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国宾馆给人的印象总是神秘莫测,杨柳青每次来这里打桥牌,都会猜测玉渊潭后面那片绿色中,究竟是怎样一番森严的景象?远远望去,只见那些接待外国贵宾的别墅楼造型各异、错落有致,或清新典雅,或金碧辉煌。庭院里流水蜿蜒、古树参天,即有中式的亭台楼阁,又有西式的厅堂馆所。她和周锐来到15号楼的西式大厅,几十张方桌已经摆放得整齐划一,连叫牌卡的位置都是排列有序,配上红白格子桌布,让人赏心悦目。参与赛事的都是桥牌界高层人物,服务小姐无微不至,体贴周到,在这里打牌简直是一种享受。
杨柳青和周锐的配合也相当默契,时常打出令人叫绝的牌来,轻松获得双人赛冠军。
拿了名次,领了奖金,两人兴高采烈地出来,沿着鲜花盛开的长廊走去。旁边的湖水中碧波**漾,四周的垂柳青翠秀绿,点缀着红白两色的桃花,更显得生机盎然。耸立在假山石后的芭蕉树,巨大的叶子向空中舒展着,道路两侧是一丛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还有一簇簇散发着芬芳的黄色、粉色、橙色、白色的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春意正浓。
“在这儿坐坐吧?”杨柳青提议,“这地方真美,我都不想走了!”
周锐也是正中下怀,便坐在长廊上,闻着四处飘**着的奇异花香,但觉心旷神怡。
杨柳青情不自禁地说,“我是真没想到,你不但会打桥牌,而且打得这么好!”
周锐哑然失笑,“你是太自我了,所以不会去关注别人……”
“我很高兴在联办有个桥牌搭档!”杨柳青笑道,“可以长长久久地打下去。”
周锐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顾虑,但还是说了出来,“可能不行,我要离开联办了!”
杨柳青有些吃惊,忙问他要去哪儿?周锐把舅父的事告诉了她,说他必须去深圳,哪怕呆一段时间再回来。杨柳青未免沮丧,因为周锐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她忙说联办最近事情挺多,马上要承销国库券,太缺人手,问他能不能过一阵再走?周锐想了想,答应再考虑。
但次日,周锐居然没来上班,杨柳青给他打传呼,他也没回电话。杨柳青怕他不辞而别,想去他的出租屋看看,但她知道周锐是一个人生活,又觉得不方便。三天过去了,周锐既没请假也没来上班,杨柳青更觉得他是离开了北京,就有些生气。联办不是个正式机构,对员工的管理也不太正规,但周锐却是人行派来的,也算体制内的人,怎么这么随性?第四天一大早,杨柳青开车去了北大,有事要办。天气很晴朗,天空一片湛蓝,阳光金灿灿地照着,让人感觉温暖而透明。春天的小麦已经返青,田野显出绿色,农民也出来耕作,广阔又空旷的土地上晃动着人影,似乎飘溢着泥土的芳香。她把车停在校园里,下了车,但觉空气清凉而新鲜,头脑也仿佛清醒了许多。大学校园永远是那么生机盎然:巍峨的教学楼,笔直的林**,挺拔的白杨树,花坛里盛开的鲜花,还有那一群群捧着书本的年轻大学生。走在美丽的校园里,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与这些天之骄子擦肩而过,杨柳青心中涌出了无数美好的回忆。她不但想起了自己那单纯的青年时代,还想起了自己教书育人的骄人业绩。在这个瞬间里,她真想回到过去……
她也从那些大学生身上看到了周锐的影子,突然间,犹如电光火石,她想该去那个年轻人的住处看看,他独自居住,会不会发生意外?她一刻都不耽搁,立刻驱车赶到周锐的居所,在门口拍了一阵门,里面却没有人应答,反而惊动了邻居。听得邻居说,已经几天没看见周锐出来过了,杨柳青更惊慌,又使劲拍门,还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终于听见他迷迷糊糊的声音。
“嗯,是谁?”他低声呢喃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杨柳青猜测,他可能还在**,连忙又问:“你没起床?怎么回事儿?”
“我感冒了好几天,头疼得厉害,全身无力……”他说着,打开了房门。
一股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肯定很多天没收拾了,到处乱哄哄的……
杨柳青望着周锐那张苍白的脸,仍然无法置信,“我以为你去深圳了!”
“怎么会?”他慵懒地问,又停顿了一下,“你不是说,最近缺人手吗?”
“你还牵挂这个?”她心情激动起来,“别说了,快,我送你去医院!”
周锐还想反对,杨柳青却找来邻居,把他扶进了自己的车。
在医院里,他们才知道周锐是感冒引起了病毒性肺炎,如果再耽搁下去,甚至有生命危险。杨柳青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也怜惜这个年轻人没有亲属,便留下来陪伴他。周锐输了液,沉沉睡去,杨柳青又给田希云挂电话,让他另派一个男性员工来照顾周锐。没过多久,田希云带着一个小伙子匆匆赶到医院。杨柳青给那人交待了注意事项,就跟着田希云来到庭院里。
她觉得很累,想回去休息,田希云却说,有重要事跟她商量。庭院里病人很多,医生护士全都行色匆匆。杨柳青想起刚才周锐说过,他以前几乎没进过医院。是啊,他多年轻,就像升腾着的太阳,而医院则是生命的依托之所在。杨柳青不敢想象自己若没有及时赶到,那个年轻的生命又会怎样?医生说她救了周锐,她却觉得,这只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共鸣……
田希云在她身边迟疑了一下,才问:“是你救了他,你怎么想起去看他?”
杨柳青笑了笑,“我跟他是牌友啊,两个人肯定会心灵相通。”
田希云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说:“我看你成天想着打牌,都没心思上班了!”
“你为何这么说?”杨柳青收起笑容,有点生气,“难道我耽误了工作?”
田希云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吗?联办又遇到生存危机了!这次可能都无法立足了!”
杨柳青更加吃惊,连忙追问详情,田希云这才和盘托出。原来去年年底,国家审计署公布了五大国营公司和非专业银行在经营中出现的严重违规问题,而且处以罚款和补充税金。不久前,健华公司更是在一片喊打声中被关闭。田希云得知此事后,觉得不寒而栗:这五大公司就有四个是联办的老板,出资成立了这个民营机构,于是这一来,联办的户口问题和法人地位都越来越要命了!当初成立联办时,规定它是个非盈利机构,也就跟工商管理局挂不上钩,属于社团范畴。但如今“社团”二字挺敏感,对其管理也挺严格。联办成立时,许多领导都赞同,却没有正式的批准手续,更没有登记和注册,现在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杨柳青听了皱紧眉头,觉得真是个事儿,“这可要命了,法人地位都没有,今后何谈什么国际研讨会,还有成立证券交易所呀!”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嘛!”田希云认真地问,“你说说,我们应该向何处去?”
杨柳青本想告诉田希云,就在今天早晨,在大学校园里,她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对自身的前途还曾动摇过,甚至想回北大去教书。但现在情况有变,她却坚定不移了。
“不行,我们一定要想出个解决办法来。”她坚决地说,“现在联办有了自动报价系统,我们也算是搞出了一点名堂,怎能轻易罢休?就算曾经支持过我们的那九家企业,全都出了问题,或者被查封和停办,我们也得在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
“你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田希云欣慰地说,“我们必须有个组织了!杨柳,你有很多上层关系,也有办事能力,去给联办争取一下,挂靠一个大单位吧?”
杨柳青却面有难色,“这个,你想挂靠谁呢?”
田希云细细地分析道:“我已经同民政部的社团司联系过,利用原来社团登记的办法,是找不到挂靠单位的,因为联办的出资单位是九家,而人家只认一个,否则出了事不知该找谁?何况用这九家公司的名义去注册也挺麻烦。但是无主管部门也不行,在中国大陆根本批不下来。后来我又跟人行的一个司长谈过,希望他们支持。这个司长说,联办可以归他们管。但问题又来了,我们是非盈利性机构,还应该属于社团管理,所以人行后来也没接……”
杨柳青听说田希云已经大动干戈,跑了这么多地方,便答应去找挂靠单位。两人商量了一阵,觉得还是体改委最合适。杨柳青离开医院,立刻去找关系。她也真有办法,就在周锐住院养病期间,她居然左冲右突,利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完成了这个壮举,使联办成功挂靠体改委,名正言顺地生存下来。国家人事部的批复中,还给了联办60个事业编制。虽然经费自理,却是个正式的事业单位。至此,田希云等人终于有了自己的组织。
周锐出院后,听说了联办挂靠体改委的好消息,也挺欣慰。但他却对深圳那边不放心,仍想去探望舅父。他请假去了几天,发现舅父身体确实不好,似乎心脏有疾?或者就是工作劳累,心力交瘁?舅父希望他尽快去自己的公司工作,但周锐看在杨柳青救了他的份上,又决定再留下来干一阵。他跟舅父谈好,说现在联办自由了,可以做很多事,等承销国库券的事情结束,能渡过最初的难关,或者人手够了,能张罗过来,他就离开北京,去深圳帮舅父。
汪国鹏调到银行去工作,办公地点离云创公司不远,有时候午休,他就把方克冰叫去打台球。这种运动在海外很流行,在国内还算新潮。银行旁边的酒店里设有台球馆,中午便宜晚上贵,花不多的钱,打一小时,两人既锻炼了身体,又交流了思想,一举两得。
联办挂靠体改委不久,方克冰又去跟汪国鹏打台球。他似乎带着某种情绪,把那根弹子球棍重重地打在白球上,白球滚过绿色的台面,“啪”地碰着了红球,把红球撞进对面的球袋里,白球却稳稳地停在另一个红球后面,不动了……
汪国鹏笑起来,“打得真好!克冰,你不是刚学吗?挺有长进嘛!”
“好什么?这红球也真是的,怎么一碰就掉下去了?”方克冰带气地说。
汪国鹏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哎,这红球没违规吧?怎么被白球撞下去了?”
“说得也是啊!”方克冰趁机把球棍扔在桌面上,“那几大公司也太不像话了!你说他们违什么规呀?这下好,自己玩儿完了,还殃及池鱼……”
“这个你应该理解,因为摸着石头过河,不知深浅嘛!”汪国鹏叹道,“当时的金融行业还处在起始阶段,在风险把控、业务办理、金融与实业关系、内部管理及外对投资等方面,都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运行机制和管理模式,怎能不犯错误呢?”
方克冰想起那个时期的锣鼓节奏,自然打得山响,可是包括他跟汪国鹏都一样,虽然在金融界闪亮登场,却只是小学生而并非专家。然而专家一定要从学生做起,所以难免会付出代价,这代价甚至还很沉重。虽然汪国鹏性格果敢,行动稳重,方克冰也喝了不少洋墨水,在这个崭新的舞台上却未必能博得满堂彩。因为他们毕竟都是体制内的人,这也是他俩在人生道路上的交集吧?每当遇到这样的关口,汪国鹏都不是被动的适应,而是去主动的应战,并在此过程中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和历史定位。那几大公司出事儿,当然跟汪国鹏没有任何关系,但方克冰却不知道在夜深人静之际,这位老大哥是否回味和考量过自己的金融生涯?因为他也曾下过“深水区”,在经济改革的关键时刻,迈出过许多重要的步子……
方克冰又拣起球棍,绕到桌子另一边,弯身再次瞄准那只白球,轻轻一动杆,又是“啪”的一声,另一个红球也滴溜溜掉进了球袋,白球却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不错啊!”汪国鹏欣赏着朋友的球技,发现他身材匀称,肩宽腿长,“你真是越打越熟练了!我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练过这球艺?或者另找了个老师教你?”
“二者必居其一?”方克冰放声笑起来,“恭喜你,猜对了!我确实私下练过。”
汪国鹏也跟着他笑起来,知道他是年轻好胜,想赢自己。这房间很宽,但是大顶灯低低地照在桌面上,其余地方都显得挺暗,反而让人感到气氛温馨,也有一种亲切感。
汪国鹏把球棍放回架子上,“时间还早,休息一下,我想抽支烟,你不反对吧?”
“你抽吧,没关系。”方克冰朝他微微一笑,“我怎么听说,你要戒烟?”
“想戒,可是戒不掉。”汪国鹏摸出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按了几下,打火机也没喷出火苗来。“这鬼东西总不好使,还不如用火柴呢!可这是饭店,只配使洋玩艺儿。”
方克冰又忍不住笑起来,“下次我出国,给你带个更好的打火机回来。”
“谢谢,我不需要,我决定去买火柴了!”汪国鹏拨弄了一阵打火机,总算打着火,抽起烟来。“哎,我记得你比我小几岁?还不满四十吧?”
“还差一年多。”方克冰有些奇怪,“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啊,你今天是带着情绪而来。”汪国鹏指指他,“中国文化挺有意思,比如说年龄,就有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
方克冰有些明白了,“你是指我不够成熟和冷静,气性还挺大吧?我是觉得不舒服……咱们九大公司辛苦了一阵,又出力又出钱的,怎么把个联办拱手相送了?我跟田希云和杨柳青都是朋友,但我这心里也是气不顺啊,真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汪国鹏惬意地抽着烟,又温和地笑着,“咱们当初成立联办,并没想别的,也不以赢利为目的。现在咱们的主要目标已经达到,中国的证券市场已经建立起来了,应该高兴啊!至于联办挂靠体改委那件事,咱也应该有点儿胸怀,不去计较这一点……哎,我记得那句词下面还有一句,叫做似曾相识燕归来嘛!”
“你是说,我们以后还照常去联办谈工作?”方克冰小心地问。
“当然了,你还是联办的秘书长嘛,谁也没撤你的职。”汪国鹏想了想,“我又想起两句古诗: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两句诗,方克冰还真没听说过,只得细细揣摩其含意。他知道汪国鹏是个不错的学者,曾广泛涉猎文史哲方面的著作,出口成章,文辞了得。他也曾亲见此人在与朋友交谈时,信口引用胡适《努力人生》中的话进行沟通,足见其阅读兴趣的广泛。而方克冰更在意的,则是汪国鹏通过这些彩句华章,所体现出的政治定位、思想追求和实际意义……
“你是说,以后联办的工作更要接地气,推向社会?”他想着,突然眼睛一亮。
“克冰,你很聪明,一点就透。”汪国鹏思索着,“我琢磨啊,这证券市场虽然立起来了,但理论还没跟上,咱们曾经张开双臂欢迎的这几位海归,也会遇到新问题……不过没关系,联办终究会在中国经济史上留下一个位置。就像红军1935年来到遵义,在一个逃走的敌军旅长家里召开了一个会。谁能想到若干年后,这个会将被称为历史转折,而且有那么多人要去参观那个地方,瞻仰那栋小楼?因为历史在这儿撞了腰嘛!”
方克冰不禁笑起来,心情也豁然开朗。前几天他得知联办重找主管部门的事儿,心里是有些不爽,这就意味着联办脱离了九大公司的控制,他也无法战斗在第一线了。但今天汪国鹏的话却让他顺了一口气,再次感觉到对方的胸襟和气度都高于自己。甚至有一种“王者之气”。可能因为此人最早的专业知识就是历史吧?长期的历史知识的积累和沉淀,养成了他以史为鉴的自学思维习惯,形成了他在观察问题和面对突发事件时,那种稳定的心理状态。对于汪国鹏来说,他最关心的重大事件,也正是与老百姓有关的民生工作。
“我发现你看问题,总有一种特殊的范儿……”方克冰心悦诚服地感叹着,“我明白你的意思,股市建立以后,也将成为中国老百姓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是啊,关于股市如何规范的问题,我们都必须有计划地去落实。我想以后联办在这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做吧?”汪国鹏笑道,“至于他们的归属问题,我们就不要再多谈了。我主张:大处着手,处变不惊,从容应付……你说呢?”
“我都听你的。”方克冰也笑起来,“有空时,我再去联办看看。”
汪国鹏拉着他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两人都觉得眼前立刻明亮起来……
汪国鹏又说:“克冰,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啊,那是写周恩来的故事。他在视察成都武侯祠时,谈得最多的就是诸葛亮的‘正身’。说诸葛亮一生清正廉明,不置私产,所以才深得民心。同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周总理一生不变的政治追求……”
方克冰明白汪国鹏为啥这样说——倘若他在此事上有私心,就会在这番光明磊落之下感到汗颜。但在那个年代里,方克冰也同样廉洁。所以他想,无论周恩来还是诸葛亮,都是汪国鹏心中尊崇的楷模吧?而他今天不过是与这些前辈们,做了一次穿越时空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