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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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太大了,有时却又太小了,真想不到,转来转去我们又转到了一起!我说,你也别老气哼哼的,时间过去好几年,我们彼此都经过了那么多事,还不应该有一点宽容精神吗?

精神,你也配谈精神?吴丽红心里骂道,却没有说出来。

其实,我那时候倒是真心喜欢你,没有掺一点假,也没有太多的坏心眼。你说说,一个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难道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吗?总比现在随处可见的纯动物性的权色交易、钱色交易要好得多吧?

吴丽红说不出话,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

好啦,一切都过去了!失落的已经失落,再也找不回来……

崔浩一捻烟头,呼地站起来:说点现实的吧,丛明天起就让那个傻乎乎的女孩搬出去,作为领班,你有权利享受特殊待遇。

谢谢,我不需要。而且,我今后是不是领班,不是还没定吗?

吴丽红的话冷嗖嗖的,如鞭子一样打在崔浩脸上,他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开什么玩笑,关于领班的事,当然是不容置疑的。不仅不会变,而且我还要为你加薪,为你配一部手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不是顺理成章吗?

谢谢,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领了,我可福薄,承受不起。

你呀你……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崔浩终于控制不住,声调提高了好几度,似乎还有点发颤:我现在花的是自己的钱,我完全可以找回过去的那一切!时间可以流逝,一个男人难免会逢场作戏,会有种种的荒唐之举,但我对你的那份感情还和当时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而且,这几年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你也改变了许多,难道你对这一切真的毫不动心,这难道不是像你这种女孩的最好选择?只要你听我的,等几年之后,你就可以拥有这酒店的很大一部分股份,摇身一变而为雅安地面上人人羡慕的一个富婆,而且我也会慢慢想办法把她开销掉,明媒正娶地把你接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崔浩显姨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越说越急促,说完之后呼哧呼哧直喘气,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又在床边坐下了。

屋里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两个都呆坐着沉浸在各自的冥想中,满屋只有他浊重的喘气声十分明显。一直等候在过道里的几个人,显然觉得里面“出事”了,都悄悄围到门边,屏息静气地倾听着……

吴丽红再也呆不下去了,起身就走。

你去哪里?

崔浩在后面低沉地问。

我要去陪省台的几个记者去一趟古华,下午就走。

你答应啦?

吴丽红走得很快,却什么也没有说。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一道道山梁急速向后面闪去,一条大砂河一会儿绕到车的左面,一会儿又绕到车的右面,似乎在和这辆车捉迷藏。条条梯田里,筱麦和糜子都已经成熟,微风中沉重地摇曳着,绿中泛黄,一波一波如涌动的湖水……从雅安到古华,要走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吃罢午饭,拓士元就到处借车,早早来到了宾馆楼前。

吴丽红也急匆匆赶到了,大家坐上车,正要出发,尚采薇忽然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边走边招手,飞也似地跑来。

采薇?你干啥?

拓士元慌忙跳下车,吃惊地望着她。

尚釆薇拉开车门就往上钻,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去,我也去,古华是我的老家嘛,怎么能丢下我,你们独自跑了呢?

车上没有空座,大家只好拼命往一块挤,给尚采薇空出点位子来。拓士元便说:干脆别挤了,让谢导抱着她吧。尚采薇听了,也不愠不怒,哧地一笑说:我倒无所谓,只怕谢大哥身单力薄,会吃不消的。拓士元又说:真看不出,才见了几面,就这么心疼起我们谢导来了。你们瞧瞧,谢大哥三个字叫得多甜蜜,也不怕区红大姐撕你的嘴?一席话逗得大伙都笑了。区红和谢山相视不语,尚采薇却伸手打一下他的头,满车人立刻又笑成了一片。

尚采薇这女人就是这样,做起事来往往一意孤行,根本不替别人考虑!一路上,拓士元心里颇不高兴,却又实在无法,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只能阴沉着脸,怅望着车窗外起伏的山梁沟谷……

绕来绕去,也不知究竟绕了多少个弯,汽车终于摆脱了那条大砂河的纠缠,驶上一片开阔的平原来。古华南有卧牛岭,北有读书山,中间是一块丁字形的小盆地,我国东西南北的几条铁路干线,都从这块小盆地上穿过,因而这里实在是一个交通便捷的枢纽之地,一座说不上繁华也绝不算萧条的古城已经展现在眼前……一路颠簸弄得疲惫不堪的人们,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尚釆莪说:拓部长,我们到古华住哪儿,有地方吗?

当然是市宾馆。

尚采薇立刻掏岀手机,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娇喘吁吁地对着手机说:我说步高啊,我们已经来到城外,再有十分钟就到啦。市委宾馆,对,你在市委宾馆等我,好吗?等会儿见,拜拜!

这一通电话,那么甜腻腻的,弄得几个人无不侧目。拓士元忍不住刺她说:釆薇呀什么时候打闹下手机了,是哪个男朋友送的?

哟嘀,别恶心人了!一个破手机,几千块钱,还用得着送?要送就送点值钱的,起码还不得上万?尚采薇不屑地撇撇嘴:你别说我,自己也该玩个手机了。像你这个级别的官儿,哪个人没部手机,有的恐怕都换了好几代了。

我就说你怎么不和我做情人,原来主要是嫌我穷哟。

那当然,谁比谁傻呢。

车一进市委宾馆大院,果然已有一个特别魁伟的英俊后生迎上前来。尚釆薇神气活现地向大家介绍:古华有名的个体户,锅炉大王,加步高,名字非常好记,加快步伐,步步登高嘛。又指指旁边那辆同样神气活现的黑色奥迪车;他的,而且是超豪华的。看她那样子,拓士元忽然觉得很奇怪,像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怎么能写出像模像样的文学作品呢?

这一晚,人们又喝了很多的酒。本来市委宣传部已经安排了饭,但初次见面的加步高执意要请客,拓士元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把市委宣传部的几个人一起叫去,进了一间据说是古华最出色的饭店。但是,不能不承认,行政级别的烙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够显现出来。古华的经济实力虽然超过了雅安,但由于雅安是地区所在地,而蒔只是一个县级市,所以古华的饭店,不论规模、档次还是饮食水平,都明显比雅安低一个等级,喝的酒也不过是玉楼春。不过,加步高这个人却非常热情,不住地殷勤劝酒,一再表示,尚采薇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今后大家要常来常往,谁来古华不找他就别怪他不客气……而且,他年轻时也对文学情有独钟,写过厚厚一本诗……大家忙问,岀版没有?他便笑着说,后来,我办起了锅炉厂,才知道那玩艺儿狗屁不如,一把火烧了!大家便都啧啧不已,有的为他惋惜,也有的为他庆幸,一下子成了话题中心。

吴丽红好奇地问:你……反复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你现在到底有多大岁数?

加步高说:反正比你大多了,至少应该叫叔叔吧。

胡说!

你先说,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三。

我也是二十三,不过……是公岁。

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吴丽红扭头看着尚釆薇。

尚采薇习惯性地扁扁嘴:你信他那话呀?告诉你吧,大凡做买卖的,没有几句真实话。

那他……

他刚到三十,还没结婚呢。

啊,原来这样!吴丽红一听,立刻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你说你是我叔叔,才大七岁,连一轮还不到,怎么能当叔叔!不行不行,你欺负我,平白无故讨我的便宜,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大哥而已。说着便举起一杯酒,硬逼着加步高喝了下去。

回到房间,已是十一点多,但大家毫无睡意,又海阔天空地侃了起来。谢山看出拓士元有点心不在焉,把他单独叫到一个屋说:

拓部长,明天我们怎么安排?

拓士元皱着眉说:刚才我已联系了好半天,我那个同学说,他现在还在北京,而且一时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别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山略作沉思:我觉得加步高这个人倒可以重视一下。他不是锅炉大王吗?只要谈妥了,人又很热情,拿几十万应该说不成问题。

拓士元一听,却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第一,他是个体户,出一个钱都要抠半天,哪会出那么大血?在这方面,和国有企业根本不能比。第二,我对尚采薇的话也很怀疑。我在地区这么多年,各县、市的情况也还比较了解,古华出了一批锅炉厂不假,几个有名气的锅炉大王我都见过,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这么个人?第三,刚才我问他的司机,怎么挂个外地牌子,那司机说,这车是顶帐顶回来的。所以,别看他车出车进,气气派派的,到底手里有多少钱也是大可存疑的……

好啦好啦,别再来第四第五了。谢山无奈地摊摊手:这么说,我们岂不是空手而回了?

所以我想,要真弄成这事……拓士元试探着说:我想嘛,主要还得靠你老兄,我听区红说,在这方面,你还是很有一套的。

我?谢山莫测高深地笑笑:我还是来之前那句话,只要你们能筹措一半,或者三分之一,至少先筹十几万前期费,其余的我来办。不过,说到区红,我倒想起一个主意,我觉得她对你很有好感哟!

好感?对我?开玩笑开玩笑!拓士元觉得谢山这个人说起话来没头没脑,总是云里雾里的,只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我有好感呢?

看他坚决否认的那个样子,谢山放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你们都误会了,其实区红和我,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她听说我要出来找题材,非要跟着出来逛逛不可。但是,你们都不清楚,区红这个人其实很不简单。十几年前,她还不过是省委宾馆的一个服务员,当然是站总台的。后来,不知怎的和省里的一些大人物挂上了,很快调到报社,当了一名记者。如果换了一般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也就很满足了。可是区红却不一样,是个极有主见、也极有眼光的人,当了记者之后,立即利用方方面面的关系,抓住机遇大肆捞钱。一开始是个人搞,后来又承包了报社广告部,最后干脆辞职下海,自个儿办起了广告公司。这些年下来,她一个女孩子,自有资产竟达到了上千万。而且,更令人叫绝的是,就在她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突然把广告公司出手,关门大吉过起了单身贵族生活……但她这个人好就好在从不张扬,特别是省城发生了几起抢劫单身女入的事件后,她就更是隐姓埋名,过起了很普通的生活,最近连自家那辆车也卖了。我觉得,你可以在她身上多下点辛苦,只要她肯帮忙……

听他这么说,拓士元更加沮丧起来。这么大的事情,希望却寄托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独身女人身上,岂不类似于画饼充饥?明眼人一看就知,像谢山这种角色,完全是说大话使小钱的主儿,说起来云遮雾绕、天花乱坠,似乎世界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等到真办事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还是离远一点好。拓士元借口酒喝多了,垂头丧气回到房间,便蒙头睡去了。

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些年来,失眠一直如恶魔一样死死纠缠着困扰着他,使他每天入夜几乎变成了一种痛苦的煎熬。特别是今夜,听了谢山一番话,就更难于入睡了。他问区红傍的那位省委领导是谁,谢山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是现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刘侃,一会儿又说还有比刘侃更大的呢。反正,从谢山闪闪烁烁的语气中就可以断定,区红和刘侃的关系一定比较特殊,这让拓士元大吃一惊。原来区红这个神秘的女人,竟是刘侃培养出来的,他真的一点也想不到。刘侃这个人他很熟,在省委机关也算是深孚众望之人。作为多年的顶头上司,他一直非常敬重刘侃,但是谁能想到他的背后居然还站着这么一个神秘女人呢。而且,更让他吃惊的是,在他的印象中,刘侃部长很廉洁也很穷,可是他身后这个女人,却居然能搞到那么多钱,这和刘侃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这个世界,真的连他也有点搞不清楚了。

谢山也睡不着。他本来是夜猫子,今儿又喝了那么多酒,胸口像燃着一把火,烧得他在**直翻烙饼。进卫生间冲冲凉,依然没有一丝睡意,便穿起一身浴衣,跋着拖鞋去敲区红的门。门虚掩着,敲了几声没动静,推开一看,原来空无一人。他正要离去,吴丽红从卫生间走出来。

看到他这身打扮,吴丽红两颊绯红,低着头说:谢老师,您找区大姐?

这女孩真是一个尤物!雅安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地僻人稀,荒凉的土地上竟能开出如此绚烂的花朵。特别是那种羞怯、腼腆劲儿,在如今的城市姑娘身上已经像钻石一样稀缺了……谢山只顾这样胡思乱想,吴丽红却更不自在起来。好半天,他才似乎清醒过来,连忙摆摆手:你坐,坐呀!

吴丽红坐下来,却依旧低着头,刚洗完澡,长发蓬松着披下来,遮住了半个脸。谢山也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两腿上浓密的黑毛。又是良久的沉默。怎么搞的,谢山有点生自己的气了。这些年来,自从和电视打起交道来,见的女孩儿多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他于是干笑两声,努力驱散这种怪异的感觉:

你……刚才说,区红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她有点肚子痛,可能出去买药了。要不,我去给您找找?

说着话,吴丽红要站起来。

不用不用!我找她也不过闲聊而已,又没别的事儿。谢山忙制止她。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找到感觉了:小吴,和我说一说,这一辈子,你的最大理想是什么?

理想?没有想过。我们现在还只是生存,从没有想过别的。

你就没想过离开雅安吗?

想,做梦都想。可是谈何容易……

人只要有想法,就会有办法。如果什么想法也没有,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呢。就像我们过去拍的一个电视片里,记者问一个放羊娃,你放羊为什么?小孩说,挣钱嘛。记者又问,挣钱又为什么?小孩说,娶媳妇。那么,娶媳妇又为什么?生娃嘛。生娃干什么呢?放羊呗。像这样泯灭了任何思想火花的人,才是最可怕的贫困啊……

听他绘声绘色地说着,吴丽红显然兴奋起来,不再低着头,也不再羞羞怯怯,两眼直勾勾望着他……直到他突然停下来,才小声说:

那么,谢老师,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路在各人的脚下,就看你怎么迈步。你就没有发现,你有一个别人所不具备的宝贵财富吗?

财富?吴丽红瞪大了眼。

是啊。你有一笔不可多得的巨大财富,这就是美丽。美不仅是财富,而且是稀缺的宝贵资源,一旦开发出来,就可以改变你和周围多少人的命运啊……当然,你别误会,以为我教唆你走邪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低层次的开发,是对美的破坏与摧残,我的意思是,比方说,你为什么不可以尝试一下,在影视界发展呢?

影视界?吴丽红更吃惊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对,就是影视界!谢山更加激动起来,声调也愈来愈急促:我先后筹拍过上百集电视剧,像你这样气质的女孩还从没见过。实话和你说,这次我来雅安,一方面是谈拓士元编的《吕洞宾传奇》,更主要的是,为下一部电视剧选一些外景地,这个剧中的一号女配角至今还没有敲定。选了多少人,外形都不太满意,特别是职业味、城市味太浓,我觉得你却相当合适,第一次见面我就看中你了……否则,我怎么会非让你来呢?

就在这时,区红忽然推门进来。只见吴丽红依旧两眼发直,嘴微微张开,似乎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无边的畅想中,侃侃而谈的谢山却立刻戛然而止,挥舞的手臂似乎僵在半空中了……区红不觉微微一笑:

说什么好听的故事呢?接着说接着说,我也听听。

谢山僵在半空的手臂松弛下来,也嘿嘿笑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虔诚的听众,我正在演讲呢。你干嘛去了,这半天回不来。

区红白他一眼:回不来也不说接我一下。这鬼地方,买两片氟派酸,竟走了三条街,真费老鼻子劲儿了。

吴丽红站起来说:两位老师坐着,我去找找拓部长,明儿让吴楚雄他们也来吧,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也热闹一天嘛。说罢,不等他们俩说什么,很快碰上门出去了。

区红见吴丽红走了,立刻把两只高跟鞋一甩,身子往**一躺,弹簧床被颠得连跳几下:哈哈,真是精彩一幕,可惜让我给打断了!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把门关上?

谢山的情绪也低落下来,站起身在地上伸个懒腰:你可别胡思乱想。在这么清纯的女孩子面前,人人都必须纯洁得像圣人似的,根本不可能有别的非分之想。

是吗?区红在**把身子舒展成一个大字,双臂做成个拥抱状,似乎在迎接着冥冥中看不到的某个东西:好啦好啦,我要休息了,你去继续做你的圣人去吧——不过我可警告你,小姑娘这次是我邀请来的,如果有人敢染指小姑娘一根头发,我饶不了他!

是的,我也饶不了他!

谢山连忙附和,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吴丽红才突然意识到,从昨夜吃过饭,就不见了尚采薇和加步高的影儿。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前等着,却谁也不提这事儿。她想问,但看看拓士元直向她使眼色,便也装聋作哑起来。一直等了许久,二人才相随着进来。大家打过招呼,都绝口不提他们哪里去了。一直到吃罢饭,尚釆薇才悄悄问吴丽红,昨晚哪儿去了,一直找不到她。吴丽红没有告诉她和谢山谈话的事,只含糊地问找她干什么,尚采薇说:本来想带你回我家看看,找不着,只好我自己回去了,今儿一早才又让步高接回我来。你不知道,我们村就在读书山下,是本地著名的古董贩卖村,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呢。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的青瓷鼻烟壶让她看。突然,拓士元跑过来,要从吴丽红手里抢那东西,尚釆薇眼急手快夺过去,很快收了起来。吴丽红虽然什么也没看清,却觉得釆薇这人倒挺可爱的,心里的那点儿疑团也早消失了。

区红拉住尚采薇说:我也早听人讲,古华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文物古董市场,而且有一个很著名的民间收藏家,叫什么千千子的,是不是?

尚釆薇一听,扑哧笑起来:什么千千子,大概就是华光团城口那边的土千里吧。这个人我见过,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胡子,戴一副大墨镜,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狂妄得不可一世,家里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堆得满满的。不过据说他秘藏着一张八仙过海图,是宋朝人画的,倒是价值连城的。只可惜谁也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自古民间多异人,我们也不可小觑他。有机会我倒真想见见他的,你领我去好不好?区红忙说。

这太简单了。咱们先等一等,且看他们怎么安排。尚釆薇爽快地应着。

就在这时,拓士元突然接到机关打来的电话,说一个女的正坐在办公室等他呢。拓士元让那个女的接电话,才知道成乐雁已经到了雅安,正等着他租的房子呢。拓士元连忙打电话给吴楚雄,问房子究竟租好没有。吴楚雄却大笑着说,此刻他就在成乐雁身边,既然是为成乐雁租房子,却又把他蒙在鼓里,自个带着几个漂亮女丄游山玩水,岂不是太那个了?吴丽红、尚采薇她们听说成乐雁到了雅安,吴楚雄也很羡慕她们,夺过电话说个没完,鼓动他们也来古华,大家一起前往华光去爬山。华光在古华之西,境内有一座远近驰名的神秘大山,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家又都是性情中人,结伴爬山,岂非人生一大快事?拓士元本来情绪不高,一大早见了好几个古华的领导,都说这二年古华的企业个个亏损严重,不是破产就是停产,要拉赞助根本不可能,眼瞅着电视剧的事要泡汤,已经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架不住大家左劝右劝,都高喊着要去爬山,也只好表示同意,让吴楚雄带着成乐雁务必下午赶到。

那么,我们上午干什么呢?如果没别的事,我和区红大姐可就要自行开溜,找千千子去啦。尚采薇连忙说。

不行不行,老九不能走,要走我们一起走!有人叫起来。

吴丽红却说:去找他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些破烂玩艺儿!我提议:乘着秋高气爽,咱们一起去爬读书山吧,那也是古华一景嘛,大家说好不好?

对于这个提议,加步高和谢山都极表同意。加步高更是乐颠颠的,连说好主意好主意,人生难得一潇洒,既然大家难得一聚,为什么不乐一回呢?几句话,说得尚采薇也兴奋起来。区红还想劝尚采薇领她去找那位收藏家?架不住众人一个劲儿劝说,尚采薇也说等爬完山再去不迟,只好不无遗憾地点点头,心里却不由悻悻的。

拓士元也久闻读书山之名,却始终没有上过。这些年来,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竟没有片刻闲暇享受生命的恬静与澹泊,真活得太累了。再看看这伙人,想说就说,想哭就哭,随心所欲,无主题变奏,完全是另一种活法……什么狗屁电视剧,去他妈的!赞助拉不下,难道还不能乐一乐啊?拓士元的情绪也逐渐高涨起来,第一次变得兴冲冲的,却忍不住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来:现在时间已不早了,等上了山就中午了,午饭在哪里吃呢?

看你正愁的不愁,愁观音老母没球。加步高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不会野餐吗?大家说好不好?待得到大家齐声说好,加步高立即动身,釆购了一大堆吃食,计有面包、香肠、啤酒、矿泉水、午餐肉、道口烧鸡、黄瓜、苹果等,然后两辆车都发动起来,浩浩****向十里之外的读书山而去。

读书山为古华第一胜景,在整个雅安地区也是一处著名的旅游胜地。近年来,地市领导都把旅游开发作为一大产业来抓,不仅修通了通往山下的一级公路,还在山上修复了许多亭台楼阁等古迹,只可惜此处地僻人稀,等来到山脚下,偌大的停车场竟然空无一人。几个旅游服务人员一见到他们,立刻喜滋滋的迎了上来,每人收了十元进山费,便任由他们进山去了。

在一望无边的平原上,这是一座兀然陡立的孤峰,在北方连绵不绝的馒头山映衬下,显得十分突兀也十分奇特。在古书上,这座孤峰本不叫读书山,另有一个很古朴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拓士元想了半天,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唐宋之际,有几个后来很出名的学者,在这里结庐而居,仰观宇庙之大,俯察品类之繁,探十寸些微言大义,穷究些世道人伦,后来还办起一座书院,一时间冠盖塞途,好不热闹。从此之后,那个原名便只存在于古书县志之中,人们却把这座孤峰叫作读书山了。前些年,这里还建有一所中学,现在中学也搬迁了,读书山上已再也听不到琅琅书声了,只有满山遍野的落叶松在秋风吹拂下发出一阵阵松涛,如山呼海啸般让人心悸……

山愈高,林愈深,路愈幽,鸟愈奇,两位司机都留在山下了,偌大的山林里只有他们三男三女,每人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野餐之物,走着走着便拉开了距离。吴丽红兴致最高也走得最快,一路走一路笑,还不时向他们招招手,引得加步高丢下气喘吁吁的尚釆薇,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一直追到一处危崖边,忽然不见了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他正扭头四顾,吴丽红却扮着鬼脸从大树后面扑了出来。加步高大笑不止,脚下一滑倒在地上。

吴丽红哎呀一声,正要过来扶他,谁知也滑倒了。两个人便互相对笑着,干脆都在湿漉漉的草甸子上躺了下来。

透过斑驳的树叶,天那么蓝又那么高,一丝云儿也没有,蓝得像要流下来一般。在城里这么些年,整日生活在团团烟雾的笼罩下,乍看到这样蓝的天,竟觉得好奇怪。在吴丽红的记忆中,只有在童年,在家乡四角的院子里,才看到过这样一碧如洗的蔚蓝天穹……她觉得自己眼睛发涩,便侧过身看着加步高:你在想什么呢?

这地方真好。真想不到,咱们古华还有这么好的去处。细想起来,人一辈子争争斗斗的,好没意思。能在这里静静地走一走,躺一躺,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享受。

哟嘀,你倒像个哲学家似的。要我说呀,岂止躺一躺,如果让我一辈子呆在这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我才高兴呢。

这不是真心话。躺一躺可以,要躺一辈子我可做不到。不过,等我死了,我一定在这里选一块墓地,那时候躺在这里还差不多。

我就知道你做不到!吴丽红说着,呼地坐起来:你现在是大老板,有钱有势,连采薇姐这样的才女都围在你屁股后面转,你怎么会躺在这里不干呢?

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她了?加步高也坐起来,看着她说:你觉得采薇这个人怎么样?

热情,真诚,挺清高的,对不?

热情倒热情,真诚也差不多,但……清高……就不够准确了吧?

也许……我说不清,你们不是挺要好的朋友吗?

当然,我和她是认识多年了,但朋友嘛其实很普通。我总觉得,她这个人太自私,也太庸俗,虽说在咱们这一伙人里,她是惟一的正牌大学生,但有时却显得很无聊、很浅薄的……我倒觉得,在许多方面,你比他强得多!

谢谢夸奖!不过我可不是小孩子,听两句好听话就会晕过去了。告诉你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你这人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在我面前,你就说我好,一会儿釆薇姐上来,就又开始编排我了。我说的对吗?

你胡说!人小鬼大,看把你能的!加步高说着,把一个松塔砸了过来。

吴丽红也连着回敬了几个,才叹着气说:其实,谁不自私,谁不庸俗?像我这样的女孩,只有更自私,更庸俗,只要谁能让我赚一大笔钱,就是喊他亲爹也可以,这还不庸俗吗?

哎,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过,不说这些了,我们谈点实际的,下一步你跟我干,怎么样?

干……什么?

—起去挣钱呀。

噢,好,当然好。不过,今儿这个时候,这么优美的环境,我们还是别提钱这个字眼了,老提这个字眼,把这么好的景致都糟踏了!对啦,你不是写过诗吗?咱们乘等他们这个空儿,联几句诗怎么样?

好!加步高也来了兴致:都躺下,谁也别看谁。不过,要联诗,新诗可不好办,还是联古诗吧,咱们也别讲那么多规矩,瞎编就得了。我先出第一句:天高云愈淡,来到读书山。吴丽红立即接口,又说了下句:

露重苔自滑,

林密鸟飞还。有心千年树,

无意九月莲。常怀鸿鹄志,

高歌采薇篇。加步高沉吟着,正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后面的人已闹哄哄地围上来。尚采薇大声说:怎么你们背后提我的名字,该不是说我什么坏话吧?加步高忙把刚才联的几句诗念了一遍。大家一听,齐说这是什么诗,狗屁不通。你以为你是谁,想学古人?纯粹是东施效颦。现代人满口铜臭气,再联下去,非把古诗也糟踏了不可。

拓士元忽然说:不过,不管诗不诗吧,难得是这种情调。你们瞧瞧人家两个,毕竟是年轻人,还特浪漫吧?我提议,咱们边往上爬,也边联几句。不过咱不搞他们那小资情调。要联就纯粹套用古诗,只是一条,每首古诗里只能套一句,而且要和眼前的景对起来,怎么样?

这倒新鲜!区红也来了兴致,笑微微望着他:只不知这第一句怎么起?

好吧。我既然提议,就由我来起第一句。拓士元想了一下,立刻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这是有出处的,范仲淹的。谁接着来?

大家都静下来,边爬山边思索着,一时间都没了声息。一直走了好长路,谢山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不说,我说。也是名人的诗,鲁迅写的,城头变幻大王痍。

不对景,不对景!区红首先叫起来。

尚采薇却说:不管对景不对景,押韵就好。再说,把这两句捏在一起,倒是相映成趣,特有诗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