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米的工作面被全部推倒了,煤墙、柱子和顶梁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老空里还不断发出尖锐的求救声。肖伟光一下瘫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好在他毕竟身经百战,在煤矿井下险恶的环境中经历过无数次事故,他立即镇静自己,组织抢险。工作面有多少人?跟班技术员溪西民回答,大概十五个人。肖总问溪西民,你盯面在哪儿?我看煤出完了刚走在溜子巷,就……你咋不到里边送死去?!还从来没见过肖总这个风度儒雅的知识分子发火,他举起手,左右两巴掌将溪技术员打倒在地上,用哭丧的声音说,这是严重失职,你知不知道啊!战民,你在哪里?同战民是副班长,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上,说肖总,我在这里给打眼工点溜子开偏帮煤,眼看着大顶推过来了,放顶工瞬间被压住了,我不知道该咋办。肖伟光用颤抖的声音说,快,从机尾回风巷进去看后面的情况咋样,给工作面喊话,问各人的位置在哪里,救护队下来了吗。
放顶工当时有两人在回风巷解大手,两人在机尾三岔处老空里打信号柱,只是不同程度地受了轻伤,但班长刘永生被卡在两个柱子的中间动不了,不停地发出求救。正在机尾装药的农民协议工何玉龙看到闪烁的矿灯光,听到“妈呀、妈呀”的叫声,奋不顾身地从煤墙的夹角扒开石头,爬进去拉人,刚把卡住刘永生两条腿的钢梁扒开,顶板哗一声二次来压,何玉龙也被埋在里面。
在肖总和田队长、侯书记的指挥下,抢救整整持续了十二个小时,才把何玉龙、刘永生和两个打眼工从石头堆里抱出来。救护队立即将伤员送到矿医务所,两个打眼工、班长刘永生因伤势过重,又转送矿务局医院,何玉龙头部裂开了血口子,脸上手上全是血,右腿裤子从大腿根处撕开,躺在矿医务所的**呻吟,看不到还剩什么好的地方……赶来的协议工大声追问,为什么不赶紧包扎抢救一起转院呢?人命关天啊!一个穿着白大褂、四十来岁、人称聂大夫的医生,慢条斯理地说,他是协议工,不在公费的医疗范围,给你公社带队干部打电话,让他拿钱接人转院。赶来的协议工还有队领导异口同声地问,那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回头再给你算账不行吗?先救人,救人要紧啊!聂大夫话说得很坚决,不行,协议工是临时的,政策规定先交钱挂号办手续,我先给他治疗,完了屁股一拍跑了咋办?
在激烈交涉无果的情况下,姚大勇从矿上的亲戚家借了一百八十元,再加上大家凑的八十元,在矿医务所极差的医疗条件下,何玉龙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伤还没有痊愈,实在交不起医疗费,被父亲用架子车拉回去,从此右腿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刘振琦、贾正平来矿之前同在一个大队,由于家里穷,别人看不起,从小就形成自卑不爱说话的内向性格,也没有养成好习惯,穿衣打扮、言行举止都叫人讨厌。他们也想好好干,利用这个机会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分到丙班后,处处遭人欺负,工作干得好了班长龙军说看到你俩恓惶,照顾到条件好的地方,必须请他吃饭喝酒,一个班能挣三块钱,一顿请客最少得八元钱,几天的井算白下了。活儿干不好拖了全班的后腿,班长没有罚款的权力,咋办?请客吃饭喝酒,八块钱又没有了,几天又白干了。还有那些正式工在井下不愿干活,都把任务推到他们身上,要是不服从,不单被辱骂还得挨打,一次两次还罢了,长期受欺负,麻雀急了也会报复。一个叫刘永春的矿工子弟分到保卫科因打架斗殴处分到丙班改造,这样的人哪是干活儿的料啊!下井交个工牌就升井了,班长也惹不起,睁一只眼不如闭一只眼,于是把活儿压在刘振琦和贾正平身上。然而他俩是出力不讨好,工作面出现严重冒顶,影响到三个生产班没有出煤,矿上和区队两级派人追查时,班长龙军把全部责任推给了刘振琦和贾正平,说是他俩没有完成任务,拖了全班的后腿。田队长、侯书记在事故追查会上大骂他们不要脸,不争气,给采五队丢尽了脸,甚至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国家现在正缺煤,我们队是全局的典型、鳌北煤矿的重点,你们不完成任务,就是破坏生产,必须从严、从重处理。
在强压攻势面前,本来就内向自卑、说不出话的刘振琦、贾正平两次想张嘴诉说自己的委屈,都被班长龙军给打断了。被逼急了的贾正平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那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对严厉处罚的害怕,变成了鱼死网破式的仇恨。班长,班长,是班长这瞎一直在欺负我俩,你欺负,我也叫你活不成。他叫醒刘振琦,操起床板底下那把不知道啥时候捡回来的已经锈迹斑斑的菜刀,趁天还没亮就向对面楼上班长龙军的宿舍冲去。龙军的宿舍放了三张床,舍友一个正在井下上夜班,一个叫张清柱的老工人是早班打眼工,要提前下井,他刚起来端着盆出门打洗脸水,就迎面碰上了平时寡言少语、老实巴交的刘振琦和贾正平,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贾正平举起菜刀向龙军的**砍去,由于张清柱的遮挡,菜刀砍在了床头,待第二刀举起时,睡熟的龙军被惊起,坐在了床的另一头,再加上张清柱扔掉脸盆的奋力阻拦,菜刀没有砍伤龙军,而划破了刘振琦的胳膊。
矿公安科第一时间赶到抓人,而这两人早已经逃之夭夭,一年多都没有见面,事情只有不了了之,不过在矿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协议工不好管,从制度层面上看问题比较多,假如是正式工,逃到哪儿也得追回来,他是矿上人,户口在矿上,协议工不属于矿上的人,逃了就逃了,矿上没有办法制约。
当时尚不健全的用工制度造成协议工是煤矿最底层没有地位的劳动者,造成一些人对协议工的偏见,再加上协议工本身素质的参差不齐、内部的矛盾重重,导致他们的生存环境更加严峻。
姚大勇和安同安天生就是一对冤家,自到矿学习培训期间就相互攻击,安同安仗着自己在渭北矿务局有关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再加上从小娇生惯养,对谁说话都是趾高气昂。而姚大勇也是干部家庭,一身正气,眼里容不下沙子。安同安自以为在协议工中称王称霸,不服气姚大勇,而姚大勇更看不上安同安的蛮横和目中无人。真是冤家路窄,两个人不仅都分到了采煤五队,而且还都在丙班。他们俩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实际有些话题与他们毫无干系。安同安说,今天甲班煤肯定没有出完,姚大勇说,你咋知道?肯定出完了,要不现在还没有来电话。你是希望甲班出不完,你想偷懒少攉老空吗?谁想偷懒,你说清楚,咱打赌下去看,出完了咋样,出不完咋样……争执到开班前会王浩发班长制止才暂时罢休。然后从换衣服一直顶牛到下班,嘴就始终没有停过,除非其中一人休班才有消停的时候。
有一天在上下交接班时段,区队值班室打来电话跟班长说,罐笼发生了故障,放顶回柱工下不了井,罐笼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这班工作量不大,你们晚上来一会儿,把顶放了,不影响下一班生产,月底算加班。大家累了一个班,虽然都不愿意,但又能说什么啊,人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何况机械,这个道理老工人都懂。这时姚大勇说话了,待着也是待着,干吧,就这么点儿活儿,不要难为班长,就算到井底,罐笼坏着也上不去,到那儿干等还不如干点儿活儿。安同安接上话茬说,大勇就你日你妈的皮干,你先进,要干你自己干,我不干。还没等安同安最后一个字走字落音,姚大勇举起一根钢梁朝着安同安的方向就砸了过去,钢梁一头碰在柱子上,楔子弹起来砸到了安同安的头,顿时,鲜血顺头往下流……
侥幸的是钢梁没有直接砸着他,只是顺头擦了一道口子,没过多少天就愈合了。矿上给姚大勇记过处分,罚款十五元,赔偿安同安全部的医疗费和误班工资。
坏事里面往往有好事,这次恶性斗殴改变了安同安的命运。在公社教育系统工作的父亲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本打算让大儿子在煤矿先过渡一段时间,再利用自己在渭北矿务局的师生关系,给他调到地面工作,然后让二儿子接班,自己退休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自从安同安进矿那一天起,他就找人做工作,上下工作都做了,找了不少的人,也没调动成功,原因是他的学生官还没有坐到说一不二的位置,再加上协议工保留农民身份是全国性的统一政策,要改变身份,涉及对政策的违背,谁也不敢去碰这个高压线。本来想着那就再缓一缓,现在看到大儿子眼前的这一幕,父亲二话没说将他接回去,不到一个月就办理了接班手续,安同安自此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由于各种原因造成的自然淘汰,两年时间内,从高街公社招来的五十一名农民协议工,除了在学习期间跑回去的六人外,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三人,他们在鳌北煤矿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影响到全省,惊动了主管工业的副省长,还触动了上级对农民协议工用工制度的调整。
事情还是由井下事故引起的。
采煤二队乙班协议工陈忠启的师傅贾正科,是1963年从陕北某革命老区贫困县招工到鳌北煤矿的国家正式工,和他一起招工来矿的二十个老乡利用老区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优势,不少都通过考学、提干,调回地方工作,剩下的也几乎都离开了采煤一线,只有贾正科二十年如一日地在采二队生产班当工人,二十年只回过两次家,几乎没有休过班。贾师傅不是没有关系调离井下到地面上工作,听他老乡说,关系比他们都硬,只是贾师傅人很老实,没有好好去利用。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到达陕北后的当天晚上,有个大官就住在贾正科家的窑洞里,三天后,红军继续北上,贾正科的爷爷就跟着红军的部队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他爷爷的烈士证送到家里时,一家人才知道爷爷是打日本鬼子战死在疆场上,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1963年鳌北煤矿在他们县招下井工人,招工的人专门找到贾正科家里了解情况,说是有个上级领导记着他爷爷的名字,让我们打听到了,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看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那时候贾正科的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双目失明,母亲在前几年因感冒延误治疗引起脱水,也撒手人寰,父亲五十来岁因拉扯三个孩子还要照顾老母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多岁,每年生产队分的粮食再加上烈军属照顾粮只能保证十个月,剩下两个月的饥荒咋样度过?贾正科拉着两个妹妹逃荒要饭维持生计,日子简直就没法再过下去了。有人惦记还主动找上门来招工,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上级点名,烈属家庭,公社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后来听别人说,在贾正科家里住过的红军干部其中一个已经成了省煤炭系统的大领导了,后来这位领导视察工作还专门到鳌北煤矿问到贾正科的情况,但是因为正科没有读过一天书,考虑问题简单,只能挖煤,领导再也没有说什么就转移了话题。
贾正科自当上陈忠启的师傅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因为忠启初中毕业有文化,人也非常活泛,在入矿培训时就给大家和老师留下了好印象,没有文化的贾师傅能带这么个徒弟,那是多荣幸啊!再加上陈忠启人实在、勤快,对贾师傅毕恭毕敬,一来二去,贾正科也把这个徒弟当成了自己人掏心窝子说话的人,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就连他老婆和别人好,不让他上床睡觉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师徒两人形影不离,老婆在医院检查妇科也要徒弟跟上。可笑的是矿医务所聂大夫问贾正科老婆咋哩,回答:逼疼(**发炎)。大夫让老婆取尿样化验,他装了满满的一罐头瓶子拿来了。聂大夫说,不能同房。啥?不能同房。啥?聂大夫提高了嗓门大声说,不能靠逼(同房)。这下懂了。还有一次上夜班,师傅腿部被垮帮煤擦破了皮,忠启送师傅回家,结果打开窑洞门一看,**还睡着另外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非常时期,陈忠启和师傅所在的工作面连续过断层,断层下面大量涌水,采出来的多一半是石头少一半煤,煤还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再加上断层下面的地板松软,经过水泡,溜子失去了平衡,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溜槽严重磨损,链子开着就漂到顶板上了。工程技术人员现场分析,他们从暴露出来的断层走向长度预计在三十米以上,按照正常循环,最少得采一个月才能推过去,这只是预计,实际情况怎样,只能边过边看,再采取应急措施,断层包在石头和煤里边,谁也难以预料。断层的出现,加大了工作面的维修量,推进非常缓慢,导致老空的压力都集中到了煤墙,对过断层极为不利,安全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么复杂的地质构造在鳌北煤矿开采历程中十分罕见,为了使采二队能安全地度过困难期,矿党政高度重视,召开专门生产调度会,研究如何安全过断层,明确指出,必须制订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生产任务不能受影响。矿生产、地测、安检科从技术的角度,做过断层的补充规程。矿上还专门成立了采二队过断层领导小组,矿长刘东春任组长,总工程师肖伟光、安监处长杨健任副组长,各生产科室、采二队长为过断层领导小组成员,实行跟班盯面和责任追究制度。
措施到位,就必须按照规程严格操作,实际上断层过得相当艰难,三个班推进不了一帮煤,老空压力都集中到了工作面,这时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月时间。这天陈忠启和师傅上零点班,师徒俩到班前会,看队长李润民就拉着脸,一根一根地抽着闷烟,恼火地说,从今天早班到现在没有出来一帮煤,机尾的水越来越大,压力全集中到煤墙,顶板被切下来十厘米,预留的柱子全部打到了煤墙,就这还控制不住顶板继续下沉,多处漏顶石头把溜子压住,到现在都转不起来,你们这一班下去,就是有天大的困难,都要让溜子转起来,把这帮煤推过去。队长讲完话,全班的气氛非常低落,其中有几个人感觉到危险,开完班前会已经到了时间更衣服不干回去了,造成工作面人手更加紧张。陈忠启和师傅贾正科知道了形势的严峻,师徒俩从换衣服到工作面,没有说一句话,班长分工把他俩分到机头后第四节槽子的断层下面。忠启从不到一米高的溜子上爬过断层,再翻过身向上看,傻眼了,断层处的顶板冒了有十多米高的洞,龇牙咧嘴的石头碴子还不断地往下掉。看到这种惨状,师傅贾正科一把将忠启拉了出来说,你真不要命了,那石头掉下来可不长眼。师徒俩先将靠煤墙的殿柱打上,确保周围环境安全的情况下,再在断层处挂梁背顶,只要放炮不会崩倒柱子,冒顶就能控制。由于压力都集中到了煤墙,顶板破碎得难以形容,形象地比喻,被豆腐渣工程还严重。所以,炮放得十分艰难,每放一炮都要维护好长时间,等炮放到忠启和师傅的工作区域,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这时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也是事故发生的高峰期,后面三个茬从一点钟就进工作面配合放炮员维护顶板,有时放一炮得维修半个多小时,顶板压力把煤壁压得吱吱响,小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安全帽上,再加上长时间的作业,人困马乏,许多人躺在煤帮上睡着了,溜子还被煤和石头死死地压着,按动开关,正反打都启动不起来,电机艰难地发出嗡嗡的声音,烫得手都不敢摸,连接的减速箱还不时地冒火花……