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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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也想起一句,加步高忙接口道:世事茫茫难自料,却不知道是什么鸟人写的。

好好好,此句挺对我这时的心境,只是这后一句话就更难了……

不等拓士元再说下去,吴丽红又接口道:既然如此,我也凑两句,大地微微暖气吹。停车坐爱枫林晚,送君直到夜郎西。

听他们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尚釆薇不禁鼓掌大笑,抱着肚子弯着腰,一直笑了好长时间,才说:既如此,你们不准再续,最后两句是我的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好好,最后两句续得好!主要是和丽红那几句对上了,形成了一种整体的意境,而且是那种怨妇思夫的凄婉味道。加步高怕尚采薇不高兴,不失时机地恭维着。

谁知尚釆薇一点都不买帐,瞪着他冷笑说;谁让你说好了?多此一举,你才是怨妇呢!然后,捡一根枝条抽打着树叶,头也不回到前面去了。

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吴丽红却独自落在了后面。加步高喊她快一点,吴丽红哼一声,干脆躲到了一边。看着这个样子,拓士元他们都无声地笑起来,加步高也只好不自然地笑笑,独自慢悠悠唱起了古老的二人台:

吃一回豆角抽一回筋,

打一回伙计伤一回心,

煤油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

很快便爬上山顶。这里的山峰略呈带状,整个山势就像一堵城墙,屏蔽在旷野大漠之中。远处迤iffi的黄河也像一条长带,披挂在群山肩上。山巅宽处不过数十米,窄处只可比肩而行,依势新建了大大小小的寺庙,新塑些泥人石像、神仙鬼怪,也无非是佛道两家。大家都已爬得汗流決背,气喘如牛,又时近中午,太阳如一个巨大的烤肉机架在头顶,况且这里又没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尽是怪石危岩,见了这些房舍,都欢呼起来,岀出进进,指指划划,争论着是佛是道,是神是鬼,菩萨罗汉,道宗佛祖,就如逛商店一般。只有区红一个人最虔诚,一脸的肃穆,远远地避开众人,一个庙一个庙地走过,进门就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向布满灰尘的功德箱里塞着或大或小的钞票……这动作渐渐引起了拓士元的注意,悄悄尾随其后,待她又长跪下去的时候,望着衣裙里突出来的那优美的曲线,一起一伏都那么诱人,特别是那圆溜溜光滑的臀,就像含苞欲绽的石榴,让人产生抚摸的感觉……他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走到塑像后面,低沉地咳嗽几声。在空寂无人的寺庙里,这声音显得很特别。

谁?区红颤着声站起来。

拓士元鼓掌大笑,从神像后面转出来。

区红不觉红了脸,骂声死鬼,拍打着裙子上的土。

好虔诚好虔诚哟!拓士元学着喙声喙气的港台调,嘻嘻笑个不止:只是不知道女施主许的什么愿,是求婚还是求子,是求官还是求财?那么大的钞票,好不令人心疼,给了洒家多好?

看他那个滑稽样子,区红逗得直笑,又忽而止住笑,似乎真生气了,推着他走到外面,才低低地说:刚才,你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呀。

区红四顾一下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耳朵里嗡嗡直响,好像有锣鼓声,还有人喘气、说话,很生气的样子,说我踩住了他的头……

不可能吧?拓士元盯着她,看她绝不像开玩笑,便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感到身上有点发冷,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区红又低低地说:

你真的什么也不信?

信……当然信。

信什么?

钱。拓士元忍不住又说开了: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了钱,我就花他十万青铜,打造一个三丈高的佛像,天天在那里烧香拜佛……再说我是学文的,按理属于儒教,道不同不与之谋,敬鬼神而远之,这可是我们儒教教主孔老夫子说的……

他还要说下去,区红却不忍听了,打断他的话说:你呀你,千万别信口开河,特别是在这种地方。其实,我过去也和你一样,也是什么也不信。但是,人年纪大了,经见的事儿多了,有些事弄得你就不能不相信,这世间也许真还有一个最高主宰的,不然就解释不通……心强,强不过命,有命,你还得有运,没运照样会到处碰壁……

话愈说愈低,似乎不是在说给他听,而是在自言自语。那一张光洁如玉的脸,也逐渐阴郁起来。拓士元真想不通,她有那么多钱,还会忧愁什么呢?是婚姻吗?只要条件不太高,屁股后面追着的男人多的是。也许,她真的也有说不岀的痛苦?看她欲言又止,拓士元也不便问,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也许,每一个漂亮女人身上,都隐藏着一部令人扼腕的大书,只是一般人福浅,读不到而已……

野餐开始了。大家都围坐在文笔塔下,还燃起一堆篝火,红通通映着每个人的脸。

文笔塔是读书山上惟一残存的古迹了,砖磴结构,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似乎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据说这文笔塔乃一支如椽巨笔,前面饮马河就是墨池,每天日出日落,塔影移动,就是在饱蘸墨汁写字呢。这些年古华和雅安礼崩乐坏,人们重利而贱学,是否就因为这塔裂开了缝?半山腰原来是古书院,后来则是著名的古华中学,现在望下去,也已是一片瓦砾,房舍无存了。远处,蜿蜒起伏的赵长城也被千百年的兵戎之争摧毁了,只剩下一道不很明显的土壇。古华城原来建有一座完整的古代州衙,号称华北第一衙,也已拆毁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据加步高说,仅存的一座衙役候差的小屋已经申报全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几年市里正号召全市捐款,重修古州衙,重修赵长城,也许还会新建多少庙宇吧……拓士元在宣传部这么多年,这种事儿见得多了。一方面是真正的文物古迹修葺乏力,任其毁坏,一方面又在耗费巨资,新建各种假古董、假景点。这几年,每一任领导都特别热衷于拆旧鼎新,比方说把机关大院的围墙推倒,改建成铁栅栏,栏杆又推倒,改建成“绿色屏蔽”,最后又重新筑起一道围墙。对于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他确实搞不清楚,不知究竟是为了出政绩,还是为了出“效益”,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也许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烧房子、建房子的历史,从阿房宫那一把大火烧起,一直烧了两千年,只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的破玩艺儿在这场熊熊大火中幸存下来,便成了当今享誉世界的中华古文化杰作和旅游胜地,一部中华文明史完全可以用一部中华建筑史取而代之……

吃着千辛万苦带上来的面包香肠,看着眼前新建的一座座无任何意义的“旅游景点”,拓士元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三魂离体,七魄不在,飘飘忽忽离开了这尘世间,变成了一朵轻盈的云……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也是那么新鲜,深陷于俗世的尘浊已经太久了,想不到这时突然拔出了泥淖,以至于大家在吃饭当中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就在大家酒足饭饱、四散着跑步下山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吴丽红忽然惊叫起来。大家都不知她出了什么事,带队出来的拓士元更是焦急,连忙吆喝着,一起向着喊叫声奔去。这里是一个小山洼,三面环山,形成一个很幽静的地方。只见吴丽红正在洼地的荒草丛中跳来跳去,一看见他们就惊奇地大叫起来:

你们快看,我捡到了什么?

尚采薇第一个接了过来,在她看来,那是一块陶人的头像,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简直不成比例,嘴也夸张地变了形,一看就是一个厉鬼的形象……她吓得一吐舌头,猛地掷了出去。鬼!吓死人啦。那头像顺着山坡滚落,迅速钻入草丛,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碎了。

我看、我看!别扔别扔!拓士元急得叫起来,刚扑到她跟前,头像已飞了出去,急得他差点跳起来,又跑到山坡下的草丛里摸了一气,却空着手什么也没摸到。

其他几个人都没看清,忙问他们在搞什么游戏。拓士元连比带画地说,那是一个完整的青花瓷佛头,肯定是明代的,不定值多少钱呢,边说边埋怨尚釆薇。尚采薇听他这么说,也愣了一下,显出吃惊又遗憾的样子,回想良久,却坚持说不是佛像,而是个鬼头,也不是青瓷而是陶制的,完整就更不可能了,分明缺一大片的。说着说着两个人便争论起来,越争论越说不清,越说不清就越想说清,弄得其他几个也都糊涂起来,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有遗憾的,也有漠然视之无所谓的,有说听声音发闷,像陶,有说明明是清脆的声音,肯定是瓷制品嘛!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吴丽红脸上,请她这个始作俑者作证。吴丽红回想半天,越想越模糊起来,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想不到她也这样糊涂,大家便都好玩地大笑起来。

这时,区红突然想起一个颇重大的细节来,招招手让大家别笑,略显不安地问:拓部长,你刚才找到一点碎片没有?

拓士元依然显得有点沮丧:没有,一片也没有,一点点也没有!如果找着一片,就足可以证明我的话了。

这就奇了!区红更不安起来:刚才分明砸在那里碰碎了,怎么能一片也没有呢?那里又是个洼地,滚不到别的地方去。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觉得奇怪起来,干脆都走过去,在草丛里**一气。然而,不管费多大劲儿,最终也没有一丝踪影。

奇怪!真奇怪!区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他们摸,嘴里不住地喃喃。又说:这地方本来就不是一般所在,好像是什么遗址吧,那东西肯定也是有灵性的,不然怎么能不见了呢?

大家本来就有点奇怪,经她这么一说,更觉得怪异了。再仔细看看四周,这里松柏森森,芳草萋萋,微风吹过,果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再看看脚下,才发现乱草丛中,到处是碎石瓦砾,还有一个个或高或低的土堆,却不知是做什么的。大家四散开来,小心翼翼拨开草丛,似乎要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终于有人不时叫起来,这里有一角石牌!这里有碑座,还完整着呢!还有几个缺胳膊断腿的石人石马石兽,也被拓士元他们搬了起来,堆放在一起。只是那半截石碑上残留的几个字迹,却漫滤不清,怎么辨认也猜不出一个来……

这时草丛突然动起来,一条吐着火红信子的蝮蛇就像在草尖上游泳那样,轻盈又飞快地滑过。凡个男的都屏息静气呆站着,女士们则吓得脸色都变了……突然,天空中又传来几声刺耳的怪叫。抬头望去,一只多年罕见的猫头鹰张开翅膀飞回松林,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傍晚时分。顷刻之间,连一向胆大的谢山也感到头发根有点发炸,连忙对拓士元说:别再耽搁了,我们赶紧下山。

好的,都动作快点!拓士元也觉得有点不安了,立刻招呼大家别再发愣,抓紧时间下山。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是由于山路崎岖还是害怕的缘故,一路上区红紧抓着他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尚采薇则一前一后夹在加步高和谢山中间,不时让他们搀扶一下。只有吴丽红贼大胆,一直慢悠悠跟在最后,还不时回一下头,似乎遗落了什么似的。等走到山脚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一轮明月孤悬在半空,白煞煞的也有点骇人。这时,大家都不自觉地停下来,一齐回头看去,只见刚才盘桓许久的那个出坳,已变成黑款款一片,与整个读书山连在一起,只有山坳边挺立的一棵巨松,却显得那么高大。多少年来,他们也都走过了许多地方,竟从来没见过如此笔直、高拔的巨松,远远看去简直和读书山都一般高了。六个人都怔怔地看着,似乎沉浸在某种宗教般虔诚又宁静的境界里。

尚采薇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这棵大松树,据说是读书山最灵的一个地方,叫做什么万岁松,人们只要抱抱那树干,就能够消灾免难、逢凶化吉的。真可惜,我们只顾找什么青瓷,竟把这事儿忘了。

拓士元冷笑说;你呀,就会卖后悔药!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再说啦,所谓吉人自有天相,难道我们这六个人没抱这棵万岁松,就会真有什么灾祸临头?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我可信。区大姐,你呢?尚釆薇不服气地反诘道。

我……我不知道。

区红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骇中完全清醒过来,或者又沉浸在别的思绪中,听到釆薇问,茫然又慌乱地直摇头。

成乐雁是坐飞机到达省城的。

从南国到北疆,从珠江三角洲到黄土高坡,一眨眼功夫,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一下飞机,就赶紧往身上加衣服,里一件外一件,仅有的几件都套上了,依然感到凉丝丝的。再看别的人,穿的也不过是三件套。毕竟只是立秋时节。也许走了几年,真的就这样不适应起来?她突然觉得有点羞赧,也有点难受,又赶紧脱了最外面的一套。

下了飞机就直奔汽车站。又经过整整一下午的奔波,她终于站在了雅安城的大街上。

说是大街,其实并不准确,只不过习惯而已。如果与她所呆的那个城市比,只能算个小巷子吧。从省城到雅安,地势一直在升高,而楼宇一直在变矮,她的自信心也在一点一点地消逝。几年的日夜打拼,她已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立住了脚,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社交圈,也有了相当的积蓄。对于她这个多年只身南下的弱女子来说,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幸运。本来,她已经淡忘了自己的故乡,准备在那座城市里一直呆下去了。谁知,命运竟给她开了个大玩笑,与她同居两年正筹备婚礼的男友,突然在一次飞来的车祸中永远离她而去……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她几乎一睁开眼,不论看到什么都充满他的影子。必须离去了,那座繁华的都市一夜之间重新陌生起来,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而每一个角落里都闪烁着令人痛苦令人伤感的回忆。在最初到达的那一年多里,她给人擦过鞋,也擦过车,既坐过台也出过台,还受过不止一个男人的欺骗,后来,是在和他的相处中,才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温馨。现在,他已经永远离去,她觉得自己也的确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那么,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拿出地图,一个城市一个地名地画着圈,最终却都打了叉,连地图也撕掉了。是的,这些年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已厌倦了漂泊在外的生活。一个年届三十的女人,最好的那段年华已经逝去,再换一个环境、重新做起,她觉得自己已没有这个勇气了。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想到了家,想到了雅安,尽管不能说行囊空空,但她还是有种疲惫已极的感觉,一横心便登上了飞机舷梯。

站在雅安街上,空气污浊而干涩,刺得鼻子生疼。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听着小摊小贩不绝于耳的吆喝声,一种陌生感挥之不去。她虽然是地道的雅安本市人,但是从雅安城回家,还要翻两座山,走整整一天山路。那是镶嵌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全村只有八九户人家。父亲早已去世,劳累半生的母亲也已经带着两个小弟弟嫁人,家对于她已是一个很模糊也很伤感的概念……望着满街陌生的人流,成乐雁忽然觉得想哭,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一下飞机,她就忙着给拓士元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陈丽芬,冈!I刚报出名字,这女人就立刻变得十分冷淡,似乎已把她当成了深仇大恨的敌人,说声他死了,就啪地压了线。

几年时间,雅安城真的大变了。她昔日工作的市招待所已经拍卖,吴楚雄所在的第五印刷厂也好像从雅安城消失T,在城里转了两圈都没找到。直到天麻麻黑,她才在十字路口一个看起来还算洁净、优雅的酒店里住下来。

草草吃罢晚饭,成乐雁走出这家酒店,又在大街上茫然无措地遛着。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小城里,她生活了许多年,认识的人也不少,可是此刻竟想不起一个可以凭信的人来……

记忆一点点地苏醒着。对面这条街道,应该说就是第五印刷厂的所在地。当年她曾经无数次去找吴楚雄,连五印厂的许多工人都熟识了,现在怎么好像变成了自由市场,整条街到处是摆摊卖货的,里面是苇席围起的工地,一座半截子建筑物上布满了密密的脚手架……成乐雁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卖菜的老女人面前站住了。

这不是五印的厂办李主任吗?

她不由得失声问道。

卖菜女人吃惊地看着她,一脸的茫然。

没错,一定是她,俏俏的,又文雅又干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雯。记得当年地委宣传部举办全城首届卡拉0K大奖赛,这女人是五印娘子军的领队,最后因为没拿到第一名,当场就气哭了,她怎么会在这里卖菜呢?成乐雁驻足许久,又忍不住说:

李雯大姐,你不认我吗?我是成乐雁呀,那年卡拉DK大赛,我不是得的特等奖吗?

老女人依旧一脸茫然,似乎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摇摇晃晃而来,来到老女人面前,老女人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成乐雁仔细一看,原来竟是吴楚雄。

和拓士元通完电话,吴楚雄的脸色有点改变,不认识似地看了成乐雁好一会儿才说:世界上的事情真想不到,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C你让拓士元帮你租房,但你绝对没想到,拓士元最后又把这事托付给我了,这不是很滑稽的吗?

这……你别生气!成乐雁也很生拓士元的气,只好笑着解释说:其实,那天我也只是心血**,一下子想起他来,就急急忙忙打了个电话。再说原以为他好歹也当部长了,这点儿事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处……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吴楚雄厌倦地摆摆手:事情过去了,咱们就别说了,再说咱们之间,说也说不清。不过,我真不想去古华,你呢?

去看看大家,也好嘛,难得都聚在一起……你不想去,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别人,比方说吴丽红?

提到吴丽红,吴楚雄的脸色更阴郁了,极力甩着手,似乎要甩掉什么不快:说到这儿,我倒真要去去呢!走,我们下午就出发!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俩正走在回靓崽大酒店的路上。吴楚雄这人的确仗义,一上午跟着她跑来跑去,不仅终于找到了拓士元,而且又帮着她联系了半天房子,真的让她好感动。而几年不见的拓士元,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有尚釆薇、吴丽红她们,电话里听起来快快乐乐的,好像比她走的时候过得更幸福了……想到这里,成乐雁孤寂的心顿时一片暖意,恨不能立刻就看到这些昔日的朋友。

刚到靓崽大酒店门口,就见一个肥头大耳、满脸疙疙瘩瘩的中年男人披一件黑色风衣,很气派地站在台阶上。看到成乐雁,这人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种放肆的架势好像要吃了她似的……讨厌!成乐雁低低骂一句,正要再说什么,吴楚雄连忙小心地向那男人赔个笑脸,拉起成乐雁就走。

吴楚雄,中午请客,带着这位小姐一块儿喝酒吧。那男的在后面喊着。

吴楚雄只好又笑一下说:我今儿有事,改日我请老总吧。

听说你那个小印刷厂办得很红火啊。

哪里哪里,一般化。

那好吧,改日我再专门请你。不过,到时候可一定要把这位小姐也带上啊!

一定一定。

吴楚雄很快地说着,赶紧拉着成乐雁上了楼。

等回到房间,成乐雁忍不住奇怪地看着他说:看你刚才慌慌张张的样子,这个人是谁?

这个……吴楚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的慌张吗?怎么会,主要是有你在身边,我根本不想和这种人纠缠。不过,你知道他是谁?

谁?

曹四……著名的曹四。

原来是他……成乐雁也不吱声了,她的眼前又仿佛闪现出了那一双不怀好意的放肆的眼睛,心里就感到一股寒意。

真想不到,刚刚离开一个令人不堪回首的痛苦之地,一下子又陷入了另一类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之中。三年过去了,成乐雁本来以为,时间会把一切磨平,这一次她重新踏上这块土地,能够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非常平静地走向生活。可是,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她已深深地预感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幼稚了,过去的虽已经过去,但那一道道印痕是抹不去的,因为它不是刻在土地上、石头上,而是刻在每个人心里……除非有一天她真的离开这个世界。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只有一辆辆小“面的”仍在四处游走,寻觅着可能的乘客。小县城就是这样,前几年还是三轮车一统天下,现在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面的”,而且大都是从大城市淘汰下来的破旧车。拓士元淡漠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游魂野鬼,和这个世俗化的世界隔得很远。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时间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在这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潜行于地下的畿鼠,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不停顿地拱出一个个弯弯曲曲的巷道,把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全部积蓄起来,就这样挨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到现在将尽二十年过去了,当他好不容易拱出地面时,才惊奇地发现与这个世界隔绝了那么久,长久的封闭已把他推到了生活的边缘,他该怎样面对这个越来越陌生起来的世界呢?

古华宾馆绿化得不错,绿树葱茏,芳草萋萋。他从大街上蕉回来,怕的是宾馆要锁大门,却依然不想回房间去,心里像憋着一团燃不尽的火。突然,一个人影从树丛里向他走来。

你是……他站定了。

成乐雁已站在他面前,黑暗中只有眼愈亮牙愈白。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你不也一样?

在南方几年,我习惯了。有时任务紧了,干起来常常通宵达旦的。

我也习惯了……拓士元不觉笑一下:主要是喜欢失眠,有时也常常通宵达旦的。

自从接到成乐雁的电话,他就一直在想,几年不见,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而且不仅是他,从读书山返回来的路上,尚采薇和吴丽红一直都在争论这个问题。当年成乐雁在雅安的时候,吴丽红还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黄毛丫头,见了面一口一个大师姐,对成乐雁十分尊敬,而尚采薇则和她并不熟,只在开创作讨论会的时候见见面,而且往往见面就争吵起来。几年不见,尚采薇断定她现在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穿着可能华贵,但肯定是一脸的风尘,一脸的无奈,就像那种韶华不再的老妓女似的……她这话够刻薄的,吴丽红便一再反诘,说乐雁姐现在是白领阶层,必定精明干练又雍容华贵,就像区红姐这样……在一路颠簸中,听着她们这样有趣地争来争去,拓士元心里也不住地翻腾,眼前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形象……

加步高突然说:你们俩争来争去,到底怎么回事,她是谁,一个什么样的人?

尚釆薇立刻白他一眼:你别管,反正你乂不认识。那可不一定,没见过也可能听说过的。

果然,听吴丽红说出“成乐雁”三个字,加步高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说谁呢,原来是她呀。当年在雅安,这女人名气可是挺大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告诉你们吧,当年吴楚雄组织全区第一个青春诗社时,我们都是第一批会员嘛!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成乐雁大冬天穿一身裙子,那时咱们这儿大夏天穿裙子的也不多,一见面就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成乐雁,说的一口挺标准的普通话,长得也是盖世无双,有巩俐那么一种韵味儿……

加步高只顾自己说得起劲,尚采薇的脸色却愈来愈阴郁起来。

突然,不知谁在下面猛踩了一下加步高的脚,疼得他嗷嗷直叫,再也说不下去了。

区红默默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附在拓士元耳边说:你瞧瞧,这个加步高,真逗!

但是,等见了面,大家都似乎傻了眼。车一驶到古华宾馆里,人们就被台阶上站的那个女的吸引住了。

很随意很蓬松地梳一个发髻,高高地挽在脑后,露出好长一截白,穿一身淡蓝色的牛仔上衣,面容看不分明,但全身上下流露出的那么一种气度却是咄咄逼人的,一看就是个外地人。等车停稳,这女人向他们缓缓走来,果然就是成乐雁!认虽然认出来了,但和他们想像了半天的模样都不一样,既不荣雍华贵,也没有风尘和无奈,那种似乎浑然天成的情调是尚采薇和吴丽红所不能比的,也许区红或可近之,但相比之下,区红才既有点过于华贵又有点冷漠、无奈……车上的三个女人顿时都流露出嫉妒与惊诧的复杂表情,好半天恢复不了常态。

吃晚饭的时候,成乐雁说了许多思念和感慨的话,但酒喝得很少,再不像过去那样狂饮大醉了,每次只是款款地呷一小口,弄得大家也都有点兴味索然,寡寡地吃完饭,便各自回房间了……此刻,当他们真正面对的时候,拓士元又一次感到了内心的慌悚。

两个人站得很近,听得清对方的呼吸声,却什么也不说,一直默默看着对方。好久,又默默地在草坪中的甬道上缓缓踱步。一轮满月升起来,月光下的树影斑斑驳驳,像蒙着一层雾岚。

这次回来,你打算做什么?

成乐雁站住了:你觉得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现在思想乱得很,连自己下步该怎么走,也实在想不清楚。

怎么会这样?成乐雁不解地看着他:几年不见,你似乎变了。过去,你可不是这样。记得当你听到自己要当部长的时候’兴奋得脸都红了,筹划着要干这干那,一副干事业的样子,怎么现在就变得这样颓废起来?

颓废……我真的很颓废吗?

当然,也不仅是你。我回来这么几天,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咱们这儿和我原来所处的那个环境完全不一样,到处弥漫着一股无精打采的颓唐气息。人们游游****,无所事事,你打听我的隐私,我编排你的故事,进了饭店要上三两个小菜一壶酒,也能泡三四个小时……这和我走的时候还不是完全一样?几年的时间,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压抑,那样令人窒息,这种感觉真的太强烈了……

听着她的这番感慨,拓士元真的无话可说。也许久在厕不觉其臭,他虽然也感到周围环境的压抑和憋气,但从没有像她这样的强烈感受,他也从未听到过这样刻薄的议论……他本来以为,成乐雁回来,看到他如今的变化,特别是职务的升迁,会流露出强烈的艳羡呢!他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又说:

不要越扯越远了。我还是想问你,这一次回来准备干什么呢?

成乐雁叹口气:能干什么,入乡随俗吧!不过总的说,我想搞一点实业,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比如开一个快餐店什么的。我观察了一下,好像咱们雅安、古华还没有一家快餐店?

没有。这倒是个空白,新点子……还想写点什么吗?

写!当然要写!这几年我到处漂泊,感慨倒是不少。虽然没动手写什么,但记了很多日记,整理一下就是好东西。同时,对于写作我也有了新的认识,并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它其实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到了那么个时候,你就是不想写也是不可能的……你呢,还写吗?不要只管问我,谈谈你的打算,好吗?

谈我?拓士元重复着这两个字,却有点不安起来:其实真像你说的,这几年我真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和你当年走的时候一样……宣传部是个穷地方,既没有实权,也没有实事,读读书,看看报,喝喝茶,混日子而已。有时也想写点东西,但拿起笔来却生涩得很,一点冲动也没有,写了几个都是半截子扔下了,这不,只好搞起古董来了。

你是说编历史剧?成乐雁笑了:这种历史剧,没有多少意义和价值,我劝你还是别搞的好。

想不到她对自己筹拍的这个电视剧也如此不屑一顾,拓士元心里更不快了,反诘说:价值,什么叫价值?告诉你吧,这个电视剧要真拍成了,仅编剧费起码就是十几万,你能说这不是价值?

十几万又怎么样,不就是十几万吗?谁知成乐雁依然不屑地摇头:钱这东西,有时候很有用,但有时毫无价值,毫无意义。我相信,你拍这电视剧,绝不是冲着这区区十几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