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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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街公社五十一名农民协议工,是当时国营煤矿用工制度改革的缩影,种种的成功与失败、人性的复杂与演变,都承载于这些人的经历里,变成一个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写入了中国煤炭工业发展史册。

我们所在的这个鳌北煤矿,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国家“一五”期间一百五十六个重点工程之一,也是我国西部唯一的煤矿重点工程。由苏联专家勘探设计,中苏关系恶化,苏联专家撤走后,留下的半截子工程,由我国煤建工人自行建造完成。鳌北煤矿的建成投产,展示了中国煤矿工人的建矿水平,对缓解国民经济起步阶段的煤炭紧张局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里,曾经涌现出无数个省部级和国家劳动模范、人大代表,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眼下正处于青年时期的鳌北煤矿年生产煤炭七十五万吨,矿井设计生产能力一百二十万吨,职工家属三万人,是渭北矿务局十三对矿井中的骨干矿井之一,每年的中国煤矿文工团下煤矿慰问,到西山省第一站就是鳌北煤矿,逢年过节煤炭部、省市领导下井体现生活、慰问矿工必选鳌北煤矿。鳌北人走在大街上,不管是休探还是请假,都愿意自豪地说,我是鳌北的人,可见当时的鳌北煤矿不仅在整个西部,在全国都有很高的知名度。

去鳌北煤矿,从煤城渭北市乘车出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慢坡上下爬行约半个小时后,车绕到一个山梁上,隐隐约约地就能看见矿区生活区全貌,家属区层层叠叠,占据了整个山头,夜幕降临时满山灯火,远看仿佛一座座高楼大厦。从建筑学的角度鸟瞰生活区,像一个歪歪斜斜的英文字母“X”,错落有致,和谐而雄伟,被称为“渭北市的布达拉宫”。

鳌北人习惯性地把他们煤矿按照地域分为“山上”“山下”“东山”“西山”“南山”“北山”,生活区大部分建在山上,办公楼、选煤楼、坑木场、井口都在山底下,人们分别称之为“山上”和“山下”。由于这里的地势并不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用东西南北划分不科学,零散的住户,其他辅助设施,还有和当地农民混住的地盘,统称“东山”“西山”“南山”“北山”。好多事情,因为习惯,也就约定俗成了。鳌北人说,除了这几块片区的划分,还有一个马车店也是一片生活区,渭北矿务局第三人民医院就建在那里,医院旁边也是生活区。当年建设鳌北煤矿的工人,根据自己的生活水平,找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一个窑洞或者一间简陋的工棚就安了家。鳌北煤矿还有两个区别于其他煤矿的标志性工程,显得十分独特。一个是从生活区上山通往生产区的绞车道,用钢绳连接车厢,一辆上去,一辆下来,互相交错,方便了工人上下班。另一个标志就是这里曾经有一棵古树,有上千年的历史,巍然屹立于南山的顶端,任凭岁月风雨洗礼,仍然坚守着脚下的土地。鳌北所处的行政区域归属鳌北人民公社管辖,后改为乡政府,因煤矿正南方向的鳌背山而得名。整个矿区以一条从生活区穿行而过的公路贯通,路的一端连着渭北市,一端通往金石山煤矿、红旗镇、张家沟煤矿、豁口和陈坡煤矿,然后连接国道出省界。原来绞车道上边还有一条矿区专用公路,也是从渭北市直通鳌北煤矿西山。西山是重要的生活区和商业区,矿上的一个小学、两所中学,加起来三千多名在校学生,就在西山。这里本来是一片山地,六十年代建设者们用洋镐、镢头、铁锨把山开挖成平地,盖成了学校。

鳌北煤矿除了地域优越,建设起点高,在国内外有名气外,发展前景非常美好。放下锄头换上工装的农民,有不少人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工业区。不管是什么工,端着碗一样可以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职工食堂吃饭,一样可以在能容纳一千多人的电影院每星期看两场免费电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每个人都从心里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自豪。随着入矿培训的深入,大家对煤炭行业的认识,从最初的一知半解、害怕,慢慢转变为期待和向往,都感到能在煤矿工作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许多人还不断表决心,一定要在井下干一辈子。

培训结束后的第一天是入井参观。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春,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通往井口的下山道路上,拉煤的大卡车排成长队,看不到尽头。一列装煤的火车正从选煤楼下缓缓地前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喷发着一条一条的白色长龙,驶向远方。从工业广场通往上广场生活区的有轨电车,两旁挤满了刚下夜班的工人,下来的电车载着上早班的工人和到下广场菜市场买菜的职工家属。电车一上一下四分钟,不停地循环运转,每一个四节车厢,人都坐得满满的。由苏联专家设计的高大宽敞的大办公楼前,机关干部穿着整洁的工服排队做操,办公楼后边的三十米高的井架,两对一米四的天轮交叉着飞速运转,将下夜班的工人用罐笼从八百米深的井下运上来,又将上早班的工人稳稳地运往井下,这种习以为常的交替,开启了新的一天。

我们一大早在供应科领了工作衣、矿靴、矿帽和灯牌,由一名矿安检科长带队,到更衣房换衣服。更衣房有上课的两个教室那么大,每隔两米就摆放着一排有一人半高的柜子,每个柜子有两个隔断,上下两层,每个隔断有白漆喷上去的阿拉伯数字编号,我的编号是2828。大概有三千个号,说明在鳌北煤矿井下工作的有三千人。带队的干部三十岁出头,姓权,矿上的人见了都面带笑容地打招呼,叫他权科长,至于哪个科的,我们不知道。权科长人非常和气,他说,你们都找自己的号,这个号就是你在鳌北煤矿唯一的工号,工牌、灯牌、自救器、更衣箱都是这一个号,可不能忘了。

大家按照各自的工号找到自己的更衣箱,我旁边的更衣箱下正好蹲着一个露着眼睛、白牙、满脸黢黑的矿工,他屁股坐在反过来的安全帽上,浑身上下脱个精光,肩膀上搭着一条变黄发黑的白毛巾,右手边放着一个肥皂盒,左手中指夹着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后吐着烟圈,下面的东西毫无遮盖地耷拉在外面,而他没有一点儿害羞的表情。他半睁着眼看了我一下,继续眯着眼睛过他的烟瘾。我换衣服扎好腰带,矿灯插在头顶的安全帽上,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哎了一声说:小伙子,新来的吧?把灯从安全帽子上取下来拿在手上,你又不是领导下井检查工作。看来你和我一球样,没办法才来下井挖煤。灯挂在帽子上的那是工作面干活的,走在大巷赶人车的必须拿在手上。你放在帽子上灯绳三挂两挂,把你小子拉在车轱辘底下,连小命都没有了。我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我说,谢谢您师傅,以后还要多指点。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继续抽着烟说,指点个球,自己看着办。

等大家都换好工作衣,戴好安全帽和矿灯,两名矿安检员一前一后地把我们带到井口,早班下井的工人已经全部入井,夜班工人大部分开始升井,剩下晚点的工人三三两两升井,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身上还背着不同形状的铁工具,艰难地向澡堂方向走去。此时正是早班给井下运材料的繁忙时段,各区队根据井下不同工种的需要,有沙子水泥、道木荆笆、板皮,还有电机油包等等许多叫不上名的井下材料,材料统一装在轨道矿车上,早班工人排成长队在井口等候罐笼,争先恐后地抢着让自己的材料先下井,各自都忙各自的工作,没有人关心那些晚升井的工人是谁,更没有人关心下井的是谁。井下发出的铛铛的电铃信号和绞车启动时强大的惯性电流,夹杂着初春东北风的呼啸,形成一股人与自然交错烦扰的震撼的冲击力。这时,带队的权科长走在最前面,到了井口旁他扭过头来说,他叫权吉忠,是安检科科长,今天由他带领大家参观井下,明天大家就正式分到区队上班,从现在入井的这一刻起,就要严格按照学习班培训讲的安全大于天的要求去做,否则就要出事故。

鳌北煤矿的井口是用水泥架起来的十多米高的东西通道,中间用四根钢轨焊接,两根钢轨和四根很粗的钢丝绳竖起的井架有三十米高,上面架设煤矿的标志性象征——天轮,和小孩胳膊一般粗的钢丝绳从斜拉的绞车房电机的滚筒上通到天轮,直接连接到罐笼。这就是矿井的心脏,所有工人及领导干部下井都是乘坐循环罐笼。每罐乘坐二十个人,五分钟一个循环。从井口通往东西方向有两条铁轨,一头停放着等待给井下送料的矿车,另一头是从井下运上来的石头,直接通过轨道翻到了矸石山。煤矿把下人和送料的井口统称为副井。等三个班工人上下班高峰期过后,各区队的运料工再将各种井下需要的材料通过罐笼送下去。运输材料是井下作业的一个重要的工序,运料工是在大巷里工作,不用到工作面采煤,比较安全,一般都是有关系的人干。

下井的第一道关口是安检,安全员搜身,看你是否将烟和打火机带到井下,烟火是安全规程明令禁止携带的,再一个查你的工牌和人是否一致,防止顶替下井。罐笼分上下两层,每层能装二十多人。虽然上课时老师已经讲过入井常识和安全措施,但真的要下井了,大家还是抑制不住产生了害怕和担心,每个人都沉着气,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我和姚大勇、王志胜、赵治民第一批入罐笼下井,把罐员清点了人数,确认没有差错后,唰一声放下罐笼上的铁链子,关闭铁栏杆,按动按钮,大功率绞车启动。罐笼以失重的感觉进入地下,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接着是哗哗的流水,像雨一样打在罐笼和安全帽上。罐笼与两边铁轨的摩擦造成的摆动,更增加了我们的恐惧感。六十年代建设的煤矿,尽管国家提出先生产后生活的建矿思路,优先满足生产和安全需要,但不可否认技术还是相对落后的。

我们出罐笼只有一盏罩着铁丝网的电灯(煤矿叫防爆灯),挂在罐笼左边的一处灰暗的砖墙上方,从墙上开着的那个很小的窗口往里看,里面摆放着一张发黑的破旧桌子,前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正在和门口的一个人说话,借着灰暗的灯光,隐约地看这个人满脸的蛮横,我们站在窗口前,他仍然和那人没完没了地说话,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权科长是乘坐最后一趟罐笼下井的,他看到大伙都站在这里,说,这是井下考勤室,大家把各自的工牌交给里面的田工,升井的时候再从这里拿,否则考不上勤,这一班就白干了。我们将工牌递进去时,田工用不屑一顾的眼神,打量这些穿着新工服的人,说,哪一部分的?下井参观吧?权科长急忙上前解释:新招的农民协议工,第一天下井。这位田姓考勤员不耐烦地问,我问你是哪个队的,牌子往哪放。权科长赶紧笑眯眯地说,今天是参观,明天才往区队分,牌子单独放,考勤表月底报安检科就行了。这是到井下的第一道关,从考勤员的言行和科长的态度看,井下考勤室绝对是一个权力机构,这个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上的。

权科长让大家排成一队,一个跟一个走。巷道没有灯光,矿灯是唯一的照明工具,透过矿灯微弱的光往里看,这是在石头里开拓出来的一条巷道,四周全是凹一块、凸一块,龇牙咧嘴的石头茬子,只有破碎的地方用木头支撑起来,感觉非常坚固。中间架设两条电车线,脚下除了电机车的轨道外,就是巷道两边的排水沟。水沟虽用水泥盖板盖着,但盖板有许多缺块,有的地方和没有盖板也差不多,工人踩着盖板走,稍不留神脚就会踩到水沟里,好在水沟不深,矿工下井穿的是防水胶靴,不会出什么事。往里面越走越深,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运输材料的电机车开动时和直流电线摩擦产生的弧光,瞬间把十几米范围内的巷道照得通亮,借机可以看到巷道两边架设的各种管道和指示牌。随着电机车的来回穿梭,不停地有上下班的矿工扒矿车,老师培训时讲,这是严重的违章,事故率很高。矿车在不规则的轨道上高速运转,后面的矿车咣当咣当地发出碰撞声,矿车左右摇摆,看上去马上就会翻车似的,距离人行道最窄的地方,勉强能过一人,扒车的人得冒着掉道被甩下来的风险,一旦夹在了中间,即使不死,也得缺胳膊缺腿。煤矿六成以上的事故是运输事故,运输事故中九成是违章扒车造成的,老师是这样讲的,现在看确实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