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这本是北京最灿烂的季节,却遭遇无情的秋雨连绵。市区每个街道都泛着潮湿的水气,满城飘浮着冰凉的濛濛细雨。方克冰开着公司新买的一辆深红色奔驰,觉得路面直打滑,有些不爽。他心情也不好,透过雾茫茫的档风玻璃,看着前方流淌雨水的街道,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不,他没有任何浪漫的想法,只是觉得最近很不顺,似乎哪哪儿都在出问题!对了,还有那笔咖啡的期货生意,应该问问杨玉刚情况怎么样了?这可是一笔巨额投资,倘若有何不利,将给岌岌可危的公司带来更大危机。他想到这里,心情越加沉重。
到了公司,他就吩咐秘书去请杨副总,自己则打开有关资料,仔细研读。杨玉刚虽然很少向他口头汇报,但书面材料经常送来,只是他很少去看。因为这事风险太大,时间又长,难免波浪翻滚。倘若不是从头跟进,而只是阶段性地看看资料,谁都会心惊肉跳。咖啡市场上也风传着种种自相矛盾的流言,并且一天一个样:有的说将出现多年未见的霜冻,咖啡价格会猛涨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有的则相反,说天气很好,咖啡丰收在望,价格将一落千丈……
方克冰看着资料,心内忐忑不安,很是焦虑。原来在他很少插手的时候,杨玉刚竟然又瞒着他,追加了一笔保证金,数额还不小,500万美金!现在公司大了,他这个老总也不能大权独揽,总要放些权给几位副总吧?但此时方克冰却心神不宁,甚至忧心忡忡。他不明白,杨玉刚为啥对做期货有这么浓的趣味?可能是异想天开的主意,谁也没他那么多吧?
杨玉刚进门后,方克冰就劈头问:“你为何追加了一笔保证金,却不告诉我?”
杨玉刚没有丝毫惊讶,从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有这个权力呀,用不着向你老总汇报。再说你日理万机,顾得过来吗?你自己也常说,我们什么事儿都向你报告,事事都要你分出精力去负责,非把你五万分尸了不可……”
方克冰承认他说得有理,只好放缓声调,心平气和地问:“那么现在,咖啡行情如何?”
杨玉刚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说:“不太好,最近一直在下跌……”
“为什么?你不是说,在看涨吗?”方克冰吓一跳。
杨玉刚无所谓地笑了笑,似乎他的问题幼稚无知。“克冰,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反应这么大?期货市场就这样啊,有涨便有跌,这很正常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方克冰冷冷地打断他,“可我记得,你当初信誓旦旦,说做咖啡一定会赚。”
“现在也没亏呀!”杨玉刚被戳到痛处,有所收敛,“好吧,今天我就详细汇报。”
原来在咖啡生意上,杨玉刚一开始就支付了1000万美元的订金,占合同实际金额的十分之一。也即云创公司总共订购了约合一亿美金的咖啡,交货期就是明年开春。这些咖啡期货的合同,分别在纽约和伦敦的交易所签订,各占50%。这次杨玉刚吸取关德的教训,是通过巴拿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进行交易,并且跟云创公司在香港的银行户头发生联系……
“咖啡市场风云莫测。”杨玉刚说,“但我有绝对把握,这几年咖啡一定看涨,因为霜冻即将发生,所以才追加保证金。即便最坏的结果,我们也不至于落到太惨的境地,最多就是订金和追加的保证金白扔了!也就是说,我们最多损失1500万美元而已。克冰,你不必大惊小怪,乐观些吧!云创公司家大业大,不会为了这点期货损失,就倾家**产吧?”
方克冰很不喜欢他的口气,难道1500万美金的数目还不大?还不值得老总耿耿于怀?
“你别把话说太满了!”他冷笑道,“也许最后这种结局,我们都求之不得呢!只要别步银的后尘,重蹈覆辙,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玉刚却不以为然,“话可不能这么说,银的生意我们赚了,只是后来发生意外。”
方克冰趁机问他:“那么最近菲律宾方面有没有消息?杜将军还没找到关德?”
“最近通过一次电话。”杨玉刚笑起来,“好像有点线索?”
“要抓紧。”方克冰果断地叮嘱他,“再打个电话催问,回报那么高,他还不积极?”
杨玉刚答应了,见他眉头紧锁,又劝道:“克冰,别犯愁了,你应该相信我呀!你也知道,我今年又考察过非洲和南美,还去了巴西和哥伦比亚这两个最大的咖啡生产国。并且在纽约和伦敦征求过一些欧美专家的意见,他们也一致看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方克冰点点头,“好吧,还有半年时间,我们就静候佳音!”
除此之外,他突然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亲自去考察一番。
方克冰驰骋商场若干年,关系遍布海内外。他给香港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打电话说:“为了一笔重要的咖啡生意,我必须去一趟南美和非洲,你给安排一下吧?”
这是一次多姿态多彩的旅行,让几乎走遍全世界的方克冰也大开眼界。
他首先飞到巴西的首都巴西利亚,这是一座被人称之为“虚幻和梦想的美丽城市”,五十年代还是一片荒原,1960年之后才奇迹般地崛起。从飞机上鸟瞰,整个城市的布局就像一架飞向东方的飞机。落地后才发现,这里的建筑也是美观而实用。市区内到处分布着草坪、树林和人工湖,碧草如茵,繁华似锦,波光倒影,美不胜收。一批代表世界先进水平的建筑错落有致,总统府震旦宫就像一艘华丽稳健的游艇,停泊在绿色的海洋中,令人惊叹。
接待他的是一位巴西富豪,名叫巴伐利亚,在当地消息灵通。他拥有一套环视人工湖的别墅,上下三层,极为排场,陈设也是富丽堂皇。富商见方克冰风度翩翩,对他颇有好感,愿意回答他的一切问题。他请方克冰在家里吃了一顿巴西冷餐,虽然菜品丰富,美味无比,但方克冰的肠胃不受用,还是希望喝点热汤。不料饭后富商却问他热不热?然后不由分说把他领到别墅第三层,这里有个游泳池,富商丢给方克冰一条崭新的游泳裤,自己就脱去衣服,跳进泳池扑腾起来。方克冰对这种不顾体面的裸泳很不习惯,相比之下,自己甚至有些拘谨。但为了打探咖啡行情,也只好入乡随俗了。跳进清凉的水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惹得富商笑起来。
“你还不适应这儿的气候吧?”巴伐利亚用英语说,“你要知道,做咖啡期货的生意,我们这儿的天气变化,可是顶顶重要啊!”
方克冰不禁内心一凛,连忙问他什么意思?富商解释说,很简单,每年有没有霜冻?直接影响着咖啡的行情。霜冻的情况则要靠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确嘛!方克冰听出他话里有话,又追问下去,才知道巴西有个国际咖啡组织,经常在交易市场发挥作用,为了促使其价格上扬或下落,他们可以动用几亿美元的大手笔。而他们也掌控着天气预报——用气象卫星不断传送信息。虽然现在的科学技术水平,还不能十分精准地提前几个月就预测是否会有霜降?但随着冬天的来临,卫星预报的作用也将越来越大,甚至直接影响着咖啡的价格……
方克冰心里又是一机灵,他平躺在水面上,抬头仰望巴西的上空,只见天幕湛蓝、阳光明媚,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些神秘的东西却在天空静悄悄移动,而且影响着云创公司的前途。他心里已经有种预感,但还是不敢相信,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咖啡组织,也会在天气预报中弄虚作假吗?”
“你是指,在卫星情报上作弊?”巴伐利亚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会了!这甚至是他们操纵市场价格的一个重要手段!他们一般都会出高价,把不利于自己的情报买下来,不外对公布。他们还会把这情报完全相反地透露出去:比如说明明有霜冻,他们却让卫星预报是大晴天,这样咖啡价格立刻会大跌;当然,有时候也恰恰相反……”
方克冰感到不寒而栗。很显然,如果这个组织今年想买跌,那么他们就会利用天气预报,散布对自己有利的消息,咖啡行情就会直线下落。关键是,这个组织看涨还是看跌?
方克冰不想再游下去了,他爬上来,禁不住浑身发抖,连忙要了一块浴巾来披上。
富商也爬上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怎么?贵公司也在做咖啡期货?”
方克冰想了想,只得求助于他。富商爽快地答应,帮他去打探那个组织的动向。无论白天黑夜,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打越洋电话通知他。方克冰这才放下心来,对此感激不尽。他本来急着要走,巴伐利业却热情地邀他次日一道去游玩,说要带他去看个好地方。
“那是一个现代化的鲁宾逊岛,又叫绿林岛。”富商说,“那是一对巴西夫妻,为了从事科研和造福人类,而辛劳创造的人间奇迹,吸引了很多游客。”
方克冰小时候看过这本书,便说:“好啊,鲁宾逊的故事我喜欢,敢于创业的当代鲁宾逊,那就更让人敬佩了!我想去看看他们建设的神奇海岛。”
这个岛其实离巴西利亚不近,他们坐富商的私人飞机前往,直接降落在这个大西洋的翡翠小岛上。这里椰林婆娑,树木茂密,四周浪击石礁,犹如海中蓬莱,神姿仙态。令方克冰惊讶的是,这一对夫妻经过几十年努力,竟在这岛上亲手开凿和建成了淡水池、太阳能加热器等现代化设施,还有一系列观景点,把这个小岛变成了一个海上的世外桃源。
他们沿着一道石梯上了山顶平台,这里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空中花园”,遍植奇花异草,佳木葱茏,硕果累累。在观景台上鸟瞰全岛景色和海上风光,只见天气晴朗,海面风平浪静。海边有一座很大的淡水池,清澈见底,游鱼成群,一泓碧水映照云天,犹如蓝天下一颗美丽的珍珠。岛中间是这对夫妻的住房和一个珍品博物馆。他们参观了这些奇妙的建筑,发现还有一个利用洞窟做成的酒库,里面存放着岛主自制的佳酿,任客人自取自饮。
方克冰在这冬暖夏凉的天然洞窟里,喝着这些藏酒,想象那一对夫妻,不知道在这里如何地相互依偎,又互相鼓励和支持,度过了多少个夜雨朝晴,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开辟出这个人间乐园,供世人侦奇探胜?不免啧啧称赞,感叹不已……
“太棒了!”他对巴伐利亚说,“我好佩服他们,不知能否一见?”
“他们一般不见客人,除非你在海上遇难。”富商幽默地回答。
原来这对夫妻还救助过一些过往船只,和触礁沉船的海员,因此得到政府的表彰。
方克冰更是心生敬佩,但也有些不解。“他们为啥要这样做?放着现代化的日子不过,来当这鲁宾逊?”他问那富商,“是不是你们巴西人就喜欢猎奇啊?”
“当然不是。”巴伐利亚正色道,“你没觉得,现代人要在生意场上拼搏,都是压力很大,精神负担也挺重吗?他们来到这离群索居的小岛上,都觉得很放松,很减压。我敢说,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今后也是现代人的一个趋势呢!”
方克冰听了频频点头,感慨颇深。他也没想到,日后这将成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他第二站去了非洲,准备实地考察一下乌干达的咖啡种植。
乌干达的首都叫坎巴拉,四周都是连绵不断的丘陵,郊外有几十座古王朝的陵墓,算是它最好的风景。方克冰预先托人找了个导游,他又开了辆破车,带着方克冰来到一座环境恶劣、尘土飞扬的山上。这里的海拔不算高,但却人迹罕至,突起的山峦呈黄褐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很阴暗。方克冰心里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立刻想起了那次不幸的九龙山之旅,心情也变得糟糕。导游对当地还算熟悉,不断把那些咖啡树指给他看,他看了觉得长相一般,也分析不出什么名堂。晚上导游又为他组织了一次晚宴,请些本地的政府官员出席,他们的职务都不高,有管农业和商业的,也有咖啡种植主和一位咖啡商,还有一个专家和几个农民。宴会上的食品都是黑呼呼的,难以下咽,气氛也是枯燥无味,谈话更是无聊之极。至于他对咖啡生意的关心,那些人都很好奇,说这有什么问题?我们乌干达的咖啡一向销售良好,价格很少下跌。
晚宴的最后一道风景,是当地人出场跳草裙舞。女的一律光着上身,穿着红、黄、蓝三色的草裙,头上插着奇怪的装饰品。男的则身穿披风,头戴白色宽边草帽,下身仅有几片破布条遮掩。他们都光着脚,随着乐声起舞,古铜色的脸上涂着油彩,却毫无一丝欢乐的表情。方克冰也看得兴味索然,他不喜欢这种场面,甚至觉得自己跑这一趟都很多余。
幸亏他的第三站是肯尼亚,既然来了非洲,总要去看野生动物园,赏赏与野兽为邻的乐趣,再到那个著名的“树顶旅馆”去住上一夜。在那片宽广的谷地上,他的心情也为之开阔,四周森林环抱,门前濒临一湖,一座灰褐色的三层楼房,全部架托于几十株粗壮的参天大树上,高出地面七十英尺。两棵古树穿楼钻阁伸出屋顶,仍然枝繁叶茂、绿荫垂窗。方克冰至此才知道,这里的娱乐是其它旅馆望尘莫及的:楼下就是野兽的天地,他却能在咫尺之间,观赏甚至逗玩这些野生动物。禽鸟飞来,也毫不畏惧地跟游人亲近。
三楼平台视野开阔,可供游客观景与摄影。方克冰吃完简单的晚餐,就来到这里,只见暮色四合,夜色迷离,远处云树苍茫,峡谷秀丽,近处渺无人烟,月白风清。方克冰突然生出一种远离红尘、万事皆休的感觉,想起那个巴西富商的话,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减压”。
离开这个闻名世界的旅游胜地,方克冰就转机飞回北京。第二天到了公司,立刻跟杨玉刚谈起这次考察,并且干脆地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巴西的那个国际咖啡组织?杨玉刚对此很惊讶,说从没听过这件事。方克冰便不再跟他理论,一心等那个巴西富商的回复。
又过了几天,越洋电话打来,对方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他们是看跌。”
“怎么会?”方克冰大吃一惊,“不是说,三年必有一次霜冻吗?这就快到了。”
“是天气原因。”富商斩钉截铁地说,“该组织散布了一个令人可信的消息,说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所谓的‘厄尔尼诺现象’,今年冬天没有霜冻,明年也不会有!”
方克冰丢下电话,就让秘书赶紧通知杨玉刚过来,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杨玉刚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已经知道了,市场都在传言,今年冬天不会有霜降。”
“消息传得这么快?咖啡价格已经下跌了吧?”方克冰更加吃惊。
“跌得厉害。”杨玉刚又停顿了一下,“还是用数字来表示吧,跌了10%……”
方克冰怔了怔,就严厉地说:“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出手啊,尽量挽回损失!”
杨玉刚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不慌不忙地说,现在还不能草率地决定,市场有跌就有涨,或许再过一周?两周?价格又会上扬?况且他已经派人打听过,甚至去纽约和伦敦的期货市场都转了转,并没发现什么国际组织在活动,你仅凭那个富商的信息,不一定可靠……
方克冰气坏了,厉声喝道:“这些活动都很隐蔽,能让你看出来吗?何况行情波动已经超过了平均数,还没引起你的警惕?你想要可靠的信息,是不是自己去搞一个卫星?”
杨玉刚却俨然一副经济专家的样子,又跟他打开了太极拳,“要不再观察一周,如何?”
方克冰忍无可忍,只好说:“这事儿由你负责,你来全权决定。”
他不明白,对方翘首以待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没想到,最后为此买单的还是自己。
一周后,出现了灾难性的场面:几乎所有的买家都在往外抛,因为那个天气预报据说千真万确,由于全球的气候将逐渐变热,以后咖啡生产国会很少出现霜冻,咖啡将年年丰收,且供大于求。于是咖啡价格直线下跌,仿佛就要一文不值。不少人为此赔尽家产,输得精光。云创公司也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过——杨玉刚紧急下令提前抛出,但是徒劳无益,他们仍然赔了几千万美元!杨玉刚仿佛也很恼火,每天都在办公室里骂人,下属都不敢靠近他。方克冰却再没跟他谈过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那必将演变为一场激烈的争吵……
是的,云创公司没有倾家**产,但也亏损巨大,局面很难收拾,甚至无法支撑!方克冰虽然保持了冷静的头脑,但也是怒火中烧。还有一个念头驱之不散,在他心里凝成了一个浓团:如果杨玉刚早一点听他的话,哪至于如此?是否真的自尊心在作祟,居然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一周时间!要知道,如今他们可是一道翻船落水,难道杨玉刚还能独自逃上岸去?
大约在一年半之前,1993年的春天,云创公司的上级部门突然派来两个人,说是要加强公司的高层管理。这两个人一个是党委书记丁原,一是副总冯凯。
这么重大的人事变动,上级并没提前通知方克冰。当时他正在内蒙古,准备跟当地的政府部门合作,共同投资建一个生态协会。他还请了几十位著名的企业家参与此事。
面积八万平方公里的内蒙古阿格拉沙漠,是排名中国第二、世界第四的沙漠。它以每年一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等县城面积)的速度逼近华北,辐射影响东南沿海地区,包括日本和韩国的东部。据统计,北京每年的沙尘暴,十有八、九源起于此。专家预测如果任由阿格拉的生态环境继续恶化,一百年后,首都将被沙子淹没……
方克冰有一次偶然去阿格拉考察,当时就被这茫茫沙漠所震憾。
“人类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毁灭自身啊!”他捧起沙子,感叹不已。
他立刻就有了这个想法:能不能把自己认识的企业家都拉到一起,共同治沙?
回到北京,他立刻派下属去考察和做具体方案,然后打了上百个电话拉人。他并没怎么动嘴皮子,很多人听说此事,就爽快地答应了,都说,要给你面子。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约有八十名来自京城的老总们,聚在沙漠旁边一个仅存的淡水湖边,兴奋地在帐蓬里讨论这事儿,热烈的气氛驱走了寒意。可想而知,这拨强势的企业家都各有主张,要想达成一个协议也挺难,让主持会议的方克冰很恼火,甚至后悔自己招来了一些反对派。经过整整一夜的辛苦努力,这批掌管着约有两万亿资产的企业家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集资成立一个生态协会,联合治沙,以图缓解沙尘暴对北京的威胁……
天亮后,方克冰兴奋地走出帐蓬,为自己克服了一个巨大障碍而情绪高涨。这时发现天空上出现了一个奇观:初升的太阳和还没落下去的月亮,竟然定格在湛蓝而纯净的天幕上,又投影在清澈透明的湖面上,看去更加浩瀚而不可思议。这日月同辉的景象也让他激动起来,立刻捧出相机拍下这画面。清新的晨风不断刮来,他觉得这一刻真是难以忘怀。阿格拉生态协会的成立,是中国企业家们自觉承担社会责任的一个新的开始。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就应该这样,不但要去争取巨大的经济效益,也要去实现更大的社会价值。以减缓沙尘暴为起点,致力于保护中国的生态环境,促进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这也体现了公司下一步的工作目标。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听到上级部门的通知,他不免有些惊讶:一下子派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接替了他的党委书记职权,是不是上面不信任他了?或者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意?
新任的党委书记行事低调,在办公会上很少发表意见,说自己以前不是搞经济的,还是先学学、多听听吧。那个冯凯却不是省油的灯,颇有点儿自以为是,而且好高骛远。方克冰当时也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着,很不待见此人,想把他打发得远远。正好海南有一个项目要上马,且已做好了全部前期准备工作,便把他派过去负责此事,并且兼任海南分公司的总经理。没想到他却捅了一个大漏子!若处理不当,又会给公司带来巨大损失。
这个海南的项目原本是想搞一家化工厂,后来又改为药厂。因为近年来国计民生的问题很突出,而且市场也有转向,搞这类民品似乎更保险。不料公司斥巨资,搞建设,该厂已初具规模,才发现淡水配套设施尚未考虑在内,若追加投资,至少需要五亿人民币!如此庞大的资金,到哪儿去筹集?正逢那笔咖啡生意全盘打倒,真是雪上加霜。方克冰焦心如焚,只怕这么大的资金缺口,将从此造成公司难以弥合的创伤,而且也无法向股东们交待。
国庆期间,云创公司的管理层在三亚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海南药厂的事。
这座沿海城市的天气晴朗无云,很闷热也很潮湿。他们下榻一座建在海边的五星级酒店,每个人的房间都陈设豪华,而且摆着一张特大的床。但是方克冰早有严令,说这次不准带家属。云创公司的头头脑脑,这几年只要去沿海城市或风景区开会,又逢节日期间,都会有举家旅游、玩乐观光、轻松一下的想法。但这次要开一个重要会议,显然不合时宜。
方克冰把行李丢在地板上,坐在窗边陷入了沉思,设想自己该如何开好这个会?从落地玻窗望出去,只见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呈现出美丽非凡的湛蓝色。这个酒店建在一座较高的山坡上,又斜对着市区,可以俯瞰半个三亚。只见街道沿海岸线逐渐降低,两旁的建筑物也逐渐增多,来往的车辆也开始拥挤不堪,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方,在那些街道的尽头,在离市区较远、又离海边较近的地方,有一片开阔的平坝,那就是在建中的东方药厂。刚才一出机场,他们就直奔那里,参观了全部设施,问题一下子全暴露出来!几个副总都脸青脸黄,一时说不出话来——怎么?项目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规划全部完成,投资全部到位,厂房也盖得差不多了,设备即将进厂,才发现还少一个关键环节——淡水配套设施竟未考虑在内,有没有搞错?!
唉,这就是你的生活!此时方克冰自嘲地想,跟汪国鹏一样,他这个老总也成了“救火队长”!问题是他经常不知道火情会出现在何方?但他必须接受挑战,而且不能示弱。
半小时后,这个会议在酒店里召开。但一开始,人们却个个楞着不说话。
“关于海南药厂的追加投资问题……”方克冰平静地问,“在座各位有何高见?”
副总和中层干部都面面相觑,无一答言。仔细观察,但见他们都是深锁愁眉,满脸阴云。室内唯一的女性叶蒙也把嘴唇紧闭,使她面庞的线条看上去更为坚硬刻薄。
这间会议室顿时变得沉闷无比。方克冰啪地打开窗户,难以置信地朝外望去。刚才下了一场大雨,就像天上的水龙头全被打开了似地倾泻着,从城市这一头浇到那一头。但是不过几分钟时间,又雨收云住,阳光再次猛烈地炙烤着大地,把路面的水份都给蒸发了。天气显得更加闷热难耐,就连这间有空调的屋子,也如同有股文火在人们内心慢慢地煎熬着……
方克冰回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喂,你们都哑巴啦?怎么不说话?这个药厂上马的时候,讨论立项,争取投资,你们都满积极嘛!现在怎么啦?啊?”
他的话是一点点往外迸,间隔几乎是平均的,似乎内心的愤怒正在迫使自己每发一次音,都要痛苦地呼吸一次。云创公司总裁的脸,现在铁青地扭歪着,这样的怒形于色,在他还是第一次。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他正在努力淡忘那些细节,但却无法控制自己。众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热空气席卷而至,才有人走去小心地关上窗户。
冯凯把身子缩在桌旁,脸色仿佛烟灰。如此这般崩溃的脸,周围不止一张。刚才听完他简单的陈述,与会者的脸上都辐射出可怕的高温,目光也像标枪似地紧盯在他身上。
在死一样的沉寂中,又听见雨点敲击在窗户上发出的鼓点般的响声。这个城市也快疯狂了,一天就变了几次脸,似乎在变着法儿地增加人们内心的压力。五个亿的追加投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方克冰想到这里,心脏也开始狂跳不已,他相信,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屋子里的压力,已经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了。或许,只有一个人例外。
“你们听着。”杨玉刚用他一贯平易近人的音调说,“我建议你们去个人,到外面通知一下,原准备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现在取消了!这主意怎么样?”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但没有人动,因为副总不是给他们下命令,像往常一样,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又静了一阵,方克冰才说:“好吧,冯凯,你去外面通知一下……如果记者们问起,就说没有原因,无可奉告。总之,把外面的人给解散了就行。”
冯凯答应着出去,杨玉刚等他关上门,才长叹一声,“我们公司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是商场高手,跟谁玩儿都能赢。我看呀,根本就不是这块料,连做个高管的本事都差得远!”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也都知道,冯凯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让药厂起死回生。这是一个中外合资的项目,如此庞大的追加投资,在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到位。或许,其它投资方还要追究云创公司的责任——因为他们是项目的发起人和承建方。总之。这五亿亏空如不能及时填补,甚至会给公司带来致命的毁灭性的打击。
方克冰尽量平静地吸了一口气,“好吧,大家都来说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吭声,眼睛仍是看着杨玉刚。方克冰悄然扫去一眼,发现他竟然不像自己那么心烦意乱。最近几年,这个副总在高管中确实比自己更有人缘,可能是因为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他都不像自己那样总被摆在第一线的缘故。即便是咖啡生意失败了,也没有人去更多指责他,毕竟期货市场风云变幻,难以捉摸,谁又会是常胜将军?
杨玉刚把眼睛眯成一条窄缝,在那细细的眼缝后面,方克冰可以看见摇曳的微光。
“集资。”他说,“尽一切办法集资。争取我们自己来解决问题。”
“集资?”叶蒙不相信地问,“短期内,这根本不可能。”
“可能。”杨玉刚清了清喉咙,“首先,人行不是已经批准了我们在今明两年,发放两期总面值各三亿的特种金融证券吗?其次,我们还拥有自己的集资手段和集资关系……”
“非法集资?”方克冰把两条浓眉紧皱到一起,“那绝对不可以。”
“谁说是非法了?”杨玉刚这才瞪大眼睛,放射出普照天下的光芒,“让我把话说完。总之,现在第一是要保全我们的面子,因为我们是大陆第一个国家批准成立的风险投资公司,从事的又是高科技投资,我们怎能犯这样的错误?那我们的企业信誉还要不要了?这几年云创公司的发展之快,早就引人注目,即使现在遭遇了一些风险危机,也并不可怕。只要我们安全渡过难关,仍旧可以转向其他领域,或者另外寻找转机,起死回生……”
他侃侃而谈,不停地挥舞双手,给自己的发言制造特殊效果。房间里很安静,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他顿时成了会议的中心、公司的主宰。杨玉刚就有这本事,总能营造这样的场面,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他本人。尽管他今天的表现,多多少少是临场发挥,而不可能是事先准备;但方克冰知道,这就是一个信号,告诉了他,他俩的地位迟早会发生转变。难道说,人们已经忘了他那些不光彩的事?公司的最高权力也会转移?方克冰的脸上一开始尽量挂着笑,现在这笑容已绷紧,在慢慢消失。他突然想起,公司高层的分工,杨玉刚正是负责这个地区的这个项目,一应事务都是他在打理,那么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他也有份。但他现在却如同救世主般地夸夸其谈,似乎他正在力挽狂澜,挽救整个公司!但是毫无办法,总裁和法人代表有时就这样受气——连个人身保护的措施都没有。谁愿倒霉,谁就来当这个总裁吧,他可不稀罕!
“好吧。”方克冰准备让步,又发出一个介于苦笑和呻吟之间的声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那么,玉刚你认为,我们具体应该如何操作?”
开完会后,方克冰饭也没吃就回房间了,心里却像吃了一只苍蝇,令他作呕。杨玉刚在会上提出来,对那两期特种金融债券的处理方式,其实他颇不赞成,但又无法反驳。这两期债券的利息分别高达11%和12%,是他用了多少唇舌,才说服了人行批下来的呀!身为人行副行长的汪国鹏当时就逼着他表态,其发行的各项操作必须合符规范,否则后果自负。现在杨玉刚却建议将原本只能卖给法人企业的债券,违规出售给普通公众。由于前段时间销售不畅,更由于现在海南药厂急需追加投资,这么做看上去是必要的,但过后他又该如何交待?
那团怀疑的浓云和阴影,现在又聚集到脑海里,而且驱之不散,一刻不停地追着他,破坏着他的神经,让他透不过气来,逼迫他绞尽脑汁地去思量——这么大的项目、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难道在公司里,真有谁会背叛他?甚至有意陷害他,只为了让他身败名裂?那么又有谁将在其中得到好处呢?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不!不!不!他不愿意相信。
但似乎有谁已经摆下了战场,这是一场权力战,也是一场心理战。那一桩桩、一件件事实,那一个个难以想象的画面,那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现在都交错出现,融合一起,萦绕心头了!他突然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的话:“在你的金融生涯中,不论你做什么,不论你如何谨慎,也不论你的位置如何牢靠,你都要时刻准备着,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经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担忧、煎熬和折磨,他才领悟了其中的真正含义——或者这代价就是,丢掉自己现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