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田希云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处理回国事宜,但也拖了半年之久,现在已经是1988年的春天了。林亦明比他早回来,他们还没联系上。杨柳青也回来了,他还没跟她见过面。夏启明回到北京立足未稳,就想去找方克冰商量那件大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或者叫做一个留洋博士的傲气?他想看看自己特立独行,能不能在京城打开局面?他一向以思维敏捷、行事干脆著称,是个解决疑难问题的高手,他也有相当的自信,于是便跟方克冰失之交臂。
田希云并不知道,一向顺风顺水的方克冰,也有了苦恼和危难。
这天早晨,方克冰在餐厅喝牛奶时,他父亲方越池也下楼来,坐在相邻的客厅看报纸。方克冰结婚后,跟妻子一直住在父母家。此时他看了看手表,去夏家还早,还有时间跟父亲聊聊,就移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也抓起一张报纸来看。
方越池抬起眼睛,叹了口气:“怎么还不走?”
“不忙,还有时间。”方克冰放下报纸,也把自己的问题暂时放在了脑后。
他知道父亲想跟自己交谈。省委书记离休赋闲,发言权仅限于家中的方寸之地,滋味不好受。父亲对儿子是满意的,老伴看见儿子,脸上的微笑也挺灿烂,儿子就是他们退休生活的一道阳光。方越池更高兴屋里有个男人,可以跟他一样,不必对众多家务事发表意见;而在天下要闻和平凡生活中,父子俩的倾向却很一致。他相信儿子必定会干出一番成绩,事实也证明他没看错。
方越池今天叹气是为了万里之外,“克冰,你最近注意到了吗?这几年,东南亚的经济形式很不妙啊!尤其是泰国,我看,迟早要出大问题!”
方克冰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好像,主要是房地产业造成的麻烦?还有就是外国资本、尤其是短期资金流入泰国市场太多,而引起的还贷问题……”
方越池点点头,用沉思的语调说:“这对我们来讲,也是一个教训哪!中国正在向开放金融市场的方向走,我们一定要提防这样的陷阱。”
方克冰似乎有所触动,嘲弄般地扯了一下嘴角,“我们不是一直在强调,要整顿金融秩序吗?股票市场也没建立,还一直在限制金融机构投入房地产……”
“你知道就好。”方越池瞥了他一眼,“你们公司也要注意这点啊!”
“我们不是银行,而是风险投资公司。”方克冰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可也是非银行的金融机构。”方越池加重了语气,表情复杂地望着他,“克冰,你还太年轻了,在公司里坐着这样的位置,掌握这样的权力,一定要好自为之,谨慎再加谨慎啊!搞金融投资的,一不留神就是无底洞,承担着无限的风险,再难翻身。”
方克冰的脊背感到一股寒气,连忙掩饰地笑笑,“爸,您说哪儿去了?我还年轻?您当市委书记那阵,还不到四十岁吧?也不比我现在大多少嘛!”
听得儿子避重就轻,方越池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莫名的担忧窜至心底。他不愿多说了,只是嘀咕着:“那时候,可没现在的情况复杂……”
方克冰站起来,恢复了潇洒的神情,“爸,我真正担心的,是香港股市会不会受到冲击?”
方越池笑了,“这倒不会。香港也是国际金融中心,近几年面临多次金融风暴,均能安然渡过。何况,离九七回归没几年了,真要出现什么麻烦,大陆也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父亲已不在职,他说大陆会对香港“托市”,也没任何依据,方克冰仍是吃了颗定心丸。云创公司正想去香港投资,还要搞上市公司,如果香港股市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
方克冰开着车行驶在长安街上,又开始胡思乱想,好几次差点儿闯了红灯。
当初他创建这个全国第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父亲没帮一点忙,只是打电话问一个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老朋友,这件事儿是否妥当?对方说:“就让孩子去商海闯闯吧,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也需要商人嘛!”父亲也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便放手让他去闯了。在老一代看来,这不过是革命事业的另一种形式。但是跌跌撞撞走到如今,方克冰内心却渐渐产生了许多疑惑,很多事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所谓打擦边球,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指这种情形罢?
他接手长安广场的项目时,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挫折。否则,他或许就不会赞同汤世杰的主张,去修建全中国第一座集购物、休闲、娱乐为一体的“摩”(广场)吧?
前两年有关部门刚放出风声,表示可以考虑与外商合作王府井的旧城区改造,香港的大财团便蜂拥而至,试图捷足先登分一杯羹。王府井是京城最繁华、历史最悠久的商业区,好比上海的南京路,香港的铜锣湾,在这黄金地段想找一间铺面都比登天还难,现在竟可望获得大幅土地的使用权,谁不喜出望外?香港的一位地产分析员宣称,谁拥有了王府井的一幅土地,谁就拥有了一座金矿。香港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也是香港十大富豪之一汤世杰率先飞到北京,神速地与有关方面签了意向书,令众多有此想法的富豪跌足不已。这片改造区的规划建筑总面积为15万平方米,汤世杰计划投资12亿港币,建成一座亚洲或世界第一流的商业中心。谁知签字仪式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中央就来了一个宏观调控,压缩基本建设,全靠汤世杰的超强实力,才在去年将立项、规划等有关繁杂事宜全都办妥。该项作为商业用途的大型物业,也正式定名为“长安广场”,建筑高度100多米,地盘面积却只有1万余米,比意向书确定的15万米要少很多。但汤世杰已经满足了,能在天子脚下拥有这么一幅50年期限的地皮,实属不易。
值此,历经磨难的长安广场该破土动工了吧?他日站在广场大厦的楼顶上,不但可以俯视邻近的具有古今象征意义的建筑例如天安门、纪念碑、人民大会堂等,甚至包括了昔日皇宫的一砖一瓦,就连稍远处的中南海的胜景亦尽收眼底。200多米高的宏伟建筑,又是在北京城的心脏地段,邻近好几个中央商业区,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确实居高临下,鹤立鸡群,欲与天公试比高。但正是这致命的200米,却使长安广场的美梦几乎化为泡影。
还在王府井旧城区改造工程出台之初,北京市民就沸沸扬扬,担心外商参与投资北京房地产开发,会只顾追求商业利润,而破坏了文化名城的传统风貌、人文景观。按照国家规划委员会的要求,北京市的规划是以故宫为中心,其他建筑必须配合故宫的外观;也即从故宫中心点向外望去的视野范围内,不应见到任何建筑物;距故宫越远,建筑物方可逐步升高。据此估算,长安广场高了100多米,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日后它必然会跟附近的著名建筑抢风头,喧宾夺主。专家们纷纷大声疾呼,还赶到现场勘察,尤其是一批建筑学家、文物专家、政协委员,先后联名上书要求调整方案。于是理所当然的,长安广场被强令停工了。消息传出,香港物业哗然,汤世杰的处境未免尴尬。他在港成功经商逾三十年,叱咤风云,富甲一方,几达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之境界。此番在大陆受挫,自然引起传谋的纷纷猜测。识时务者为俊杰,汤世杰立刻发表声明,表示要服从大陆法律,主动提出修改方案,使项目不至于胎死腹中。
云创公司就在这时候,进入了这个项目的运作。
汤世杰应该说是政治上很成熟的商人,他深知大陆北京是个关系社会,政府部门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来都不会让步,但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又并非不可能变通,关键是要找对人。在一些朋友的牵线搭桥下,他分别在香港和北京与方克冰接触了两次,希望通过云创公司的人际关系,能圆满地处理好这件事。方克冰的父亲在中央有许多老朋友,叶蒙的父亲也曾在国务院工作,她丈夫何庭坚担任着北京市规划建设委员会的一个要职,正好负责这方面的事务。尽管如此,方克冰当初并没立刻答应,而是做了详尽的调研。深思熟虑后,他又找汤世杰谈判,主动提出不要对方承诺的5%干股,而是要双方合作,掺股分成,并且云创公司还要占大头,也即50%以上。汤世杰迫不得已地答应了,他也做了调查研究,明白这项目若由一个中方来承头,事情必然会好办得多。直到这时,方克冰才告知本公司领导层,多数人听了都欢欣鼓舞,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汤世杰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中方要负责完成全部手续,那5%的干股也仍然有效。方克冰答应得挺痛快,双方也合作得很愉快,没想到限高这个环节仍然通不过,照样卡了壳!
还有规划局的总工程师夏之峰,这位老人家更是激烈反对,他又是北京建筑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其意见和态度都非常关键,长安广场要想调整或修改方案,他这一关是非过不可!
夏家住在城中心一个安安静静的四合院里,顺着狭窄的小巷子开到尽头,迎面有一堵白色的石灰墙,中间是一扇黑漆橡木门,两把生锈的铁锁环,从泥灰墙上垂下来几根树枝条,绿色的新蕾点缀出了都市难得的景致。方克冰预先打过电话,知道夏老在家,这才去见他。
年过七旬的夏之峰正在书桌旁整理东西,看见他进屋,就缓慢地站起来。方克冰知道他腿脚不灵,立刻绕过宽大的书桌,重又扶他坐下。“夏老,您快坐下,我们坐下谈。”
夏之峰用两条腿勉强保持着平衡,颤颤悠悠地说:“我正在看长安广场的有关文资料。你也知道的,这件事很麻烦,我也有不同意见。”
“是呀,我知道。”方克冰扶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又看着小保姆送上茶,沉了沉才说,“可是夏老也知道,这是我成立云创公司后搞的最大项目,却屡遭挫折。”
夏之峰没吭声,方克冰也沉默下来,房间里开着空调,他觉得身上燥热,汗水涔涔。从这位德高望重的建筑学家的态度看来,他显然已经输掉这一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云创公司眼下要处理的事很多,但长安广场总是被他排在第一位。汤世杰在香港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他今后要在香江打开局面,也非得借助这位仁兄不可。当然,如他和汤世杰这样出身高贵、现在又身居高位的人,都不会在下面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但长安广场的事若再不能顺利推进,他们的关系也就算完了,今后香港那块市场,多半也只好放弃了!在这种情况下,长安广场还要硬着头皮上,真有点儿偏向虎山行的味道。但没办法,大公司一言九鼎,当初他和汤世杰拍板成交,人家看重的就是云创公司在北京在中央的关系,以及规避风险的种种能力。现在你能告诉他,在北京最著名的长安大街上修建一座现代化的购物商场,只是一个永难实现的梦?
“克冰,修改方案我看过了。”夏之峰迟缓地开了口,“楼层高度是降低了,但它日后仍然会成为一个庞大的混凝土群,对天安门广场的景观造成极大影响,所以我还是不能同意。”
方克冰有些急了,“可长安广场的现址已经夷为平地,总不能让它老闲着吧?”
夏之峰点点头,“所以啊,新方案的拟定与审批,更该慎之又慎,不能再给有关部门和投资商造成任何损失。城市建筑如何走上法制轨道?我认为这种事,丝毫不容含糊!”
方克冰思恃了一阵,尽量把语气放得很轻。“夏老,我理解您的心意。但投资方几乎是香港商界最顶尖的人物,您就不怕这项目一拖再拖,会寒了港方投资者的心?”
夏之峰有些不悦了,“长安广场的项目之所以遭到如此大的非异,除方案本身外,还在于这一个各界人士都必须注意的现实----近几年外商投资北京旧城的改造,只为追求高额回报,而不愿遵守城市规划的规定。我禁不住要问:难道他们遵从这些规定和规划,就赚不了钱吗?我看非也!虽然我不懂经济,也没经过商,但依我看,北京房地产的回报率可能大大超过了香港吧?那位汤世杰如果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我们对长安广场的方案不加以限制,法制的严肃性何在?如果其他投资商也纷纷仿效,北京的总体规划岂不成为一纸空文?”
话说到这份儿上,方克冰自然无词以对。他从夏家出来,心情很沮丧。夏老前辈还提出,“广场”一词也犯了忌,最好连项目名称一并改变。总之,前途殊难预料,不但汤世杰那边不好交待,就是面对本公司的众多非议,他也无言以对。杨玉刚对这项目就大有微词,觉得这是一颗烫手的山药蛋,只怕事倍功半。如今却不幸被他言中,一波三折、几起几伏,好像真是无力回天了!也许真到了该放弃的时候?那么云创公司今后的路又该如何走?还有汇通的那个项目,据说也泡汤了!他这个总揽全局的司令官,又该如何驾驶这只巨大无比的航空母舰?
云创公司发展得很快,原有的办公地点已经容不下,搬到一栋新建的大楼里。正值春光明媚,阳光灿烂,这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在蓝天下闪闪发光。大厦位于繁华路段,商贾云集,价值非凡。云创公司占用了最高一层,方克冰的办公室也装饰得富丽堂皇。它有三个相连的房间:休息室位于最里面,采用独特的间接照明,使房间里的陈设看上去多姿多彩,像个拥有极品佳作的博物馆。最外面的办公室呈椭圆型,家具全用黑色皮革装饰,几乎不带其他色彩。中间的小会议室面朝大街,窗户全为落地,没安百叶窗,光线十分明快。因为楼层高,空气好,置身其中听不见一丝燥音。此刻方克冰却觉得,窗外的喧嚣正随着屋子里的谈话嗡嗡声在升腾……
这段时间,方克冰又一次次推迟办公会。直到今天无可再推之际,他才把各部门负责人和副总都叫到总裁办公室。心想在自己这间屋子里,迟开的办公会或许更易于把握?
“各位。”方克冰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扫过全场,“今天我正式通报大家,长安广场的项目又一次搁浅了。大家都知道,这事儿几乎关系到我们在香港的发展,也关系到公司的前途。我已竭尽全力,这个计划也实施了半年多,却没见任何成效,可能我们生不逢时吧?刚才我去见了夏之峰,结果仍是差强人意,他还想让我们修改方案,说什么要慎之又慎……但我们不能认命,大家还要努力想办法,看能否推动此事?会不会有些起色?尤其那些有关系的人,比如叶蒙,你老公就在建委工作嘛,让他再想法子,奔波一下,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效果?”
众人议论了半天,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会议室里便安静下来,众人都阴沉着脸,不知以后该怎么办?一个大项目搁浅了,真是一件令人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方克冰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态度再明确一下:“我重申,这件事不能到此为止。长安广场的项目一定要继续下去,为我们公司在北京城,竖起一个标杆似的建筑……”
“我能提点反对意见吗?”杨玉刚突然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严格地说,我们就不该插手这件事,我们是非银行的金融机构,是风险投资公司,不该涉足房地产开发。”
众人听了尽皆哗然,方克冰立刻分辩出,不少人都赞同这意见。或许杨玉刚的指责是别有用心?但他却戳到了云创公司的痛处。这也是方克冰一直捉摸不定、犹豫不决的原因——他事实上是在打擦边球,若在金融秩序规范的情况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但他也觉得挺窝囊,严格地说,云创公司成立后,确实没干多少真正属于风险投资的事儿,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与汇通的合作功败垂成,杨玉刚却说,他已经尽力了!公司要生存,要赢利,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打出一片天。何况长安广场这样投资稳定、赢利显著的项目,他又怎么可能放弃?
唉!都怪那该死的股票市场,为什么还不赶快成立?半年前与汪国鹏商定后,他们俩确实找了许多人来聊这件事。很多有识之士也表明了态度,愿意积极参与,帮助促成此事。但一说到具体的事务就抓瞎了,因为这拨人都是单位的领导或企业的负责人,平时自己都有一摊子事,不可能放下工作来专门干这个。所以忙碌了半年多,只是在理论上有了一点新的认识,具体事务却没有丝毫进展。汪国鹏又跟他商量,说最好成立一个专门机构,找一些专业人士来做这件事。但两人都工作繁忙,一时间到哪儿去找这些人?听说田希云和林亦明都回国了,他还真得赶快找到他们,好好商量这件事。但眼下,他先要把自己的主张贯彻到底。
他又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公司前两年的创业投资,几乎集中在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那也是我们发展最快的时期,公司总资产从八位数飙升到十位数!但是我们很快就遭遇了投资风险的挑战,不得不转向其它领域寻找机会。这长安广场的项目十分优越,周围都是高档住宅区,离各领事馆也不远,具有得天独厚的商业环境,建成后利润肯定很高。港方也是煞费苦心才拿到这块黄金口岸,我们绝不能放弃……至于该不该我们这样的公司来做?请别忘了那句名言,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嘛!真正违反政策的事儿,我们是不会做的!”
他又说,希望大家都来想办法,集思广益把这事儿推上去。总经理的态度如此坚决,众人便再无异议。杨玉刚却来打横炮,说就算这事儿可行,他也想请大家再转转另外的念头,看还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或者新的项目可以运作?方克冰听了并不表态,这种自然而然的收敛,也是成功的领导诀窍。其实杨玉刚在他心中一直保持着较高的地位,此人在经商方面也一向很有办法。方克冰尤其知道,杨玉刚在一件事考虑成熟之前,绝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透露风声。那么他现在到底想说什么?答案似乎深藏在对方心底,他只能窺见一线若隐若现的光亮……
“好了,你就坦率告诉我们吧,”眼看快到午时,方克冰才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做期货。”杨玉刚微笑着,态度也很坚决,“不是要打擦边球吗?摸着石头过河,我们就索性玩儿个大的,大球,大石头……最近银的走势很好,我想,就做这银的期货!”
接下来,杨玉刚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计划。他看出总经理的矜持,就不想花太多时间谈论具体问题,而要从宏大的远期目标上去打动他。方克冰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好像挺赞同。从内心讲,他确实对杨玉刚由衷地佩服,特别是在把握事物的细节上,以及确定计划的风险程度,和在数字计算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超人能力。但他对期货一事不感兴趣。他想保持思想的自由度,也保持独立的个性,还有权力的至高无上,当然也包括对公司未来的种种考虑;在这方面他从没打算过妥协,而且永远不会妥协。云创公司的建立,当真是为了中国的金融改革大业,还是有人想在社会财富的产权明晰之前,为自己捞一把?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但是杨玉刚却滔滔不绝,显然打动了众人心:“西方世界每年生产7800吨银,原则地说,这个数字限定了银的市场,人们一般认为,不可能在这个产量以外买卖。但其实不然,金、银这些硬通货的投机市场,自1974年正式开放以来就发展迅猛,因为很少有期货合同真正兑现、到期交货的。换句话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在买卖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金或银……而在银的交易中,只有百分之一的合同要求到期交货。当然,这并非银的个别现象,比如小麦、玉米亦是如此。在芝加哥、堪萨斯城和明尼阿波利斯这些期货市场上,去年交易的小麦数量相当于美国全年产量的七、八倍以上;而玉米则比全世界的产量还要高一倍!至于金,最近一年内,仅在纽约市场就签订了800万份、每份一盎司的合同,共计7、2亿盎司,等于世界总产量的18倍!而银的交易就更火,共签了500多万合同,等于世界产量的60到70倍!这些都说明了什么?说明银的期货生意大大有利可图,我们又岂能放过?”
方克冰等他讲够了,才笑笑说,这事儿下来再讨论,由三个公司高层共同决定。
在北京所有的大饭店中,方克冰最喜欢天伦王朝,因而把田希云约到这里。他尤爱设在几层楼之间的大堂:玻璃天花板高得让人不可思议,诺大的空间总是四季如春,喷水池旁的小巧舞台上,一位身穿黑丝绒演出服的女人在弹钢琴,美妙的音乐把人带进了异国他乡,坐在错落有致的圆桌旁,简直飘飘欲仙。这家饭店很欧化,很西方,也很现代,或许他跟老朋友在这里交流,对方能给他多出一点主意,用来对付夏老爷子?他可是大律师啊,总会有办法。
“我也认识那个老爷子。”田希云哈哈大笑,“想要他让步,几乎不可能!”
“但你总不能看着我陷入绝境吧?”方克冰用一把精致的小勺子耐心地搅着咖啡,“大律师,你一向精明能干,还不快给我出个好主意?”
“你知道我有多贵吗?”田希云斜眼看他,“一小时500美元,不讲价。”
“你就摆谱吧!”方克冰无奈地笑笑,“好,你到我们公司来就职高级律师,年薪随你。”
“老弟,我怎么会给你摆谱?快把你的问题说出来吧!”田希云正襟危坐。
方克冰从容不迫地讲述着,田希云边听边观察他,心想这个男人在商海中历练得成熟和世故了。他的行为举止从不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讲话也比从前言简意赅,或许这种少年老成的内敛性格,才能使公司的人对这个年轻总经理怀着敬仰和畏惧之心?他俩都是意志坚决的人。不是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就是成为势不两立的敌手。他应该庆幸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等他说完了,田希云就笑问:“你从没想过换个搞法,让这项目起死回生?”
“有不少人都想这么做,包括我的顶头上司。”方克冰讽刺地撇撇嘴角,“昨天他把我叫去,居然建议我把这栋楼改成科技大厦,楼层别太高,就像人民大会堂一样,用于科技交流活动,或召开科技大会之类的!我说这是黄金口岸呀,不是商业用途,怎能往这儿放?”
有时灵感就这样获得——并没刻意寻求,也没守株待兔,它却自然而然冒出来,比你苦思冥想的还好。田希云突然有了主意,一把抓住方克冰的手:“我想你就该那么做:大幅度降低楼层,降到夏老他们要求的范围,但却扩大经营面积,搞一个楼群,或者说是商业群体……”
方克冰没反应过来,“扩大经营面积?你想得美,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王府井啊!”
田希云已经思考成熟,更加胸有成竹:“但你却可以绕过政策的局限,改被动为主动,而且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方案:把这个最初设想的“摩”(即广场)改为一个商业群体,除了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再增加一个五星级酒店和一个商务写字楼,内设各种娱乐场所与餐饮设施,楼群之间用天桥联接,地面则是人行道,还可以搞些绿化,栽一些花草树木……
“既是黄金口岸,怎么做都能赢利。我保证你这么做,各方面都会满意。”田希云又补充道,“你把它改成一个多功能的商业中心,日后的经营额会更理想。”
方克冰望着宽畅的大堂,一时没说话。这主意他不是没想过,但觉得更难。面积若要大幅增加,地皮又从哪儿来?周围可是牵涉到一个中型商场、一个新华书店和一个外企快餐店。众所周知,在中国搞这类房地产项目,最令人头痛的就是拆迁!但田希云又说得没错,这一来也绕过了政策的局限,一切尽可掌控了!他又想起在纽约的情景,直升飞机从一个楼群飞到另一个楼群,场面极为壮观……他对这种风景流连忘返,他也幻想着自己的广场,日后能成为一个新型的商业中心或金融中心。而这一切,只能用一些更宝贵的东西去置换,比如金钱和精力。
他笑着举起双手:“好,我投降,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就让他们重新做方案。”
田希云夹了一块方糖,扔进他的咖啡杯:“你算是苦尽甜来了,我还在水里火里呢!”
方克冰端起咖啡,笑容可掬,“我也听你诉诉苦吧,不收一分钱。”
田希云很少向人诉苦,现在他却顾不得了,**地道出了最近的甘与苦。
在国外田希云就知道,国内已经有人在琢磨成立证券市场的事儿,他也听说了方克冰和汪国鹏那顿颇为传奇的猪肚之餐。但他回国后却没主动去找他们,还被林亦明骂为“一根筋”!因为他也有认死理的时候,总觉得这帮人都是青年官僚,尽管也都致力于改革,对形势很敏感,对此事也上心,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不会为此去大费周章地张罗。这帮人也不会比他们这群海归更明白,证券市场对当下的金融改革有多么重要。而且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这方面的实践。因此他觉得这事只能靠自己来折腾。他跟林亦明在华尔街拿高薪,自然有些积蓄,便都投入进去,成天写报告、印资料,又发放到有关部门,甚至积极召开座谈会,请有关人士来参加。杨柳青回国后仍去北大教书,空余时间也来帮忙,三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却收效甚微。
干起事儿来,才发现钱不够花,热血沸腾地跑来跑去,总要有馒头垫肚吧?有一阵,他跟林亦明就每天啃干馒头,顶着春天的风骑自行车,奔驰在北京街头,心内未免凄凉……
“哥!我俩是不是傻逼啊?”有一天骑着二八大车过斜坡,林亦明只好下来推着走,气喘吁吁地问田希云,“咱放着华尔街的高薪不拿,回来干这个,还处处碰壁……你怎么想?”
“到了哪座山,再唱哪首歌!”田希云心里也有些酸楚,堂堂律师何尝如此落魄过?但他嘴上还是不愿服输。“亦明,这就看你怎么想了?是要做大事儿?还是赚大钱?”
林亦明把车推上坡,迎着寒风畅开棉衣襟,高声说:“最好是做了大事儿,又赚了大钱,那才叫一个爽!但我怀疑,咱俩是白费功夫,中国的证券市场,真是我们能推动的吗?”
田希云这时才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承认自己过去太乐观。仅凭你们几个留学回来的精英,就想在中国大地上刮起这场飓风,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尽管你们这批人在自己的领域都各有造诣,对这事儿的热心和投入也无可置疑,但毕竟是几个小老百姓,没单位、没工作,进出部委机关连介绍信都掏不出,想去找哪个领导汇报都不可能,证券市场又怎么搞起来?田希云也很清楚,虽然目前有改革的大氛围,但中国仍是个关系社会,高层领导很难接受小老百姓,尽管是喝过洋墨水的小老百姓,因此一定要靠近组织。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搞土地承包,还要去找万里支持呢!如果再不想办法接近组织,他跟林亦明只好去修自行车和卖包子了!
田希云于是得出跟汪国鹏一样的共识:在中国成立证券市场和证券交易所,这事非同小可,至关重要,要靠民间和政府一起来努力,靠各领域专业人士来共同合作,靠多个政府部门来一道协调,而不能靠哪个人去独力完成。因此方克冰不来找田希云,田希云也会去找他。
方克冰听了田希云的讲述,也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华尔街精英,居然吃了这么多苦头!”
田希云瞪他一眼,掏出一份材料交给他:“你就别再嘲笑我们了,还是看看三个臭皮匠,是怎么顶了个诸葛亮,起草了这份给中央领导的建议书吧!”
方克冰打开看,是一份“关于促进中国证券市场法制化与规范化的政策建议”,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内容挺丰富。文章开头就说,目前中国正处于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时期,经济改革有一系列辉煌的成就,也有不少潜在的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因势利导地积极建立证券市场,设立一个合理的组织管理体系,使之真正发挥巨大作用,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务……
这份建议书约有上万字,从各方面详细阐述了证券市场发展中会遇到的种种问题,而且提出了许多专业性的解决方案,一看便知颇有建树,真是意气不凡。方克冰又翻到末页,看了看署名,原来是田希云、林亦明和杨柳青三人执笔,不禁由衷地笑了。
“你们这些海外学子,还真是干了许多事儿啊!不简单。”
田希云笑道:“不仅是我们三个写的,后来参加撰稿的增加到八个人。我们在国外呆久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表述?要用中国人能看懂的方式讲述。为此还特别请了一个国内同行周锐来润色。回国后,我们又请人把这份建议书送给几个高层官员,却泥牛入海无消息。”
方克冰同情地点点头,“是啊,这事儿谁都关心,又谁都拿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他也谈起自己跟汪国鹏等人如何商量这事儿,说大家都觉得,建立中国证券市场是个艰巨的使命,而且并不符合中国一直以来对资本主义和西方概念的批评。但矛盾的地方又在于,它或许也是深化改革和金融改革的一剂良方?虽然很多人对股票这一行还挺陌生,但他们都把此事当成自己应尽的义务,都想尽快推上去,至少要让中央领导来重视这件事……
“你听听,不止你们这些海归在热血滔滔,我们国内这些人也在热血滔滔。”方克冰又说,“只要提起证券市场,大家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提,人人都在尽力为之呀!”
田希云欣慰地点点头:“我们也挺注意,我跟林亦明都时时提醒自己说,跟有关部门接触时,千万别说我们在海外怎么怎么样,而要说在当今的中国,应该怎么怎么样……”
方克冰正欲说什么,他的移动手机突然响起来。这是一种新型的通讯工具,称之为“大哥大”,刚在香港流行起来,大陆还挺少见,办公室就给总经理弄了一部。虽然形状不好看,沉甸甸的,带出去就像一块砖头,但是挺管用也挺好使,能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现在它的重要作用也更加显现出来,因为方克冰打开接听,发现竟是汪国鹏打来的。
“咱俩忙了大半年,现在终于有结果了!”这位老大哥又是笑声朗朗。“人民银行决定,明天在万寿宾馆召开证券市场座谈会。人行将派一个副行长参加,还有其他领导……”
“太好了,我正跟一个朋友聊这事儿呢!”方克冰惊喜地叫道,眼光一瞥,发现田希云正期待地望着他,突然间就有了主意,“哎,我能不能带一个人来参加?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田希云?他们几个都回国了,想好好促成这件事儿,还写了一份建议书,想法挺多呢!”
汪国鹏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说我们虽是官方召开的会议,但也要听取民间意见嘛!
方克冰关了手机,兴奋地对田希云说明情况。原来这半年,方克冰和汪国鹏一直在致力于游说人民银行,争取下情上达。他俩还出谋划策,在最高决策群及不同范围内,多次不同程度地酝酿如何推动这一进程,并且发起一系列座谈会,商讨建立这个市场经济顶尖标志的可能性,还专题讨论研究了在北京成立全国性证券交易所的具体实施步骤……终于,国家体改委和人行体改办决定,由他们出面在万寿宾馆召开一个《金融体制改革和北京证券交易所的筹备研讨会》,正式拉开了创建中国资本市场的序幕。方克冰还说,要争取让田希云在这个会上发言。
田希云高兴地以拳击掌:“太好了,我当然要去。这可是一个贴近组织的机会啊!”
事情就这样迅速地有了进展。方克冰甚至觉得许多事都是这样,通过这种可以说是偶然的、意外的、甚至是离奇的机会,而一环又一环地向前推进着。他已经预感到中国的资本市场正在慢慢形成,并且是那么富有诗意,犹如一个好骑手正在广袤无际的平原上欢腾奔驰……
杨柳青独自住在北大宿舍里。她把自己那辆二手车停在楼下,关闭了车灯,又在狭小的空间里坐了一会儿,再度想起今天的牌局。她是个桥牌高手,每周都要去打桥牌。今天得了双人赛冠军,让她兴奋了很久!这种感觉就像奇迹,说明她心灵的火焰还没熄灭,青春的**也没枯竭。她内心欢呼着回到宿舍,打开房门就听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她连忙扔下包,扑过去接,正是田希云打来的:“喂,你今天跑哪儿去了?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今天是周末,我打桥牌去了。”
“你可真有心情!”对方毫不客气,“别忘了咱回来要干什么?那件大事还没成呢!”
杨柳青皱皱眉头,“哎,我去散散心都不行吗?咱为那事儿跑断了腿,自掏腰包印的建议书发了几百份,连个泡都没起……我看呀,这事儿跟现行政策相违背,很难成啊!”
“就算那样,咱也不能放弃!”田希云笑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知道吗?我今天见到了方克冰,我们终于找到组织了!”
听他讲了详情,杨柳青高兴地跌坐到沙发里,希望新的一天也能给他们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