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手3

5、每一次创伤都是一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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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何东阳回到金州的家。

还没进门,何东阳就闻见了红烧猪蹄的香味。这味道只有丈母娘才能烧出的,胡亚娟是弄不出来的。这味道也立即将他的记忆带到了老丈人在世时的日子,他不禁又想起许多往事,每次丈母娘打电话叫他和胡亚娟去吃饭,只要一听是吃猪蹄,何东阳头就大了。他总是被丈母娘因为小舅子这样那样的事唠叨个没完没了而感到纠结。此时,他的嗅觉让他更多地想起了老丈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人,因为一个不孝子而与他们阴阳两隔。一想起这些,他就恨那个不争气的小舅子胡亚生。他知道今天胡亚生也一定在,不知道经了这么多事之后,并且这段时间在看守所里的折磨,是否让他也有所改变。

何东阳出省城时给胡亚娟打的电话,他打算赶在午饭时到家。说真的,他特别想吃点家里的饭,才特意打了电话。

何东阳从包里翻出钥匙链,择了半天,才找见自家门防盗门的钥匙。他顿时觉得自己对这把钥匙竟然陌生了,他回家的次数的确是越来越少了。家对他来说,难道真如胡亚娟所说,是旅店。不,应该是港湾!就连这应该是港湾的地方,可他这艘大船,在西州这一年里也很少停泊。想想,谁说领导干部就非要撇开家才能干好工作,这么多年,为了工作,他舍弃了亲情,最终得到的却是与自己的初衷相去甚远的结果。何东阳不免有些心寒。他在回金州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家搬到西州。人生短短几十年,他不能在已经失去了孝道之后,再失去夫道,失去父道。他不想在退出官场之后再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他一直以来,在仕途上不遗余力地奔跑冲刺,从科级到县级,从县级到地级,无非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向更高一级,将自己的思想、意志,转化成造福一方百姓的决策,最终实现自己宏伟的抱负。可现在他宏伟的抱负实现了吗?何东阳苦涩地摇摇头。

门开了,胡亚娟就站在面前。似乎胡亚娟就是专门站在门口等他开门。这一刻,何东阳是愣了一下的。他定定地看着胡亚娟,突然觉得老婆眼角多了很多鱼尾纹,曾经白晳的脸庞上,不知什么时候浮出了若干雀斑。这些年,他的确都没有好好端详过这位为他生儿育女,支撑整个家庭的妻子。而自己却把原本对妻子的感情寄托于某些虚无的不现实的女人身上,他对得起妻子吗?

胡亚娟看着何东阳,也愣在那儿,半天不说话。

何东阳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说:“亚娟,我回来了!”何东阳说这句时,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在寒窗铁门内,他到底该怎么去面对妻子,儿子,还有丈母娘。何东阳看到胡亚娟眼圈上涌着泪花,他知道女人想男人了,是心里想了。胡亚娟马上揉了揉眼睛,说:“快进来快进来,看妈给你做什么了?”胡亚娟竟然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让何东阳换,便拽着何东阳的手往厨房走。这时,丈母娘已经在厨房里听到何东阳回来了,于是扯着嗓门道,“是东阳吧,回来了?”

听到丈母娘轻快的话音,何东阳能感受到丈母娘已经走出了老丈人去世的悲痛。他高兴地道:“妈,是我。”说着,何东阳看着胡亚娟嗔怪道:“怎么让妈亲自下厨呢?”

说着丈母娘就从厨房出来,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拎一只长勺,笑嘻嘻地看着何东阳说:“娟子做不出那个味来。先看会电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转身又返回厨房。

何东阳笑笑,才返回门口准备换拖鞋。胡亚生已经从客厅走过来,说:“姐夫回来了?”说着,赶紧拉开鞋柜,找出一双男式拖鞋,毕恭毕敬地放在何东阳脚下。何东阳淡淡地哦了一声,就等于是回了话。等何东阳穿上,他又把皮鞋放回鞋柜。何东阳默默地看着胡亚生,没吭声。

何东阳坐进沙发,胡亚生就将早已泡好的茶倒进茶杯,端到了何东阳面前的茶几上。这才轻手轻脚地坐到旁边的小沙发上。何东阳喝了一口茶,也不看胡亚生,说:“有什么打算没有?”

胡亚生很认真地说:“姐夫,这次栽倒,我想了很多,不怪任何人,怪就怪我好高骛远,目空一切,说到底我不是当领导的那块料。我想好了,开一个汽车美容中心,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小事做起。”

何东阳怔怔地看了胡亚生半天。胡亚生今天的话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舒服。人啊,的确是要经历点什么的,不经历永远都长不大,不成熟。何东阳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给自己一个科学合理的定位,其次就是要脚踏实地地做事,只要坚持,一定能成事。当然,也不在于我们做的事是大事,还是小事,是不是有没有面子,无论外人看来多么丢面子的事,只要做成了,都有面子。”

胡亚生说:“姐夫说得对!”

何东阳没想到胡亚生能找准自己的死穴,他突然就对小舅子有了很大的信心,说:“如果钱上有问题,你张口,没有多也有个少,我和你姐都会支持你的。”

“谢谢姐夫,钱我还有一些积蓄,不够的话,我再贷点,也就差不多了。”胡亚生为何东阳说出这样的话也很感动。这些年里,何东阳压根就没拿正眼望过他,当然归根结蒂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能怪姐夫。

正说着,胡亚娟已将猪蹄和好几样何东阳爱吃的菜端了上来,丈母娘也炒完了最后一个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对何东阳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多转变。这次,要不是何东阳,也不知道胡亚生得在监狱里呆多久呢?人啊,没有工作的时候,工作是多么重要,当失去自由的时候,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的儿子有自由,她还能看得见摸得着,她心里就觉得踏实,工作不工作,当不当官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胡亚娟还特意拿出了一瓶金州红,给何东阳和胡亚生倒了满杯,又给母亲和自己倒了少半杯。饭吃得很舒服,也很开心。何东阳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真是吃得有点撑了。刚放下筷子擦嘴,手机响了。

挂断电话,何东阳起身,不好意思地看看胡亚娟,又看看丈母娘,说:“单位有事了,我马上得回去!”

胡亚娟像一株枯萎的三叶草,用蔫蔫的眼神望着何东阳,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她盼着何东阳回来,绝不仅仅是吃一顿饭,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女人需要的她同样也需要。可自从何东阳当官后,她的很多需要都在与日俱减。尤其在西州的这一年里,她像一个守寡的女人,夜夜盼着丈夫温存的胸膛,可就连这些做妻子最基本的需求,对她来说都成了一种奢望。丈母娘望着女儿,笑笑说:“东阳是公家的人,我们谁也不准扯他的腿,你说呢?娟子。”

胡亚娟无奈地笑笑,起身进了卧室。

何东阳跟了进去,胡亚娟转身扑进何东阳怀里,像一个少女般无声地抽泣起来。抽了一阵子,她抬起头说:“东阳,我知道眼前的路走起来难,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一个人扛,不还有我吗?”

何东阳意识到胡亚娟已经知道了关于他被省纪委调查的事,只是为了顾忌他的脸面,不提罢了。他真的不想让老婆,还有家里其他人为他而整天提心掉胆。何东阳拍拍胡亚娟的背,说:“别人如果不了解我,我信;如果你不了解我,我不信。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告诉妈,别为我担心。”

胡亚娟拿过了一只手提袋,里面是几件新买的衣服,还有另一只手提袋里,全都是何东阳爱吃的。

回到西州,何东阳没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去找高天俊。

“东阳啊,你看,被窝还没捂热,就又把你叫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高天俊像何东阳只是出差几点回来,很轻松地笑道。

“高书记快别这么说,这么多年了,早都习惯了!”何东阳为高天俊的体贴感到欣慰。

“你说,祝书记本来明天是要去新疆开会,突然要在我们这会儿停留半天,难道他仅仅是为了做短暂的休息?”高天俊起身给何东阳亲自添了茶。

“这个不好说,不过,现在做准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安排景秀区和吉源县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如果下午从西州坐飞机赶往乌鲁木齐,停留的时间短,应该不会再有别的活动。”何东阳分析道。

“行,那就这样。”高天俊说着打电话叫来了秘书长邱东成,吩咐马上以市委办名义往景秀区和吉源县发加急通知。邱东成客气地跟何东阳打过招呼走了。

“东阳,既然回来了,今天恰好我也没有接待,那下午我们一起坐坐,就我们俩。”高天俊灿然地笑笑说。

何东阳点头说是。

从高天俊办公室出来,何东阳经过谢明光办公室时,很留意地看了一眼,门紧紧地关着,里面像是没人。何东阳刚大步往前一走,只听门咣地一声开了,“何市长。”何东阳一听就听出是谢明光的声音,但他还是朝前走了两步才停下,转过身,冷冷地笑笑,“是谢书记啊,忙呐?”

何东阳站着并没有动,连身体都没有转过来,只是转过头来跟谢明光说话。何东阳心里太清楚了,他被省委纪委调查,全都是谢明光的功劳。现在谢明光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一定会替何东阳打抱不平的。谢明光快步来到何东阳跟前,很夸张地客气着,握手问好。然后一定要请何东阳进办公室喝杯茶。何东阳谦恭地回握问好,他倒是想看看谢明光到底要怎么表演。进去,果然不出意外,谢明光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几天,可把我和高书记急坏了。我就说老弟不可能犯那种低级错误的,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这不,啥事没啥事嘛。”说着呵呵地笑着把茶杯递给了何东阳。

何东阳接住茶杯,并没有喝,搁茶几上,笑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改日我请谢书记好好端两杯?”

“我请我请,这几天老弟不在,我正说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没地方说呢。”谢明光脸上的笑都在颤。

谢明光装出一副兔死虎悲的面孔,突然让何东阳心里感到阵阵发呕。人为什么要活得如此虚伪呢?他不知道谢明光这到底累不累。何东阳笑笑,心想,只要谢明光还在西州,暂且不说此次两会出不出问题,即便不出任何问题,他顺利当选,往后的双脚依然是踩在薄薄的冰层上面,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潜伏在下的谢明光放倒,轻者乌纱落地,重者死无葬身之地。古人说:退避三舍。他何东阳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可谢明光仍对他步步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必须要拿掉谢明光,否则,他在西州就永远不得太平。何东阳起身,说:“好,改日坐下好好聊,我先过去。”

“再坐儿啊,茶还没喝一口呢?”

“不了,好茶留着慢慢喝。”何东阳说完,礼节性地握握手,出了门。谢明光紧跟着出来满嘴的客气话。何东阳摆摆手,出市委大门,向政府大门走去。虽然市委大门到政府大门不到一百米,却有很多人点头哈腰地跟他打招呼,何东阳仍跟往常一样,略微放慢脚步,客气地微笑点头回应。刚进大门,秘书长宋银河就迎了过来,弓着腰上来握手问好。何东阳只是笑笑,并没有多余的话。

办公室窗明几净。何东阳不在的这些天,宋银河并没有让通讯员停止打扫,可通讯员每天还如往常一样,将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宋银河从何东阳被调查的第一天开始,就觉得何东阳不可能有事。倒不是因为何东阳有恩于他,而是他从政近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何东阳这样清廉的领导都要坐牢,西州还能有几个清官,中国还能有几个清官。

何东阳进去的时候,张轩宇正站在烧水器前,等着水开。看见何东阳,迎了过来,随即又快步走到桌子后面,将椅子往后拉了拉,等着何东阳来坐。何东阳看着这间办公室,突然就觉得过去的一个星期,似乎是做了一个恶梦,才从恶梦中醒来。他并没有往桌子跟前去,而是坐到了会客的沙发上,继续听宋银河汇报近期主要工作。张轩宇适时地把何东阳的水杯放到了茶几上,他知道何东阳可能要跟宋银河长谈,于是又给守银河倒了水。何东阳问到了供热情况,有没有上访?宋银河说一切正常。最后问到办公室科室干部晋升提拔问题时,宋银河说:“民主推荐、考察程序都已经结束了,就等你回来过目,如果没问题就可以上会,报组织部备案了。”何东阳点着头说:“可以不用等我的。年轻干部的成长不能耽误,有时候耽误个把月,可能会影响一辈子。我们也曾年轻过,知道这一步台阶的重要性。”何东阳的话像是给宋银河说理,又像是在批评宋银河。宋银河低了低头,说:“我尽快安排上会!”

宋银河走了之后,一直到下班前,何东阳没闲一分钟。先是常务副市长罗永辉汇报工作,中间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安红英的。安红英电话里很激动,称自己就在市里,想过来汇报工作。因为罗永辉坐在旁边,何东阳很平淡地说先不急,先搞好明天祝书记的接待工作就挂断了。另一个打来电话是吴国顺,是请示何东阳晚上有无空,想一起坐坐。何东阳说晚上有事就挂了。罗永辉走了,张筱燕进来了。何东阳看见张筱燕时,心里就不那么平静了。这次调查组问过他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他跟副市长张筱燕之间的关系问题。何东阳回答得很简单:同事关系。后来他们就再没深纠下去。此时的张筱燕,伸出手来握住何东阳手时,心也并不平静。她是喜欢过何东阳,但这仅仅是喜欢而已,最多算是知己。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一番礼节性的寒暄之后,张筱燕说:“不知道你累不累,我真的感觉特别累。我想离开这里。”

何东阳定定地看着张筱燕,不解道:“怎么?是不是因为我的事?”

“……倒也不是。”张筱燕苦涩地笑笑,“你不在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官场原本就是男人的天地,我这样拼死拼活,丢了家庭,失了亲情,我不知道最后我能剩下的还有些什么呢?”

“我能理解。官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场,在这个场里的人,就跟西方的斗牛士一样,早已充满了血腥味,你只有拼命地蹦和斗,才能获胜,否则,就有可能被淘汰出局,甚至遭到别人的暗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到它本来的属性,真正成为为老百姓谋事的工作场。目前,我对自己能否过了这一关,心中无数,如果你能有更好的去处,我也赞成。不必每个人都活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尤其是女人。”

“我本来是想配合你好好做点事的,现在我已看明白了,想干的事的人干不了事,还背黑锅,不想干事的人坐享其成,还不让你干事,站旁边使绊子。这一年来,我也没给你使上劲,倒给你添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你是男人,你该去拼,相信正义的力量属于你,不管某些人怎么想把你涂黑,但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代表们绝不可能都是聋子瞎子。相信自己!”

何东阳摇摇头,目光迷茫地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