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入井培训,王选怀根本就不屑一顾,上课时动不动就打断老师,提一些和井下毫无联系的问题,课后更是嚣张得找不着北:什么老师,什么肖工程师,他们的水平根本不如我,不是自吹,我在矿区走一圈,就能知道哪里是煤,哪里有水,什么仪器之类的高科技,根本就用不着。以后都听我的,保证让你们不出力,挣大钱。我们都没有下过井,也没见过煤是咋挖出来的,老师讲的那些东西,受文化层次的限制,都似懂非懂,经王选怀这样一吹,大家更是摸不着头脑,露出惊讶的表情,就连姚大勇也给他投去既藐视又羡慕的目光。
王志胜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全年级前十名,尤其是在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之后,他的成绩更是出类拔萃,然而这样一个学霸,作为家中独子,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主动放弃了高考,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他人品好,有文化,又能吃苦,什么困难都难不住他,遇事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一年之后理所当然地被社员推选为生产队队长。一次公社干部来队里检查水土保持工作,王志胜从本地的年降雨量说起,到黄土层的含水量,以及当地农作物种植季节的影响因素,说得头头是道,推翻了前面许多不切合实际的盲目决策,得到了公社党委书记的高度赞赏,第二年就被任命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负责农村科学种田工作。
正当志胜准备在农村的广阔天地大展宏图的时候,大队书记神秘地对他说,煤矿来公社招收工人,名额有限,咱大队只分配了两个,我首先考虑到你,整天在这土地上刨来刨去,有啥出息,你有文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到了矿上,凭你的为人和知识水平,肯定能干成大事。我这一来没有文化,二来年龄大了,人家不要了,要去的人都争得抓破头皮。咱在一起共事,当然先推你了。
王志胜犹豫了好长时间才说,我家里有老人,不愿出去,要出去我考大学早走了,况且煤矿是很危险的职业,我父母这一关肯定过不去,你的好心好意我领了,指标还是让给最需要的人吧。
书记说,咱们在一起工作虽然时间很短,但你的工作能力我是佩服得没啥说的。你的层次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凡稍微有点能耐的,你看谁愿意一辈子待在农村?二队那个魁娃,初中都没念完,仗着他三姨夫在县上干事,在村里没待几天就安排到公社当电话员,没干到一年就招工到煤矿当工人了,你看魁娃现在回来穿的是啥叶子(当地人把好衣服叫叶子),抽的啥烟,村里人哪个能跟人家比。难道你就情愿一辈子在农村和黄土地打交道吗?
志胜一时间无言以对。书记继续说,这是国营大矿,难得有这机会,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干出个样来,我也跟着沾光。再说了,那个矿离咱村只有几里地,整天和在家一样,老人的工作我去做,现在挖煤不比过去,国营大矿都是机器出煤,安全着哩。
书记推心置腹的一席话,确实让王志胜非常感动,也觉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农村埋没了多少能人啊,现在土地已经分田到户了,中央政策说把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再怎么解放,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黑没明地围着土地打转转哩?王志胜想通了,他和书记一起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就这样成了我们这批协议工中仅有的三名高中生之一。
王志胜后来听人说,公社已经研究让他接替当大队书记,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书记借招协议工的机会,先斩后奏,把他合情合理地排挤到了煤矿,保住了自己书记的位置。王志胜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已经毫无兴趣了,他说,我离开了大队干部领导的岗位,就不考虑那边的事情了,既然选择了煤矿,就要一门心思干好工作,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鳌北煤矿。
志胜对入矿培训是另一种体会,尤其是肖伟光总工程师的讲课,仿佛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他没想到看似简单的挖煤包含了这么多的学问。不管大队书记是不是别有用心,也不管挖煤是不是就低人一等,他把这些都排斥在九霄云外,只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那么的崇高和光荣。
已经三十岁出头,没有娶上媳妇的韩正群一直想改变家庭贫困面貌,抱着吃饱肚子的想法,在生产队干部的同情下,也当上了农民协议工。他知道煤矿井下危险,搞不好把命都搭进去了,他母亲也知道儿子到煤矿下井意味着什么,但家里的光景不允许老人家有任何留恋的余地。韩正群的大舅就是在六十年代一次煤矿特大瓦斯爆炸事故中丧生的。听他母亲说那年他大舅二十六岁,结婚不到一年时间,媳妇才怀上孩子。大舅出事之后,大家一直瞒着外婆没让她知道。媳妇有一天出门,走之前对外婆说,我到矿上你儿子那儿待一段时间就回来,你不用牵挂。打那天出门,媳妇就再没回来。直到大舅下葬一年之后,外婆才知道儿子没有了,儿媳妇已经打掉孩子改嫁了。外婆每天都去地里哭坟,双重打击之下,眼睛都哭瞎了,身体也已崩坏,一年之后就走了。
韩正群听他母亲说,当时是矿上来人把大舅的噩耗先告诉了大队干部,大队书记跟她说了实情,她和他爸跟着去到离矿三十公里以外的通君县办善后,总共给了二百块钱,矿上的大卡车拉了半车煤,棺材放在煤上,在大队干部的“周到”安排下,安葬了大舅。母亲说,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见到大舅的遗体,下葬的那天自家屋里人想打开棺材看上一眼,都被矿上的人和大队干部阻止了,而且棺材已经封死,根本就打不开。母亲说,那次瓦斯爆炸矿上死了一百多号人,光她娘家公社就死了二十四个。
现在韩正群又要到矿上去下井,老人比谁都清楚可能会丢命,但是,家里只有三间柴房,年久失修好多年了,父亲三年前去世了,韩正群为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中间只差两岁,家里的口粮勉强能吃十个月,三个孩子都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想说个媳妇,人家一听这条件,连回话都没有了,所以在母亲心里,煤矿再苦再危险,也是条活路,现在就剩这一条路了。韩正群说,母亲把他送出家门只说了一句话,去吧,就看你的命了,煤矿最起码能先吃饱肚子。对于入井培训课,还有大家对下井的各种说法,韩正群不想表达任何观点,他来这里的意义,就是等下井发工资了,给母亲送回去,帮助家里挨过缺吃少穿的饥荒。
原海峰家庭条件相对比较好,高挑的个子,性格内向,总是只身独影、沉默寡言,外表看上去很斯文,但很少和大家接触,所以谁都没搞清楚他到底是一个啥样的人。
陈忠启是五十一名协议工中年龄最小的两人之一,虚岁只够上十八岁,初中刚毕业,被重钱轻学的父亲从学校叫回来报了名。父亲是生产大队的会计,在矿上也有不少的熟人,所以通融一下就过去了。忠启本想继续读书,父亲对他说:念书的最终目的还不是挣钱,煤矿工资高,这样的机会难得,等你上完学哪还有这样的好机遇啊。父亲还给忠启举了身边的例子:你大姑1960年没有考上完小,小学毕业,回到屋里正好国家招应届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学校的,那些考上完小的正好赶上“**”,现在都在农村种地,而你姑在省城吃商品粮,干大事,你说机遇重不重要?忠启听了父亲的话,放弃了学业,到鳌北煤矿当了农民协议工。别看他年纪小,灵巧的身躯很讨大家的喜欢,而且他非常有礼貌,每天早上第一个起来,将大通铺的卫生打扫一遍,提两个大铝壶,去三百米以外的职工食堂把开水打回来,给每个人的保温壶里灌上,得来回打三趟水才够灌。老师上课他也是第一个到教室,将黑板擦干净,给老师把保温壶的水灌满,所以他在短暂的十五天培训里,给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肖总工程师有一次还专门把忠启叫到他矿部院的单身宿舍,让忠启给自己门前小片的菜地施肥、耕种,并承诺等分到采煤队后,会通过关系让忠启给井下运材料,只上中班。
王民录属于协议工中年龄比较大的,在生产队当了十年的保管员,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后,保管员的岗位就自动消失了,不过在岗位上的时候,他利用手中的权力讨好了不少的上级领导,再加上多年没有干过农活的情况,大队领导是清楚的,所以看在以前在一起干事的分儿上,照顾了他一个名额来到矿上。也许是习惯了被别人巴结,他养成了暴躁的坏脾气,两只眼睛总是发出逼人的光芒,直勾勾地盯你好长时间也不移开。他脸上常常堆满笑容,乍一接触给人一种憨厚、朴素、真诚的感觉,但说起话来却从不留情面,有啥说啥,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情。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听课非常认真,是唯一一个没有缺过课的人,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赵治民一米六的个头,来自世袭工匠家庭。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在当地声誉很高,父亲自然子承父业,跟着他爷爷走村串户吃百家饭,做百家活,日子过得还比较富裕。他们有一技之长,相信传承,对读书上学并不看重,所以治民很小就辍学跟着学手艺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治民越发排斥那种严苛苦闷的学艺生活,于是放弃了以后也吃这口饭的想法,自己报名到煤矿当了协议工。不过,多年的耳濡目染,匠人家庭宽厚待人、勤俭持家的好家风,治民还是继承到了,在外人看来,治民懂礼貌,有教养,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李永安本来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协议工,也不和我们一个县,他家在陕南最困苦的白河县。培训结束正式下井前,有六个人因为怕苦不干了,矿上得从我们公社再挑六个人来轮换。永安的表哥在掘进二队担任副队长,而且是矿上的劳动模范,得知有协议工轮换的机会,就找到矿劳资科说,他们那地方太穷了,山大沟深,希望能把他表弟李永安招到矿上下井。矿上看在永安表哥是骨干的分儿上,让永安破例顶我们公社的名额来到采五队。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表哥的厚望,秉承了山里人吃苦耐劳的品质,干活很卖力,大家都很欣赏他。
单宝平和田宝琪也是后轮换来的,他们俩分别来自我们公社最远的两个生产大队,相互都不熟悉,听说一个是高中毕业,一个高中即将毕业,学生气非常浓,跟我们感觉没什么共同语言,加上不是同期参加的培训,所以接触就很少。听说培训结束的考试,他俩的成绩是最好的。
我是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上了协议工,担忧的是合同上清楚地写着农民身份不变,一期五年时间,最多续一届,工伤乃至死亡的一切善后工作矿上不管,从工资总额中提取17%交给公社,由公社全权处理后事。这是明显推脱责任的不平等条约,只管给矿上干活,矿工应有的待遇享受不到,而且在井下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干上十年,即使不发生大小事故,身体也会透支,回去以后农村的重体力活也难以承受,还没有退休工资养老,一生就这样废了。我是抱着一种干几年挣点钱,把家里的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能娶个媳妇的临时观念当的协议工,所以对老师讲的课,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跟我同一批的还有原长运、刘振琦、贾正平、何玉龙,轮换来的李怀玉等,随着他们的逐个出场,他们的形象自然会跃然纸上,这里不一一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