近这一阵在香港逗留,结识了不少黑白两道的人物。这个杜迪斯其实他还没见过面,只是别人介绍过。他想着有一天云创公司或许会发展到那里,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便记下了这个名字……
方克冰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好,你托人稍话给他,就说我们去菲律宾要见他。”
“这恐怕办不到。再说,我们还不知道关德藏在哪儿?”杨玉刚有些为难。
“找到这个杜迪斯,就找到了关德。”方克冰果断地站起来,“你赶快安排一下。”
没想到他们运气挺好,杨玉刚托人打电话过去,这位将军奇迹般地答应见他们。方克冰咀嚼着这个答复,尽力捉摸着凶与吉,祸与福,竟又拿不定主意了……
“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他不禁问杨玉刚。
那一位撇撇嘴,“我们在海外的关系很有限,虽然已经报了案,国际刑警组织也没办法。我觉得你这主意不错,亲自去跑一趟,至少对方方面面都好交待。”
方克冰有些生气,杨玉刚呆在香港那么久,竟然一点办法都拿不出,这也不是他的风格。或许这件事的确高深莫测?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深入?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尽管菲律宾与中国大陆隔着一片遥远的海峡,但面对着香港灯火通明的夜色,他却有一种冲动和**,平素镇定的声音也激动得发颤。“我们明天就走。”
去菲律宾的机票很紧张,但杨玉刚也会办事,他们于次日傍晚登上了飞机,离开了暮色苍茫的香港。透过舷窗望着地面上渐渐亮起来的灯火,犹如一把撒落的星辰,正在无声无息地退远,方克冰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此行是否应该?虽然追回资金也是生意场中的必要手段,但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将军总是有点冒险——可能会让你如愿,也可能适得其反,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他回头望望杨玉刚,真想在这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听了他的想法,杨玉刚眼里闪着嘲讽,“行了,这算什么?你别想太多了!”
“可我突然觉得,我俩居然去干这种事儿,不像两个冠冕堂皇的银行家,倒像是寡廉鲜耻的投机者!”方克冰苦笑道,“若是一步走错,可就无法回头了!”
“别担心,这事很简单,我们只想借助那个杜将军,找回自己的钱罢了!”
话虽如此,方克冰却觉得杨玉刚脸上的微笑颇不友好,并且含有嘲弄和讥讽。似乎他们要做的这件事,并非出于捍卫企业的利益,而是世上最可笑也最无奈的事。
他们很快到达马尼拉,入住一家豪华大酒店。这是在老城区中心,看上去规模并不大,但客人寥若晨星,比他们想象的更安静。在方克冰的印象中,类似菲律宾这样的第三世界国家,都是繁华与贫穷同时存在,而且齐肩比邻:往往一边是纸醉金迷富丽堂皇,一边就是肮脏的街道和臭气薰天的河流。次日清早推窗一看,果然如此,豪华饭店的背后便是个菜市场,到处乱哄哄的,散发着淤泥般的腐臭,周围的建筑物也很凋敝。再远处是一条披着金色朝霞的河流,载着几艘老式轮船,正鸣笛欢唱着驶过来,好一番异国情调。饭店对面则是一个上流的**厅,大清早就有一个乐队在那里吹奏,据说还是最正宗的爵士乐呢!
“这鬼地方真是土洋结合!”方克冰对杨玉刚说,“快去打听一下,杜将军何时见我们?”
“我想不会那么快。”杨玉刚皱眉说,“听说这杜将军新近当上了马尼拉的警察总督,就算我们是迫在眉睫火上房,人家也是安如泰山不在乎啊!”
方克冰没办法,叮嘱了几句,让他抓紧,保持联络,然后就上街去逛。这也是他的心理平衡办法,每到一处,总要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尽管心情沉重,还得打起精神。
他来到马尼拉最大的街道哈罗斯大街上,这是一条贯穿全市的繁华街区,长达十公里,其坐标式的地理位置等同于北京的长安街。大街一面靠海,一面是造型各异、色彩丰富的现代化建筑,包括旅馆、银行、商店和夜总会等。道路两旁是婆娑多姿的椰树,中央有一条姹紫嫣红的花蓠,整条街仿佛一个海滨公园,马尼拉的综合文化中心就坐落在这里。
方克冰建造海天商业中心时,看过这个综合文化中心的资料。它是菲律宾最宏伟的现代化建筑群,包括国际会议中心、国际贸易展览中心和文化中心。全部建筑都处于填海造陆的地面上,最漂亮的就是文化中心。那是一座造型新颖的大楼,外墙镶嵌着彩色贝壳,四周是青翠整齐的草坪,还有一个泉水清澈的人工湖,湖内喷泉高达几十米,晶莹的水柱总是热情地迎接着八方来客。方克冰希望自己的海天商业中心开业后,也能成为这样的地标式建筑。
回到饭店,杨玉刚说杜将军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当晚就会接见他们,而且要请他们吃晚饭。方克冰觉得,这也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地位上升的缘故吧?
马尼拉的天气总是晴朗无云,晚间却有点儿潮湿和闷热。方克冰和杨玉刚打出租来到预定的饭店,这地方名叫椰子宫,是一座两层高的六角型楼房,几乎完全用椰子树的材料造成,就连房间里各种形态的灯具,也全都用椰子壳制成。据说大厅里的巨大吊灯,就是由100多片精心雕刻的椰壳制造,而餐厅里的餐桌,也是由椰壳磨制组成。其他材料制成的东西,全都刻有椰子图案或做成椰子的形状,使整个建筑保持了同一风格,而且美不胜收。
方克冰和杨玉刚正在感叹,一个穿制服的魁梧大汉朝他们走来,后面跟着几个士兵。
请来的翻译见状立刻上前,跟对方寒暄了两句,又回头对他们说:“这就是杜将军,他说你们来得真早,很准时啊,他喜欢准时。”
方克冰立刻微笑着上前跟杜将军握手,又说:“这椰子宫真漂亮!”
杜将军嘀咕了几句,翻译就说:“他说在菲律宾,椰子树被称为生命之树。而建造这座椰子宫,一共用了2000多棵生长了70年以上的椰子树。”
“真是大手笔啊!”方克冰再次感叹。
他们在餐厅里落座,只见身周的屋顶、板壁和地面,也都采用了椰树木板,甚至脚下的地毯也是椰果里的纤维织成。方克冰和杨玉刚又啧啧赞叹,说简直是智慧的结晶……
至于他们吃的饭,本来没什么稀奇,因为菲律宾也是个吃米饭的国家。奇特的是无论饭菜和饮品,里面均撒了一层薄薄的金泊。他们问了翻译,才知道那真是用黄金锤成的薄片,薄如蝉翼,添加到食品中不但作为色素,也作为装饰,既提高了食品的档次,凸现了豪华气派,也是对宾客的尊重,还增加了喜庆气氛。可是方克冰却无法理解,甚至不敢动筷子。
“吃黄金,我可从没听说过!”他暗地里问杨玉刚,“这行吗?不会有毒吧?”
“闭着眼睛吃下去。”杨玉刚悄声说,“他不会害我们,他的命也挺值钱!”
杜将军见他俩不敢伸筷子,不禁笑起来,又嘀咕了几句,翻译就说:“这吃黄金啊,是当地有钱人和上等人物的习惯。你们放心吧,它还有美容的功效呢!”
方克冰仍然不敢吃,杨玉刚却犹有神助地想起许多相关传说,便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吃黄金,我早就知道了!最早是埃及,他们相信黄金能让你身体和灵魂得到净化。在中世纪欧洲,黄金也曾作为食物添加剂。最有趣的是意大利,在宴会中给食物贴金,是一种风靡和流行,甚至所有菜都贴上金泊,眼不闪瞎誓不休。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皇也搞过这名堂,还有成吉思汗,说是喝下渗有金子的酒,就象征誓言永不更改,叫饮金为誓。然后是日本,其贴金技术更是国技。日本又称为黄金之都嘛,他们大量使用黄金,出现了各种金泊食物……”
杜将军听了翻译,高兴得直拍手,大声赞好。方克冰只是撇撇嘴,杨玉刚这种无处不在的雕虫小技,让他不以为然,觉得太俗,不登大雅之堂。但今天看来,可能排上了用场?
果然,杜将军似乎很欣赏杨玉刚,跟他把酒换盏,还问他,读过《孙子兵法》吗?杨玉刚立刻吹嘘,说这是他读过的最好的战争书藉。杜将军又问他杀过人吗?杨玉刚这才楞住了,原来杜将军曾是战斗机飞行员,而《孙子兵法》则是从小他父亲就让他读的……
方克冰也找到了话题,问杜将军:“你父亲早就想让你成为一个军事家?”
“是啊!”杜将军骄傲地说,“我父亲说,这本书讲战争很精僻。”
“但据我所知,这本书是讲生而非讲死——它不是讲战争,却是讲生存。”方克冰笑着说,“我还记得书里有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这意思。”
杜将军的脸色变了,“在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事。这不但是指战场,也是指商场。”
方克冰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就看了杨玉刚一眼,希望他能接上。杨玉刚也会心地点点头,两人都不知不觉地划出了界限,知道他们今晚将分别扮演一红一白的角色。
“是啊,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一件商场上的事。”
接着,杨玉刚尽量简略地谈到了关德。“我们有确切消息,他躲藏在菲律宾。希望杜将军能利用自己的权势,帮助我们找到他。”杨玉刚最后说,“我们对此将另有回报。”
杜将军不作声,只是紧盯着他俩看,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改变了!
“你们是要让我行使警方的权力吗?”沉了沉,杜将军才问。
方克冰往后靠了靠身子,尽量小心地回答:“随你的便,我们只要结果。”
杜将军又转而望着他,“我想知道,我在这里面的利益是多少?”
“你问他。”方克冰指了指杨玉刚。
杨玉刚却毫不犹豫地举起一只手,“找到他,要回钱,我们五五分成!”
他早已给方克冰算了一笔帐,说只要收回一半资金,公司的本钱和这几年的利息便保住了,也可以向方方面面交待了。对此方克冰只好接受,人家也是无利不起早嘛!
杜将军怔了怔,就哈哈大笑,“看来你是个明白人,那我只好举起刀了……”
“举起刀?”方克冰有些不安,“你是要用武力吗?”
“不,这只是一个烹饪名词,也许你们中国不是这样?”杜将军咧嘴笑起来,“但在我们菲律宾,做饭是要会拿刀的。使好刀,才能把饭做好,否则就会割破手,流血不止。”
杨玉刚似乎明白了,“好,我们希望你能拿好刀,做好这顿饭!”
“没问题!”杜将军打了个响指,“我还希望哪天能去你们中国,吃一顿好饭呢!”
方克冰和杨玉刚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敢断定,这位副手心里跟他想的一样——这个杜将军会不会乱来呀?这可是他的地盘,如果一旦事成,利润又那么高。方克冰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再次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来找这位警察总督?凭直觉,方克冰预感到这事又会增添新的麻烦。但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这一团乱麻已经够他理了!而他现在的心情也挺复杂:既欣慰,又惶惑,憎恶和恐惧还有愤怒都在交替上升,甚至感到有些恶心……
杨玉刚却是另一种反应,他竟然笑嘻嘻地问:“这么说,战争开始了?”
“是啊!”杜将军回答说,“而且在这个地盘上,我肯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