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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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走向社会,来到煤矿遇到的第一个师傅——李治富,他的这番话看似很平淡无味,但却是他多年煤矿经验的总结,他要把他内心的苦衷和担心都告诉我,让我珍惜这份工作,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都是肺腑之言。我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也曾遇到伯乐、引路人,但都没有像李师傅一样给我留下深刻烙印。他这几句话,直来直去的,我不知道是有水平还是没水平,但是让我听后默默地低下了头,回到宿舍我本想蒙头就睡,却久久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回忆,想起我家在农村因为穷,自从记事起,别人看我家、看我都是一种歧视的眼光,农民朴实、豁达、单纯的本性在我的身上没有得到一丁点的体现,我感觉到的都是自卑、没有底气,生怕被人瞧不起。到了采五队听了这些非同一般的话,我就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那么自信和有干劲儿的人,田队长和侯书记的话是对大家说的,而李师傅却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啊!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挖煤这个行业和这个行业人的那种别样的崇高。

还在半睡半醒的感慨与回忆中,宿舍外传来操着很浓陕北口音的叫声:小王、王彬,新来的叫王彬的新工住哪个宿舍?李师傅从走进院子的大门就开始喊我的名字,由远到近,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急忙起床,正要开门,李师傅已经推开了宿舍的门。他没有进宿舍,而是在门外等了我一会儿,我俩一同去了职工食堂。李师傅让我坐在桌子前不要动,他到窗口,打了两份肉菜,拿了六个馒头,还让我去窗口端炊事员已经盛好的两碗稀饭。当我拿出饭票时,窗口服务员说,端走,前面那个人已经给了。我回到桌子前,李师傅看着我犹豫的表情说,赶紧吃饭,时间快赶不上了。我说饭票,师傅说,哪有这么多事,以后路长着呢,谁让我是你师傅,井下活儿重,多吃些,不然撑不到点。灶上的馒头比较小,我一连吃了三个,李师傅两个还没有吃完,他又转身从窗口买了两个回来,最终我吃了五个。李师傅说,看来饭量比我大,这是好事,井下活儿能扛得住。

到了区队会议室例行每天下井前的班前会,协议工在乙班分了四个,韩正群、王志胜、赵治民和我,总共有二十人左右。班长梁永忠说,今天工作面的情况不太好,机尾后三节槽子的断层处出现了小冒顶,上一班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好,咱们下去也不一定能处理完,即使顶背上了,煤墙里还不知道啥情况,放炮搞不好还要冒,景兴堂、焦永林、刘发孝,你们给我顶着,放小炮,提前挂梁,千万不能让冒下来,冒顶工作量就大了。还有分来的四个新同志,队上已经指定了老工人一带一,你们多招呼一下安全,谁带的出了问题,按照矿上和队上的规定,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假如让新工人出了重大安全事故,你就不要上班了,卷铺盖走人。你们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四个带新工人的在断层前面,条件比较好一些,每茬二十三节槽子,几时干完几时升井。

我们换了衣服,领矿灯、自救器到井下,那些老工人看都不看路,一溜烟走得无踪无影了,师傅们也想赶路走在前头,我们跟不上,他们走一阵子还要回过头来等我们一会儿。等我们四个到了顺槽溜子机头工具房领工具,好使的工具已经被前面先到的老工人领走了,我们只好领有各种毛病的工具。所谓的工具房就是在煤里掏个洞,里面放着干活用的各种工具,有锨、洋镐、榔头、水平楔子和叫不上名字的铁具。工具房没有专人看工具,是开溜子的那个人,代招呼工具,李师傅让我领锤、锹、洋镐,他前后背着二十个水平楔子,每个楔子一公斤半,有的地方人根本就站不起来,要蹲着走,艰难地走到工作面缺口处。梁班长说,机尾冒顶已经处理好了,开始放炮,只见从工作面钻出来一个人往外拉放炮线,身上背着放炮器,坐在我们身边把线接在放炮器说,把耳朵都给我捂着,开始放炮了。话音刚落,就利索地拧动放炮器钥匙,咚、咚、咚!沉闷的声音震得缺口铁顶梁在颤抖,顶板小石渣和煤尘哗哗地往下掉,打在安全帽上,我们新工人已经胆战心惊,而老工人他们像在地面上打赌开玩笑一样,毫无感觉,嘴里还讲着某某人回家见老婆的黄段子,旁边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断有人提更深、更黄的问题,当事人骂骂咧咧地说上几句,大家开怀大笑。放炮员不知道从工作面钻出来钻进去地连线放炮多少个来回,最后一趟出来说,快进去维修挂梁,顶板快要冒下来了。黄段子还在继续,爽朗的笑声在这八百米深处回**,使新工人忘记了这是在煤矿最危险、最艰苦的工作面,而感受到煤矿除了恐怖和紧张外,还有**,有笑声,有乐趣,是一片纯情的黑色世界,置身其中,心里充满了阳光。

直到梁班长从工作面出来,一边骂着狗日的脏话,一边顺手抓了一把煤,迎面砸过了来,大家才打住了带色的话题,像老鼠一样,纷纷进入工作面去到各自的岗位上。

工作面一百六十米长,爆破下来的煤像一条长龙,躺在了煤墙边,煤溜子上压着放炮崩过来的煤在艰难地滚动,看不见溜槽,看不见刮板,只见煤流像巨浪一样在缓慢地涌动。李师傅一只脚站在松动的煤堆上,一只脚蹬在溜子沿上,左手举着一根铁梁,右手穿连接楔子的同时,一个垫步让另一只脚移到煤堆,用力举起钢梁,喊我将挂在柱子上的水平楔子穿在两个钢梁的交接处,一个手迅速从腰间抽出榔头,向水平楔子砸去固定好,就这样十几个循环的挂梁,稳住了顶板。李师傅用洋镐这儿敲敲,那儿挖挖,进行全面检查,尤其是对顶板和煤墙上松动的煤,全部处理掉,自己感觉万无一失时,才放心了,然后从老空的浮煤下找到大锨。他右手握着大锨,左手把着头顶上的钢梁,让我拿着一根有一米长的木棍,木棍十厘米处套着一条钢丝绳连着大锨,木棍插在滚动溜槽的刮板上,身体随着溜子的传动,带动那头师傅大锨一前一后地将煤墙的煤倒在溜子上。

师傅跟我说,拉大锨不难,关键要掌握要领,两个人和溜子配合好,棍一定要插牢,即使断了也不能松手,一松手反弹打在后边拉大锨的人脸上,破相是轻的,打瞎眼睛就毁了人一辈子,一定要记住。我们配合得还算可以,二十节槽子的煤半个小时拉完了,然后师傅让我清煤墙遗留的浮煤,他打戗柱,移溜子。浮煤我还没有清完,师傅用顶溜器已经把溜子移到煤墙根了,还有高低不平的地方师傅再用洋镐刨,出煤的工序就算基本完成了。接着进入第二道工序打柱子(支撑顶梁),师傅叫我把锨、洋镐背出去放在机头,将升柱器拿进来,再从老塘里将预留的铁柱子抱出来紧贴溜槽边,松开柱锁扒出来卡在顶板的钢梁。他一手拿榔头锁住,一手将升柱器卡在柱锁上,敲开柱锁,然后转动手把,待柱子将钢梁与顶板挤压得发出叭叭的响声,就证明吃力到位了,然后锁上柱锁,取下升柱器,再来下一个,整个工作程序就完成了。

王志胜和我分到同一个班,一个班也分三个工序,打眼放炮工要提前两个小时下井,等生产班的人到了工作面,一帮煤的眼要打好,放炮工即将装过一半的药。等生产班人一到工作面就开始放炮,放炮震倒柱子,或者顶板有松动,及时喊生产班进来维修,打眼放炮工一般都选择身体灵巧、有眼色的人干,因为上一班留下工作面是啥情况,一切都是未知数,打眼放炮工是第一个进工作面,要具备在复杂情况下,即时处理问题的应变能力。第三个工序是放顶回柱工的活儿,他们要比生产班晚下井三四个小时,在生产班把煤出完,一帮柱子全部打好,他们才进入工作面,将老空最后边的那一排柱子回出来。采煤工作面的支架是见四回一,预留得多,顶板的压力都集中到了支护区和煤墙上,毁灭性的大型冒顶事故就是在驾驭不了自然规律的情况下发生的,老顶预留少,顶板石头垮落到工作面,威胁到矿工的生命安全,这些都是血的教训总结出来的,写进了《煤矿安全规程》。放顶回柱工是采煤工序中比较单纯的一项工作,不需要像生产班出煤需要那么多工具,只需要一把钢钎和榔头,把最后一排柱子回收出来,让顶板自然垮落,压力释放在老空里。这项工作危险系数高,必须年轻力气大,手脚麻利,在敲开柱锁的瞬间,顶板垮落前,把六十公斤的柱子和四十公斤的钢梁回收出来,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动的,稍有疏忽就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