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04

字体:16+-

大约走了三个钟头,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权科长停下脚步说,大家稍歇一会儿,准备上山。他说,我们刚才走的这段路是井下最宽敞的运输大巷,共3.2公里,这就是给你们上课讲的井下一水平,也叫辅助材料运输和人行大巷,以一水平巷道为分界线,下面为下山,上面为上山。我们矿经过这么多年的开采,下山的煤已经采得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边角料,没有多少开采的价值,而且条件非常糟糕,所以,就放弃不采了。现在采上山的煤,上山开采因为地质的原因,条件相对复杂,光这坡就有三百米长、六十五度,爬上去就非常不容易。从现在开始,走到最近的工作面也得四十分钟,好些地方人爬着才能过去,路上还要不断躲避下料运输的矿车,可见在工作面干活有多苦,这来回路上五个多小时就够你出几身汗的哩。所以说,吃挖煤这碗饭不是那么简单,我让我儿子讨饭也不叫他下井担惊受怕吃这份苦。科长的话让一部分人有了畏惧情绪,听说前面的路更难走,有两个人提出不干了,要回去。科长说再不干也得等到从工作面出来升井,现在回去把你丢了成我们的责任了,你不干了就趁早回去,免得出事故扣全矿的奖金。煤矿特殊的环境,养成了煤矿人说话难听、直率的脾性。

从一水平大巷到工作面上的这段绞车坡比权科长说的不知道艰难多少倍,本来就很窄,并排勉强能容下四个人,脚下还有两根铁轨,轨道中间还有一股黑水向下流,人行道除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灰尘外,有些光滑的地方站立都很困难,大家只好拽着悬挂的电缆线前行,三百米长的距离,大家整整走了四十分钟。有一个名叫何成龙的协议工,坐在半道上大声地哭起来了,盯工作面的安检员只好推着他走到坡顶。到坡顶说啥也一步不走了。无奈之下,权科长让安检员带着他原路返回,提前升井。我们在坡顶上稍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向工作面走,前面所走的水平大巷和上山绞车坡、巷道都是在石头里开拓出来的,这下不同了,虽然是平巷,两边和顶部用密密麻麻的木柱支护,而且全是煤。走了有三十米,一道坚固的木门把大家隔在了外面,权科长用力地拉开,让人把着,又进去推开了另一道木门,顿时,一股强气流冲过来,吹得人晕头转向,等大家都通过了两道门槛时,权科长说,这就是安全规程上所说的风门,是井下煤矿“一通三防”的核心、煤矿的咽喉。大家能感觉到,风门外面是从地面送下来的新鲜风流,里面是工作面生产期间产生的混合气体,对人体有危害,必须尽快通过新鲜风流循环带出去。权科长说前面就是煤溜子头,工作面出来的煤通过溜子拉出来从溜煤眼倒到煤仓,从煤仓装矿车,通过大巷运到地面,溜子巷低,溜子头更低,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此时,我们已感觉到浑身热乎乎的,空气的温度在不断升高,能听到哗哗的机械转动声。

这是一个只有两平方米的三角区,煤像水一样通过溜子滚筒往下泻,飘落的煤尘遮住了视线,隐约看见有人在溜煤眼旁,抡着大锤砸煤块,大家弯着腰从溜子头的电机上爬过去,走到了顺槽大巷。巷道总共只有一米五高,溜子还拉着堆得老高的煤运行,我们只能顺着煤帮,弯着腰向里走,三部溜子每部一百米,到工作面时大家汗流浃背,每个人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工作面分上下两个采煤面,两部溜子对开,把放炮炸下来的煤从工作面拉到中间巷的溜子上,再到溜煤眼,电机车在溜煤眼底下装车,拉到井下车场翻罐笼,再通过主井绞车提升到选煤楼,装火(汽)车,发往全国各地。

这就是煤由源头开采变成商品的全过程。

井下采煤工作面到底是啥样子呢?大伙拿矿灯顺机头往里照,看见的是一排一排的铁柱子,一排竖着三根为一组,每组柱子上顶着一根钢梁,横着把三根柱子连在一起,每根柱子间距一米,每组相距六十厘米左右,一头伸向溜子边的煤壁,一头保护着采空区防止石头坠落。工作面就是由这些铁柱子支撑,形成一个篮球场大的空间,保护着工人在这个有限的范围内采煤,采一帮煤回一次柱梁,依次循环。

到工作面时接近下午一点钟,早班放炮工刚放完炮,在溜子头缺口等待生产班工人开始分工种陆续进入工作面。先进去的开始用镐清理顶板上松动的碎石、刷煤壁,一部分清理过道的煤。溜子开动了,两个工人拿着和簸箕一样大的铁铲子,两边拴着钢丝绳,尽头套着一根木棍,他们站在溜子道沿的煤堆上,一个将铲子插在煤堆里,一个手扶铲把,一个手抓着顶板上的铁梁,一只脚使劲儿踩着铲子,前面的人将木棒插在溜子刮板上,借溜子运行的力,一铲子一铲子往煤溜子上翻煤,三十米长的煤堆就是通过这种半原始的机械动力,把煤倒在溜子上,再经过多个环节运送到地面。

权科长带领大家从机头走到机尾,走马观花地见识了工人在井下是怎样采煤的,熟悉了工作流程,然后从机尾的回风巷出来,通过人行巷道升井。我们洗澡后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了,上午十点下井,参观一趟就得六个多小时,平时要在里面干活,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回到宿舍后,大家累得躺在**没一个人说话,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天第一次下井,没走到工作面之前,就已经领悟古人说的上天容易入地难的真正含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里,凭着一丝微弱的矿灯光引路,假如一个人走在大巷突然关闭矿灯,那种恐惧感应该不亚于一下入了鬼门关。而到工作面后看见工人干活那热火朝天的劲儿,夹杂着机械发出轰鸣的声音,我的担心恐惧随之一扫而光,那种创造人间奇迹的振奋,坚定了我在煤矿干下去的决心和意志。

第二天起床,一多半人的腿抬不起来了,其中六人坚决不干了,主管干部郑庆东不管是利诱恐吓,还是反复劝导,都毫无结果,那六人连被褥都不要就跑回家了。

今天我们要分到区队了,郑庆东宣布:五十一人除跑了的六个,剩余四十五个全部分到采煤队,一个是采煤二队,一个是我们昨天下井参观的采煤五队,每个区队二十三人,采二队二十二人,我和姚大勇、王志胜、王选怀、赵治民、常孝忠、韩正群等二十二人分到采煤五队。

鳌北煤矿七个采煤队分采一、采二、采三、采四、采五、采六和预备队,其中预备队是应急采煤队,哪里出现险情,哪里有难啃的硬骨头,预备队就冲上去了,八个掘进队分掘一、掘二、掘三、掘四、掘五和红旗、七一队。其中红旗和七一队是打巷道的,煤矿叫掘开拓巷道,其余是掘进煤巷,为采煤队准备工作面。采煤和掘进被称为井下一线。一线是煤矿生产的心脏,最苦最危险,同时也是最出彩的地方,最被人小瞧的地方,矿上谁犯错误了,最狠的处罚就是发配到采掘队去。还有通风队、运输队和机电队,因工作相对轻松,有技术含量,被称为井下二线,有一定社会关系和内招老工人的孩子,都安排在二线,相比一线安全一些。而我们这些农民协议工那肯定在最艰苦最危险的采煤队了。

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分到了采煤五队,采五队是矿上的王牌队,老师上课讲,鳌北煤矿有光荣历史,采煤五队是矿上的功勋队,也是国家的功勋队,在我国需要大量煤炭支撑工业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诞生了采煤五队这个英雄的战斗群体。从1981年国家将采五队装备为高档普采工作面开始,采煤五队连续三次荣获全国高档普采冠军,连续七年跨入全国高档普采甲级队,先后被原煤炭部、全国煤矿地质工会授予“煤炭工业双文明红旗单位”称号。

来劳资科接我们的是采五队办事员王建发。采五队的办公室在矿综合办公楼三层,能坐二百人的样子,两个陈旧的办公桌,周围摆着用木条做的连椅,窗户用纸糊着,纸上印着“渭北矿工报”的字样,屋内设施虽然简陋,但墙上挂满了各种奖牌、锦旗,一下烘托出了它的荣光。

王建发把大伙领到办公室后到隔壁的房间去了,一会儿进来两个人,个子都在一米八以上,一个三十多岁,一个约四十岁,两人一前一后坐在了会议室。王建发介绍,这是党支部书记侯文江,这位是队长田定军,大家欢迎。现在请田队长讲话。

田队长笑着点了个头,说,大家好,我叫田定军,现在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我姓的田就是田地的田,也是种地的田,不是挣钱的钱。我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在生产队时开磨面机,1973年鳌北煤矿在我们公社招收农民轮换工时来到矿上,当时和大家一样,都是农民身份,名字叫得怪好听,三线战士,实际就是农民,和你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们来时背着馍,肩上扛着镢和锨,说是支援一段时间三线建设就回去了,结果一直干到了现在。对于咱们农村人来说,干这活儿最适合,首先能吃饱,每月五十六斤粮,饿不了肚子,收入还高,一个月八十一块钱工资,你到哪儿挣这么多的钱?通过十年时间我娶媳妇生娃,家里还盖了房,我的体会是这活儿能干,管它什么协议工、合同工、固定工,到井下,都一个球样,把活儿干好,钱装在口袋里,说话才硬气。我看你们大部分都是二十来岁,没媳妇,有媳妇了不会干这活儿,农村娶个媳妇也不少彩礼。你们好好给我挖煤,媳妇就在煤墙里面,如果不缺班,一年下来刨过吃喝,挣个媳妇不成问题。跟着我干,不会亏待大家。不过,井下确实是三疙瘩石头加一块肉,你们昨天下去亲眼所见,那是比较好的工作面,实际要比这危险艰苦得多,井下干活儿你们给我把眼睛睁大点,石头可不认人,把你砸死了可不要说我没提前给你们打招呼。

轮到书记讲话了,侯文江说,田队长已经说得不少了,我再补充几句,除了照顾好自己和周围人的安全外,要卖力气给我把活儿干好,谁耍奸溜滑、偷懒,我可饶球不了你。你们来的目的也很清楚,煤矿是干什么的,煤矿就是挖煤,挖煤不单纯是危险还非常辛苦,这活儿现在的正式工没有人愿意干,才招收你们这些协议工,因为农村人能吃苦,才招你们来,协议工不能调动,能保持采煤队人员稳定。还有挖煤工资高,农村家里普遍穷,富裕的不会来冒这个险,对你们来说就是一心一意地上好班,多挣钱是根本。谁挖煤卖力、干活儿多,我们就表扬,多发奖金。要说明的一点,你们来到采五队,大家就成一家人了,不分正式与协议工,只要肯出力,多出煤就是英雄,每月谁干得多,我请谁喝酒。

庄重简短的欢迎仪式,说准确一些就是动员令。结束后,我们从与王建发非正式的交流中,知道我们队编制三百五十个人,每班八十人,分甲乙丙三个生产班和运料、机修大班,生产班里分打眼放炮、采煤和放顶三个工种,连年被局矿评为先进。我被分配到乙班,班长梁永忠,副班长杜唉根,带我的师傅叫李治富,陕北米脂人,个子一米八朝上,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多半是方言,勉强能听懂一半。他说,我是1968年招工到矿上,一直在乙班,咱班长梁永忠和我一个村,我们同时招工来的。你是我带的第六个徒弟,前面的徒弟有的当了队长,有的考学出去了,有的调离煤矿,还有一个在井下事故中死了。我没念过书,没有文化,一直在井下干,至今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在矿上找婆姨,人家看不上,陕北老家介绍一个吹一个,人家女娃一听说下井就不干了,害怕成了寡妇。李师傅叹息了一下,也不抬头看我一眼继续说,井下这个活儿确实危险,不过干顺了感觉还可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能吃苦就行,可要千万小心,事故随时都会发生,我下了这么多年没有受过大小工伤,全靠自个儿和运气。井下讲运气,我那个徒弟就是运气不好,刚上了四个班,下班走在大巷里一堆人,上面掉下来石头,没有砸到别人,就砸他了,当场就没救了,这就是命。要么说自己一定要注意,别人都靠不住。咱今天是上零点班,你回宿舍好好睡觉,要干一晚上,到时间我去叫你,以后你掌握时间我就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