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融家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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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进入十一月,就有点儿百花凋零、西风肃杀的味道了。

杨玉刚去了一趟澳门。回到公司后去见方克冰,发现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似乎在想心思。方克冰看见他,就强打精神地直起腰来,“听说你经澳门去了香港,有什么新情况?”

“我打听到了关德的下落。”杨玉刚口气诡谲,“那个杜将军还是很有办法。”

“怎么?他找到了关德?”方克冰振奋起来,“那么钱追回来没有?”

“很遗憾,没有。”杨玉刚把手一摊,“他们只是说,杜将军处置了关德……”

“什么意思?”方克冰皱起眉头,很是不悦。

杨玉刚紧盯着他,慢吞吞地说:“这意思就是,关德从此消失不见了!”

“我不明白,消失不见是啥意思?我们的钱呢?”方克冰仍没转过弯来。

“你还没听懂呀!”杨玉刚叹了一口气,“钱是追不回来了,人也从地球上蒸发了……”

方克冰听见这个有点儿诡异的词,脊背后面突然冒出一股冷气。“你再说清楚点儿!”

杨玉刚也不耐烦了,“明说吧,关德被干掉了!那笔钱也没能找回来。”

“什么?这怎么可以?”方克冰吃惊地站起来,“我们又没让他那么干!”

“杜将军怎么会听我们的?人家可是地头蛇呀!”杨玉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方克冰怔了怔,继而一拍桌子,“什么地头蛇呀?干脆就是黑社会!他怎么能这样做?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动用黑社会杀人,这要传出去,公司的脸面何在?”

“看你紧张的样子!”杨玉刚满不在乎地说,“早知道他会这么干,当初我们就不该找他呀?那不是明智得多吗?是我们让这位警察总督卷进了这件事。他本来就有黑社会背景,不管明查还是暗斗,人家都有权处置,反而是我们鞭长莫及。”

想起当初是自己坚持,要去菲律宾找到这位杜迪斯将军,用非法手段追回那笔钱,方克冰又失神地落回座位上,“真是太糟糕了!我可没想到,事情会办成这样。”

杨玉刚望着他震惊而懊悔的样子,心想,没准儿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破坏、压垮、然后战而胜之,这正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竞争。这一次,他肯定会赢!

杨玉刚一直想逼方克冰交权或者分权,否则,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完成自己的心愿。

他的心愿很简单,就是要在退休前赚到一笔“称心钱”。这是他在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如果有了这笔钱,他就万事称心,对人对事都能随心所欲了!那么要有多少才够呢?起初他的打算是一百万,但随着通货膨胀和人民币贬值,他又在这笔钱的后面加了一个零,而且换成了美元。事实上,对他这样的人来,没有个够的时候。他永远都在追求金钱,只是把这贪婪的欲望,很好地隐匿在了对事业的追求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是不择任何手段的,哪怕让云创公司付出再大代价,而且这代价令人难以想象,他也在所不惜!

但方克冰却是他前进路上的一大障碍,因为此人把公司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位年轻老总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如今才四十岁出头,比自己小了十岁,堪称年富力强!如何才能在权力场上打倒他?杨玉刚着实要花一番心思,费一番功夫,且不惜搞阴谋诡计。

从海南回来后,他立即约冯凯去谈话。当时公司里都不看好此人,觉得他闯了那么大个祸,这回肯定完蛋了!但杨玉刚却想拿他当枪使,到年终总结会上去放一炮。

两人见面的地点在一个新成立的财富俱乐部,那是一栋矗立在建国门附近的最高建筑,站在顶层两侧向外延伸的平台上,东西长安街的美景一览无余。俱乐部的内部装饰由一个夏威夷的设计师来完成,整体上遵循明朗、简洁的美式风格,细节处又有古朴的油画和深色的泰釉,表达出一种遥远而亲切的感觉。冯凯走进来就楞住了,他何尝见过这种大场面?

这是个志大才疏的中年人,因为拿到了博士学位,在机关里也自栩为经济学家。然而他的实践操作能力却远远跟不上,因此进了云创公司便原形毕露,捅了那么大窟窿。此后他就一反常态,由趾高气扬便成萎靡不振,甚至如惊弓之鸟,似乎受到了致命打击。就在他深怕自己被调离甚至被撤职的时候,第一副总杨玉刚却要请他吃饭,让他受宠若惊。来到这种地方,更是好比从地狱里升到了天堂。毫无疑义,这儿的客人都是成功者,无论这种成功是如何取得,都令他艳羡不已。因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本是自己也想追求的目标……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他正在大厅里徘徊,杨玉刚走近了他。

冯凯回身看见他,立刻感激涕零,“太好了!真让人想不到,京城还有这种地方!”

“这里是北京最年轻的俱乐部,真是富商大款,冠盖如云。”杨玉刚拉着他边走边说,“要想成为这里的会员可不容易,除了钱,还要有地位,这也是一个圈子嘛!”

冯凯已经注意到,大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铜牌,上面刻着理事会成员的名字,都是如雷贯耳。他又羡慕地想,如果自己也能成为会员,参加这里的各种商务活动,肯定能认识许多商界名流,不但扩大了眼界,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大有益处呀!

他们来到三十九楼的咖啡厅,这里布置得极有复古情调。杨玉刚挑了一个面临落地玻璃窗的位置,点了两份茶点,又指着窗外说:“冬天下雪的时候,从这个角度看北京,简直像在童话之中。因此这地方又有一个美名,就叫顶级的展望。”

“顶级的展望?”冯凯为之心醉神迷,“这真是个好地方!”

“是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杨玉刚意味深长地说,“只有身处这样的地理高度,才能给你一个心理高度,让你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感觉。”

“看来这就是你的休闲方式了?真是挺高级啊……”冯凯羡慕地直咂嘴。

“我已经把这俱乐部,当成第二个家和办公室了!”杨玉刚漫不经心地说,“只要我在北京,每天早晨必然先驱车来这儿,吃一顿给会员提供的免费早餐,再去上班。”

冯凯不知道杨玉刚参加这些俱乐部,公司为他付出了多少巨额的入会费?但他知道这位副总喜欢运动,打高尔夫球和网球是他的首选。公司里都在流传说,他每逢周末便坐飞机去上海或深圳打球,周一再飞回北京上班。这种生活方式,也是自己向往的呀!

杨玉刚也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引发了对方的思考,为他呈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大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性的较量、权力的博弈、利益的**、金钱的交易,都在不断冲击人们迷茫的思维。当鲜活的意愿遇到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就会滋生一个个欲望。而这些欲望跟金钱一起翩翩起舞,又能舞出各自辉煌或黯淡的人生。杨玉刚认定,冯凯不会让他失望。

热腾腾的咖啡送上来时,冯凯又想起一个关于杨玉刚的传说:他去做咖啡的期货生意,竟让公司赔了几千万美金!他不明白,这位副总为啥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享受这些顶级的服务,而没受到任何处分?也许跟他在公司里的地位有关?他都快到顶了,自然没得说。可自己呢?几乎犯了同样级别的错,却成天惴惴不安,唯恐遭到严厉的惩罚……

他想到这里沉不住气了,便唐突地问:“公司准备如何处置我?”

杨玉刚一边喝咖啡,一边打量他,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让人一眼就看穿了!没钱的时候,每天想的都是钱;一旦有钱了,便跟其他有钱人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吃喝玩乐、家庭重组,比自己更加肆无忌惮。所以他们只配当个被名利驱使的木偶,而自己则是牵线人。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若按正常情况,你在公司就算寿终正寝了。但我今天既然找你谈话,你就还有一条活路,只是看你愿不愿意起死回生了?”

冯凯直起腰杆,立刻明白了:若想在云创公司再干下去,必须得抱住眼前这条粗腿!无论他是否服气是否情愿,都只有对此人惟命是从,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连忙说:“我当然只有依靠你了,杨总,你就说,我该怎么办吧?”

杨玉刚微笑地看着他,“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我们该怎么办?明白吗?我们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是这船长本是姓方的,但他或者让位,或者让我们来把舵,把船驶向另一边。他若不肯与我们一荣俱荣,我们就把他推下海去,让他自生自灭……”

冯凯楞住了,也被这大胆的言词和设想吓倒了、震翻了!似乎在那一瞬,他就看到了冰山一角——原来这位副总早就机关算尽想夺权,而且跟方克冰是两路人!他显然魔高一丈,超过了那位年轻老总的道高一尺。自己该怎么办?难道心甘情愿地被卷入这场争权夺利的滚滚洪流之中?但若不情愿,又会怎么样呢?眼前的繁华、昔日的气派、炙手可热的权力、翻滚跳动的金钱,以及触手可及的美色,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什么都留不下……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断然回答:“好,杨总,我跟你干!”

“应该是跟我们干。”杨玉刚又笑道,“除了你,还有肖副总和丁书记。丁原可是比你有眼力劲儿,他进公司没多久,就主动来找我了。”

冯凯眼前一亮,高兴地说:“看来,你跟方克冰真是棋逢对手了!”

“不,我是棋高一筹。”杨玉刚洋洋得意,“有你们的支持,我一定会赢他!”

“杨总,你就干脆点儿说,需要我做什么?怎么做吧?”冯凯有点儿迫不及待。

杨玉刚又望向窗外,只见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京城,远处的绿树掩隐里,露出了一角金黄色屋顶,那是依稀可见的故宫。千百年来争夺王位的斗争,也是这样开始的吧?

杨玉刚又跟叶蒙谈了一次,为了这个行动,他计划把云创公司的上层全都一网打尽。

叶蒙刚去了云南腾冲,泡了温泉,吃了沸水煮蛋,又去了和顺古镇。她玩翡翠已经算老鬼,知道这种玉石的形成犹为不易,需要一定的地质条件。世界上顶级的翡翠,一般都出自印度、日本与东南亚,但缅甸的翡翠却独具特色。腾冲离缅甸很近,缅甸的矿石容易进来交易。而在和顺古镇上,新开张的私营玉石店如雨后春笋,她收获不小,满载而归。

杨玉刚在公司里跟叶蒙关系不错,很多时候都是同盟军,自然也了解她这癖好。他请叶蒙吃饭,特意换了一个地点,那是新近崛起的又一个繁华之巅,也处于京城核心地段的王府井商圈,但若不是俱乐部会员,却不能自由出入。那是一座带有蓝色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与北京饭店古色古香的牌楼隔街对望,而它的金字招牌就高高地悬挂于楼顶之上。

叶蒙以为这类场所一定是装修得富丽堂皇,进去一看,竟比想象的还要好:一楼大厅有金碧辉煌的龙椅,紫檀木雕的屏风,女服务员微笑着对她鞠躬,一派标准的皇家风范。她到了预定的包间,那是在八层的“清樽红烛”,布置得更加雅致,迎面一幅巨型油画《贵妃醉酒》让她吃惊,于西洋派的华贵里透露出中式的古典气息,绝对价值不菲。

“怎么样,在这里吃饭,我品位还算不俗吧?”杨玉刚在她身后微笑着。

叶蒙回头看了看她,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落,“哎,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而且成了会员?我听说过这儿,不但会费很高,对会员的要求也很高,好像条件还挺多呢!”

杨玉刚笑起来,替她拉开一把椅子,“不管怎么说,你也合格了!只是你忙着跑全国各地,去淘那些疯狂的石头,顾不上在北京筑巢扎窝子吧?”

“疯狂的石头?”叶蒙坐下来笑道,“你知道我喜欢这个?”

“我还知道云南有些地方,现在已经开始赌石了,那就更刺激。”杨玉刚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因为成品翡翠的价格挺昂贵,很多人都玩儿不起嘛!但毛料却是人人都能上手的,这就跟进入资本市场买股票一样,充满了无限可能,让人向往啊!”

叶蒙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看来你还真是无所不通,连赌石你都懂?”

杨玉刚淡然一笑,“这有啥难?赌石赌的就是质地、颜色、水头、裂纹……质地就是种,有玻璃种、冰种;颜色又分为红翡、绿翠、黑墨、紫春。颜色深浅不同,价格就不同。”

“你真是个行家里手呢?”叶蒙悚然一惊,“你也去赌过石?”

“不,我赌其它东西。”杨玉刚突然话锋一转,略带嘲讽,“哎,我听说你在上海办事处,有一柜子玉石,怎么?还不够呀!当心玩物丧志,因小失大。”

“你听谁说的?”叶蒙又是一惊,今晚她的心脏也是饱受刺激。

“咱们老总。他去上海,到你那儿视察,亲眼目睹,回来后就跟我说,误闯白虎堂!”

其实方克冰回来后,的确向部下打听过此事,说叶蒙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去收藏这些玉石珍品?现在杨玉刚小小地撒了一个谎,果然收到了他预想中的效果。

“哎,我玩儿玉石都是用自己的钱,与他何干?”叶蒙有些气急败坏。

“他还说,只要不是你在上海弄地时,假借公司名义,也为自己弄了些实惠就行。”

杨玉刚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却戳到了叶蒙的痛处,因为她确实这么做了,而且得利非浅。此时她不仅恼恨方克冰,也恼恨杨玉刚,因为他俩都揭穿了她的老底。

“哎,我在上海弄地,可是让公司赚了大钱,你们现在谁有资格这么说?”

杨玉刚见她真发火了,忙说我逗你玩儿的,你快消消气,喝一口这里上好的铁观音,等我点几个好菜,给你赔罪。这里的菜品当然很丰富也挺精致,除了粤菜还有西餐。杨玉刚自作主张,点了意大利菜和一瓶红酒,又说这里的意菜品味纯正,我知道你最爱吃通心粉。

叶蒙已经消下火来,平静了心绪,准备好好对付杨玉刚,便冷笑着,“好吧,我也有句话想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巴西有个国际咖啡组织,在操纵着交易市场的期货价格?但你却没告诉方克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不是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他?”

杨玉刚也吃了一惊,连忙镇定下来,“哼,人算不如天算,这话用在这儿最合适!”

“天哪!海南那件事,也是你干的?”尽管叶蒙早有猜测,仍是惊呆了。

杨玉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不过使了一点小手腕,自有别人跟进……”

“是冯凯吧?”叶蒙立刻明白了,“你跟他结成一伙,又想干什么?”

杨玉刚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她,“你知道在这北京城里,为何有这么多新兴的俱乐部?因为在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社会,你若想取得成功,就必须结一个圈子;而成功之后,就更离不开这个圈子。这叫财富集聚效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中国人讲究朋友圈,趣味相投,结圈而行,这是传统,也很正常……怎么样?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圈子?”

“你们这个神圣联盟,除了冯凯,还有谁?”叶蒙皱起眉,有些心动。

“还有丁原。”杨玉刚坦然说,“公司高层除了方克冰,都会跟我结盟。”

叶蒙低头想了想,已知杨玉刚暗箱操作,公司里将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雨!说白了,就是争权夺利的竞争和较量,闹不好,便会天翻地覆!而今天这顿饭,显然是个交易,倘若她不同意加盟,那么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心爱的玉石,都会被卷入这滚滚的洪流中……

但叶蒙并不是个糊涂女人,总要问个清楚明白:“哎,你就那么恨他?”

“我并不恨他,但他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杨玉刚从容作答。

他这才告诉叶蒙,他曾跟方克冰提过,是否在公司里设立一个小金库?或者把一些帐外的隐形收入分给几个老总?却遭到方克冰的黑脸拒绝,并且丢给他一句:国营企业的老总,只能在过程中享受!杨玉刚这么说是因为他相信,人性也有罪恶的一面,叶蒙肯定会对此不满。

“克冰真是的,这个年代了,他还以为自己是优秀青年啊?”叶蒙果然不悦。

杨玉刚见她情绪有了倾向性,又问:“那么,你还不肯跟我们结盟?一起板倒他?”

叶蒙却当真有些迟疑,因为她知道,此举必将导致公司的大分裂,后果难以想象。

于是她冷冷地说:“你想让我们一起来板倒方克冰?这可是一场硬仗!我们都要共同承担风险,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战利品也不一样吧?你可能荣升老总的宝座,但那位置只有一个,不可能平均分配。请问,我们又能得到什么?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错了,在我的计划中,正好可以平均分配。”杨玉刚热情洋溢地说,“我们一起来做大生意,不过是各做各的!比如说,你在上海有关系,有办法,你就去上海。而我在深圳香港有办法,我就去那儿干。其余的,也可以分给老丁和小冯……你明白吗?”

“把公司给分了?”叶蒙震住了,大吃一惊,“杨玉刚,你简直疯了!”

“不,我没疯,这完全有可能。”杨玉刚淡淡一笑,“很简单,成立分公司就行了。”

叶蒙并不笨,立刻就明白了,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玉刚显然知道,方克冰在上面也有人,要想一举板倒他挺难,不如退而求其次——先把这个总裁给架空了,让他有职无权,等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叶蒙不得不承认,杨玉刚精明老辣,是个干才,跟着他应该没错。

她想了想,就矜持地说:“这个计划还算合理,好吧,我同意加入。但要预先强调一点:这是一次真正的合作,要联合起来对抗公司老总。一旦行动起来,就欲罢不能,倘若一击不中,难免焦头烂额。因而要提前商量好,把各人的退路也都想好,没有绝对把握,不要贸然出兵……否则,我们的所获与风险,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杨玉刚指指她,哈哈笑道,“你还真是个女诸葛!”

这时菜上来了,他又高兴地说:“尝尝这里的意大利菜,绝对一流!”

“当然了。”叶蒙拿起餐具,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顿饭!”

金钱只是一种工具,方克冰却没想到,在获取金钱的进程中充满了丧失,而且总是以痛苦为代价。金钱给了人们太多的幻想、**和遗憾,可人们还是要执着地面对它,就像人们永远要面对斯芬克斯的谜语,并且对自身追问不休——也许,人最难认识的正是自己?

他也数不清自己参加了多少次公司的年终总结会?但这一次却最为痛苦。

近几年云创公司投资的项目,例如房地产、工矿企业和消费娱乐型等,都鲜有成功。最近投资巨大的海南药厂又出现重大失误,这个项目被深度套牢,股东们再也不愿追加投资。加上两次期货的不同失败,方克冰心情很不好。员工也有许多悲观情绪,由于海南失误,发行债卷又不顺,资金周转形成了压力,人们甚至对公司领导失去了信任,对公司前途也充满了担心。如果听任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士气会更加低落,云创公司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企业?

泰国那边更让他烦心。曼谷的挤提事件虽然有所缓和,但云创公司所持的银行金融股已跌至最低价。泰国副财长陈景镇说,政府将发售公债筹集资金,以扶持那些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金融公司,但这笔公债只向国内投资者发售。还有关德那件事,他坚持追债到菲律宾,不但没追回钱,反而发生了可怕的事,虽未留下任何痕迹,关德的名字也不会再被提及,这事也可能不为人所知,但若传出去,就会破坏公司的声誉。杜将军也是寡廉鲜耻又爱财,他本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这位警察总督兼黑社会头子多半已找到那笔钱,但却独吞了!让他们干着急……

方克冰觉得自己这阵子特别迷茫,似乎看不清自我,看不清所有的人,也看不清所处的世界。生活的巨浪,事业的风暴,一阵阵袭来,让他在责与利的旋涡中打转……他这才感觉到,无论自己的过去是多么辉煌,无论他手上的权力有多大,一旦有人翻云弄雨,他仍显得那么无力,甚至是渺小。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正当他的金融生涯处于**时,面前的一切却轰然倒塌!是否一切都得重来?或者在统归于零后,再重新构建?

方克冰完全没想到,在1994年公司的年终总结会上,除他之外的三个副总,包括党委书记丁原在内,竟然都逼他交权,或者说要求分权。具体做法是成立分公司,按地区或业务范围,将公司大权分交给眼前各位,等于四马分肥!这完全是一场闹剧,然而也是一场飓风、一场洪流,将会吹得公司四分五裂!他当然不同意,杨玉刚便提议表决,以四票对一票,通过了这个提议。表面上看来,这是公司高层采取了权力下放的做法,但他却痛心地预测到,这将使云创公司走上失控的不归路!方克冰对此还算镇静,只是冷眼旁观,早已发现这是杨玉刚跟众人勾结,逼他放权的伎俩。或者还有什么更深一层的阴谋诡计?倘若他不肯就范,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倘若他同意了这个方案,云创公司又将向何处去?这场风云反复,竟让他无法应对……

总结会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召开。这是个很大的长形房间,窗户又高又宽,挂着蓝色窗帘,往窗外看去,可以瞥见阳光下的一栋栋高楼。正中的条桌也铺着蓝色台布,旁边坐着的人沉默了很久,眼睛却盯着会议主持人,要看他如何表态?方克冰却哑口无言——他能怎么办?同意这个方案?或者宁愿下台?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会服输,更不会屈从。但他现在说什么,才能让这几个手下臣服呢?报告上级部门来裁决?他也投鼠忌器。毕竟他早就知道,杨玉刚肯定有违法行为,这样等于是举报他们,同时也会连累自己,殃及公司。他不想亲手毁掉自己创办的公司,因此才陷入为难中。但若同意了,今后肯定要替他们背黑锅!

“关于你们的提案,我决不会同意。”方克冰终于艰难地站起来,神情严厉、语调尖锐地说,“我将一直保留自己的意见,而且随时准备向上面汇报。”

杨玉刚却满不在乎,“如果你喜欢,那就这样好了……”

接下来,他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一些文件资料,开始进行分配:叶蒙负责上海地区,兼任南方公司总经理;丁原负责中原地区,兼任北方公司总经理;冯凯负责西南地区,兼任西南公司总经理;他自己则负责广东和香港等地,包括深圳和蛇口特区,兼任沿海公司总经理……

此人一一摘要说明,简捷利落,使得最迟钝的头脑也不难掌握这个计划。除了方克冰吃惊地望着他,其余人都目光发亮,很显然,他们早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看来,你们早就背地里通过这个计划了?”方克冰不禁冷笑起来。

众人都没回答他,只有丁原干咳了一声,“我们只是原则上同意。”

这真是自己有史以来主持的最糟糕的一次会议。方克冰对此越来越反感,甚至不想再跟这些人打交道了。他冷冷地说:“好,散会!杨玉刚留下,我要跟你谈谈。”

那三个人走后,方克冰起身站到窗边,望着城市的远景。那些景致曾让他心旷神怡,现在却让他心烦意乱。他连忙镇静下来,告诫自己: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把公司拆散,四分五裂,然后分而治之,这是个好主意。”他嘲讽地说,“我只是很好奇,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和一致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杨玉刚笑道,“喂,你真的不高兴这么做?虽然看起来分散了你的权力,但你是上级任命的第一把手,仍然有最终否决权呀!”

“你是说,让我凑凑合合地来当这个第一把手?”方克冰睁大了明亮的眼睛。

“不,我知道你的性格不会勉强,但你也可以给自己找个地盘呀!”杨玉刚故作轻松,“你要知道,人人都想当老总,都想自己说了算。而且我们也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绑在一起干?我相信这么大个国家,既然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也就有你需要的……”

“我在这件事上没有个人需求。”方克冰愤慨地说,“杨玉刚,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做很危险吗?以后总公司的利益谁来考虑?还有分公司的权责利,又有谁来监督?我们到底是国营企业,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就不能允许你们这样搞,否则,我宁肯辞职走人!”

“你要离开公司?”杨玉刚似乎很惊讶,“我记得在一次公司年会上,你好像跟大家保证过,说是哪怕公司这只船快要沉了,你这个船长也不会弃船逃生。”

“你是说,我真有那么傻?哪怕跟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慨然走人?”方克冰冷笑道,“不,我现在不情愿了!因为我如果离开,正是不愿把公司也拖下水!”

杨玉刚认真地打断他,“但你要知道,没人希望你走。克冰,你完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你要不想在国内干,也可以去国外,去美国呀!我知道,你在那儿有办法。或者我可以跟你携手合作?那样我们就能控制整个太平洋,把它装进我们俩的包包……”

“或者装进我们之中一个人的棺材里吗?”方克冰断然说,“对不起,我这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有那么爱钱过;而且,我也没有那么不要脸!”

“你!”杨玉刚脸色一沉,也生气地站起来,于是两人就面对面地相峙着。

自从接纳杨玉刚当副手,方克冰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跟他会是两个敌对阵营。但天意如此,他们居然一步步拉开了距离,划开了战线,直至今天站在两个对立面上。其实他跟他都知道,即使成立了若干分公司,即使总裁的权力被大大削弱和分散,但只要方克冰没被免职,只要他还坐在这个第一把手的位置上,谁也不能阻止他去行使自己应有的权力。方克冰也不仅是对这个搞分裂、另立山头的局面感到痛心,却是为了公司高层的几个核心成员今后再也不能拧成一股绳、紧紧团结起来而感到心灰意冷——看来几个副总都钻到钱眼儿里了!今后他们只会一心一意地扑在那块自留地上,还有谁来关心公司利益?现在方克冰只有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便一直缠绕着他不放,那就是他没必要再当这个总裁,因为他也不能统率任何人了……

于是他淡然一笑,“还记得在菲律宾时,我们跟杜将军提起的孙子兵法吗?孙子讲战争是很精辟的,但他也说过,战争不是好事,非不得已,不要进行战争。现在我就告诉你,虽然我宁愿把公司关闭了,也不愿采纳你们的建议;但为了公司能更好地生存下去,我决定放弃这场战争。也就是说,我退出了!你们谁想来当这个老总,那就请便吧!”

他说完,不等杨玉刚反应过来,也没去看他惊愕的表情,就愤然走出会议室。

当晚,方克冰的情况跟林亦明很相似。他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又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从不抽烟的他居然问秘书要了一盒烟,一枝一枝地点燃,又吸光。他知道这种结局,杨玉刚正是求之不得,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嫉恶如仇,决不能同流合污。但他毕竟是个精细的人,此刻他也不忙着走,而是从容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甚至舒舒服服地把脚放在办公桌上,跷得高高,这样让血流回大脑中,才便于思考。灯光很昏暗,暖气也不足,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似乎自己颈上就架着利刃,有一种可怕的冰冷的危险。他反复在想一个问题:银和咖啡的期货生意,还有海南的失误,包括那些无法收回资金的项目,到底是一连串的决策失误?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在脑子里逐一审查着种种细节,冷静地、不动感情地捉摸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是杨玉刚做的局,挽了几个圈套让自己钻进去!真有这个可能吗?太不可思议了吧?但又毕竟发生了!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妒忌与夺权。没人会像他那么做,又做得那么彻底,竟然敢拿国家的几亿资金来做这个局!他却这样做了!但自己只是猜测,并没任何证据去指控他。暖气可能关闭了?方克冰感到寒气逼人,冷透心尖,便走到阳台上。

夜深了,冬天的夜更加寒冷,然而微风拂面,夜凉如水,还是很惬意。他站在灿烂的星空下,脑子里渐渐清醒,觉得自己这一次仿佛身陷烂泥中,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看来他必须离开,为了不被人置于死地,他也该抽身而去……

或许这个主意很幼稚也很可笑?但他目前却只能这么做了!

他去里间冲了一个热水澡,让自己温暖起来,精神起来。然后又换了衣服,还刮了胡子,才拎起一些重要文件离去。剩下的东西,只有另找时间慢慢来取。公司第一把手辞职,还有许多审计过程,他不可能走得太快。地下停车场里没有一个人,方克冰摸黑开出自己的车,发现天都快亮了,他却不知道该往何方?这时他父母都已过世,乔韵的父亲也去世了,母亲又多病,她便搬回去照顾,他若贸然去她家,只能打扰妻子和岳母。倘若回自己的小家,又怕感到寂寥和孤独。他突然决定,还不如去海南,那地方很温暖,他的证件都在身上,买张机票就能走。晒着炽热的阳光,躺在柔软的沙子上,再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或许能做出更明智的决定……

他在朦胧的薄雾中上了高速,开车往机场方向疾驰,又不时凭窗眺望着天边,似乎在等待黎明。鱼肚白般的晨曦已经出现,但那些令他烦恼的事仍然萦绕在脑际。他不觉又陷入了冥思苦想,思维都有些混乱了,很难理清眼前的一切。他再次想到,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也许还有别的办法?那些制止他们的办法?毕竟他是公司一把手,应该有能力对付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但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同流合污,不能带着自己的利益,去介入他们那些贪婪的计划。问题就在这里——他继续留下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公司?

他的脉搏加快,呼吸也急促了,血液似乎都涌到大脑里,太阳穴边的一根血管疼痛地跳着。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就拐出了高速,来到另一条马路上。他下意识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路上开着车,仿佛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脑海里好似放电影般地出现了总结会上的场面……

这条路上没什么车辆,他可以尽情地回想着,直至他发现前面有个障碍,连忙去踩刹车。但速度仍然很快,这辆车如同失去了控制,立刻就飞出去!他觉得胃里直翻腾,连忙又去抓手刹,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咣嘡”一声金属碰撞响,前面的档风玻璃顿时全碎了!这辆车紧跟着往前一跳,他也闭上眼睛,等候那致命的迎头一撞,心想自己这回肯定完了……

然而奇迹般地竟然没等到!这辆车还在往前飞奔,同时又不安份地翻滚和跳跃,连续撞击路边的大树,一棵又一棵……撞到第三棵树后,又冲向旁边的水泥地和灌木丛,直到碰上一块大石头,才车尾高高地翘起来,把方克冰摔出车外。过了好一阵,方克冰勉强坐起来,发现自己毫无损伤。而那辆翘着车尾的奔驰却浑身是伤,在它撞击的那棵树下戛然而止。方克冰这才想起来,或许是因为这辆车性能优越吧?居然救了他一命!此刻他满身大汗,喘气不匀,心都快跳出胸腔了!脑子也在发木,乱糟糟的一片,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车上的音响似乎被撞坏了?突然又疯狂地响起来,正在播放汪国鹏送给他的录音带里、他自己最爱唱的那首信天游:“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

不可思议的,方克冰陡然想起了大西北那湛蓝无垠的天空下,那粗犷辽阔的黄土高坡上,那黄灿灿的秋色间,回**着的一首首高亢婉转、深沉美妙、瑰丽多情、酣畅淋漓的悠悠小曲;那歌声如泉水一样清澈,天空一样高远,大地一样深厚……

半年前,汪国鹏回到一个商业银行去当行长兼党委书记。如果说,二十年前是他选择了历史,这一次却是历史选择了他——中国金融史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把他推到了前台。

这时的中国金融业,对外开放仍处于破冰期,银行事关国家经济命脉,一直受到政府最严厉的管制。但汪国鹏却选择在此时,又做了一件率先吃螃蟹的事。他多方奔走,最终说服政府高层同意,与国际最知名的投资银行之一摩根丹利,合资组建中国第一家投资银行——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而作为持股比例最大的合作方领导,汪国鹏又做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决定:他放弃了总经理的位置,只担任了董事长。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引进美国金融业的专业管理模式,从而学习到世界上最先进的管理经验。汪国鹏的这个让步,使美国投行家也不得不感叹中国人的学习精神和谦虚之态。而在有关持股比例的安排与控制上,汪国鹏又很好地保护了中国利益。在此过程中,汪国鹏还结识了包括现任美国财长在内的一大批国际著名金融机构的领袖,积累了大量的人脉资源。而这个注册资本上亿美元的中金公司,很快就成为国内外最负盛名和最具实力的投资银行,并成功地举荐了一大批巨型中资公司在海外上市,为中国企业海外融资和走向国际市场,立下了汗马功劳。汪国鹏自己也收获了中央高层信任的眼光。

这一天是周末,汪国鹏正在家中审读文件,突听有人敲门,是方克冰来找他。汪国鹏发现这个平时挺爱整洁的男人,现在居然衣冠不整,身上的西服挂破了,领带也歪在一边,而且脸色苍白,神情不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仿佛在嘲笑世人……

“老弟,你怎么啦?”汪国鹏连忙拉他坐下,“出了什么事儿?”

方克冰淡然一笑,“老兄,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相信吗?”

“什么意思?”汪国鹏大吃一惊,随即就反应过来,“出什么祸事了?”

方克冰坐下来,喝了点水,冷静了一下,耳边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刚才在那条路上,他还没恢复神志,一个警察就跑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方克冰摸摸头,又动动腿,并不觉得疼痛,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刹车坏了。警察吐吐舌头,说你运气真好,快把车开走吧,我就不算这个事故了!方克冰却不敢再开车了,此时天已大亮,他就打电话给一个修车厂,让他们把车拉走,自己才想起来找汪国鹏。车祸的发生显然不在杨玉刚的计划内,但他若知道了,也会幸灾乐祸,觉得如愿以偿。而方克冰却更想一走了之,甚至迫不及待了——这场车祸或许就是个不详的预兆?他感到自己再没有精力同他们耗下去了……

听得方克冰叙述了一切,包括公司的情况,汪国鹏大为生气。这对好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争执,其态度之激烈,也惊动了里屋的三姐。

“你怎么可以这样?”汪国鹏气愤地拍桌子,责怪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你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若不是今天,你遭遇了这场车祸,还想瞒我多久?”

“不是……”方克冰没想到汪国鹏会这样说,“因为你很忙……”

“这不是理由!”汪国鹏断然说,“我是你的朋友,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姐也出来指责他:“是啊,克冰,你处境这么难,竟然都不告诉我们?”

“对不起,我以为,那只是我们公司的事,我自己的事。”方克冰歉意地说。

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汪国鹏又笑起来,指着他,“方克冰,你活该!放着我们这些好朋友不用,你就自己去吃苦头吧!”

三姐听说方克冰还没吃早饭,甚至连昨晚的夜饭都没吃,赶紧去厨房里张罗。

汪国鹏又问方克冰:“你真要辞职?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确实想好了吗?”

“我给公司造成那么大损失,还不引咎辞职?”方克冰没说关德之死,觉得太丢人。他不想让这个好朋友知道,他已经沦落到去动用外国的黑社会力量,来帮自己摆平这件事了。有关杨玉刚他也只是略提了提,却不禁大发牢骚,“嗨,国营企业的老总就那样!名义上是第一把手,看上去很风光,其实你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不能由自己来做主!”

想起两笔期货生意的失败,包括深水港和电力股……方克冰由此产生了国营企业老总几乎都会发出的感慨:不如休矣,挂冠离去,今后给自己打工!

“你这是逃避!”汪国鹏毫不客气地指出,“我不同意啊!”

“你说对了,我也的确不愿面对这现实。”方克冰耸耸肩膀,尽量平静地说,“我就是想逃避,我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独自舔血疗伤……”

汪国鹏敏感地发现了他内心的痛苦,立刻意识到他承受的打击有多大!他一手创建的云创公司已经负债累累,资不抵债而且濒临破产的绝境,他那一身傲骨又怎能接受?他又如何面对世人?汪国鹏认识方克冰很久了,这样的心烦意乱他还从没在对方身上发现过。他现在委实不忍心再用指责的口气,去拿各种各样的问题折磨对方;他想换个话题,不要再就事论事了。尽管他很关心方克冰,也想替他分忧,但最重要的是,要帮他理清思绪。

于是他耐心地等候方克冰吃完了妻子送来的早餐,才说:“只要你这样做,不是一时冲动就好。刚才你进门的时候一身是伤,我们仿佛是在你的梦中对话呢!”

方克冰苦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在公司那么多年,我都小心谨慎,没想到如今,我却是作茧自缚!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要时刻保持清醒,并且不断地反思自己。当你的良心不能容忍时,要么改变自己的良心,要么就离开……”

汪国鹏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想同流合污。我也常想,银行是文明的脊梁,有责任资助一切,不管好与坏。但我当了行长后,也要考虑到良知与利益、人性和金钱的关系。钱这东西遭人垢病,其实挺冤枉,因为它只是人造出来的一种替代物,可以用它来做坏事,也能用它做好事。商业人员追逐利润的精明,本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看看现代文明的辉煌成果,有多少不是在积极竞争、提高生产力这个动机下创造出来的?刻意淡泊人生,视钱为‘阿物’,固然太清高;但若走向反面和极端,那么二十世纪和不讲世纪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方克冰知道汪国鹏在事业上强硬无比,在生活中却很温情,而对金融业就如对人生那样有着深刻的思考。他也颇愿跟对方进行这类探讨。“你要相信,我今天做出的,绝对是理性而超然的抉择。我固然也喜欢金融业,但这个市场确实风险太大,危机四伏,让你烦恼的事儿总是层出不穷。现在我的部下都想为自己大赚其钱,说到底不过是鸟为食亡的高级版,而我却不能适应这商界的残酷竞争,还有人性的贪婪,只好毅然淡出……”

“是啊,为了权打得昏天黑地,为了财而不惜舍命,我们见得还少吗?”汪国鹏同情地说,“烦恼皆来自于钱,不是因为谁缺钱,而是因为谁掌握钱?因此我觉得,克冰你不能轻易地放弃这个权。否则你想两袖清风地离开,闭着眼睛不去管这事儿,总显得不够劲儿……”

方克冰却底气不足,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谈下去。有关杨玉刚的阴谋诡计,他并没和盘端出,因为缺少证据。但是汪国鹏对此的愤慨和共鸣,也让他深受感染,于是他又调整心态,大度地说:“算了,我反正不想在公司里走钢丝了!有不少人都说我冷酷无情,其实我的原则是不跟任何人作对,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不管正确与否,这就是我的道德观。”

汪国鹏大受启发,便侃侃而谈:“英国学者赫婿黎说,社会与自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社会具有一定的道德目的性。歌德说,那最神圣、恒久而又日新月异的,那最令人感到惊奇和震撼的两件东西,就是天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恩格思又说,人是半兽半人的东西,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了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还是少些?同时,人又是理性的动物,懂得趋利避害。每个人的行动选择,本无所谓好坏之分;但是用道德约束、思想教化来改良人性,尽管有其根本意义和终极价值,却不能具备现实的工具性的制约功能——不但效率低,而且不可靠。只有建立完善的管理制度,才是建设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最根本、也可能是成本最低的选择……”

方克冰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才明白,“你是怀疑我们公司里,有人贪污和违法?”

“我早就注意到你们公司的反常行动。”汪国鹏立刻指出,“比如那两笔债券的发行,你知道其中的差别吗?发行给普通公众,一旦云创公司有个风吹草动,就怕发生挤兑。”

方克冰浑身一震,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对此,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是啊,你要走了,看来是主意已定……”汪国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我仍然要提醒你,好比农夫,要防止鸡鸭进菜园子乱吃,扎紧篱笆可是最紧要的!”

方克冰离开汪家仍在思索:今天发生的车祸似乎与昨天的会议命运交叠,而刚才与汪国鹏的思辩性对话又让他感慨颇多。看来他即使离开云创公司,事情也还没完呢!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会为此揪心。还有一个问题是,他怎样才能走出下一个人生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